大树上的几根细枝微微动了动,一个身穿墨绿短打衣裤的少年突然跳了下来,落地时脚下尘土不起,头顶树叶未落半片,可谓轻功高绝。
慕容怀德又眯了盏茶功夫,这才睁开双眼,沉声问道,“南方几城的账册送来了?”
那少年恭敬低头应道,“回少爷,昨日就已经送到了。冯老核对之后很是欢喜,嘱咐属下传信给少爷,三家卖冰铺面上月入账共一千一百零四两,下月许是还要翻倍。”
“哦,这么多?”慕容怀德脸上也现了喜色,直起腰背又问道,“冯老还说了什么?”
听了这话,少年毫无表情的脸上难得闪过一抹笑意,但很快又被他掩藏起来,声音照旧平淡应道,“冯老说,少爷不要有了媳妇儿忘了师傅,若是哪日得了空闲就去陪他喝杯酒。”
慕容怀德正端了茶碗,听得这话尴尬的红了脸,末了仔细打量少年脸上并未有嘲笑之色这才清咳两声岔开了话头儿,“京城那边可有什么变故?”
“没有,王爷依旧卧病,王妃与柳侧妃…相安无事。”
慕容怀德眯起了眼睛,心底没来由的就觉得这“相安无事”四字很可笑。在那个人吃人地方,怎么可能容许这样的局面出现?无非是两方都在积攒实力,等待一跃而起咬断对方脖子的时刻到来罢了。
他冷哼一声,极厌烦的挥手打发了那少年属下,然后继续仰靠在椅子上闭目小憩。为何那人就是不肯放手,跳出那个冰冷的宅院看看外面的天空是多么的宁静喜乐。更何况外面还有他这个亲生儿子在,难道这些都加在一处都比不过那个冷冰冰的王位吗…
董蓉自从上次听说有人意图羞辱董平,心里就憋了一股火气,立志送弟弟去书院不说,还要给他最好的物质条件,于是,姐弟俩从商街之东走到西,但凡遇到成衣铺子、笔墨铺子、杂货铺子都要进去逛逛。
董平眼见手臂上挂着的包裹越来越多,赶紧拦着姐姐继续败家,“姐,该添置的都添完了,咱们回去吧。再说我去书院是要专心读书,吃用太精致也会分心。”
董蓉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珠子刚要说话,突然瞧得街边一个书生身后跟了一个梳着总角的小童,于是眼睛一亮,拉着弟弟直接又奔去后街的人市。
青县是个小县城,大富大贵之家也不多,所以交易人口之地并不热闹。但人生在世总有苦难之事,也就有那活不下去的人需要自卖自身保命。董家姐弟俩一拐进后街,街道两旁那些倚在墙根儿纳凉的男女老少就纷纷挤到跟前,一个面色枯黄的汉子嚷着,“这位少爷,夫人,可是家里缺劳力?我力气大又吃得少,一年只要二两工钱,您雇了我回去吧!”
旁边一个妇人也是扯了董蓉的袖子哀求,“夫人,小妇人会洗衣做饭,绣活儿也好。若不是死了男人,被夫族占了田产也不会出来卖命,您发发善心雇我回去吧。”
董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情景,瞧着众人各个都是一脸期盼之色,心里酸涩难忍。但她也明白自己不可能大发善心收下所有人。于是只得硬气心肠高声说道,“我要买一个小童回去,签死契!可有人愿意?”
众人一听这话,年长之人就都叹着气退了下去。有两个牵着小童的中年男子犹豫一下也走开了,想必是家里一时困难打算送儿子去大户人家做工混口吃食。卖断死契之后,以后是福是祸就与家里再无瓜葛了。所以,不是走投无路之人都不会考虑签死契。
正文 第三十五章 添人置物(二)
董蓉眼见如此,微微有些失望,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要去找人牙子问问,不想角落里却悄悄走出一老一少。老头儿的胡子和头发都白了大半,身形干瘦,衣衫破旧,显见是个穷苦之人。他身后的小童也就八九岁年纪,虽然也是面有菜色,骨瘦如柴,但难得的是穿戴整洁干净。两人走到董蓉姐弟跟前,那老头儿扫了董平身上的长衫一眼,极恭敬的行了一礼。
董平赶忙让到一旁,拱手回礼问道,“老伯有话尽管说,不必行礼,折煞晚生了。”
老汉眼里闪过一抹感激,他咧了嘴巴笑起来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说道,“这位少爷,夫人,老汉是这城外牛家庄的。这小童叫喜子,是老汉邻居家的独子。这可怜的孩子出生不过一月就没了爹,前些日子又病死了娘,家里田产都换银钱买汤药了。如今衣食无着,求着老汉带他来寻条活路。若是少爷看这孩子还顺眼,不如就买了他回去吧。”
董平听得小童身世这般可怜,又见他五官端正、双目清亮有神就更是喜欢,但姐姐没有发话,他也不好先开口,于是静静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董蓉先前还担心弟弟不问清底细就胡乱开口应允,这会儿见他这般沉稳很是欢喜。她弯腰牵了那小童的手仔细看过,发现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上都有茧子就开口问道,“喜子,你可识字?”
那孩童抬起头,眼里满满都是惊奇之色,显然是没想到董蓉会这般问,他慢慢点头应道,“我娘活着的时候教过我爹半本三字经,我爹没钱送我去私塾,就在家铺了沙盘教我用树枝写字。”
董蓉满意的点点头,索性蹲下身子又问他,“那你可愿意到我家来吗?平日跟随我弟弟去书院读书,照顾他日常起居。他也会教你读书识字,可好?”
小童扭头瞧瞧那老汉,老汉这会儿早把董家姐弟从上到下看个仔细。都说人老成精,他虽说一辈子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是辨人的本事还是有的。董家姐弟穿戴不是如何奢华精致,但衣衫也都是细棉缝制,而且神色温和,眼神清正,一看就不是恶毒之人。小童若是同他们走了,就算不能享福,起码也不会被苛待受苦。
老汉这般想着就轻轻推了小童一把,低声道,“傻孩子,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这位少爷和夫人磕头。”
小童显见极信任老汉,听得这话就“噗通”跪了下来。董蓉赶忙拉了他起来,替他拍去腿上的灰尘笑道,“既然你没有亲人在世了,那就请这位老伯做个见证吧。我以八两银子买断你终生,若是你将来有一日想要脱籍,允许你自赎自身。”
一个壮劳力买断死契也只需要十两,喜子这样的小童五两足矣。董蓉开口就是八两,算是极宽厚大方了。老汉倒是真心替喜子高兴,拉着他又给董家姐弟行礼。董蓉眼见一旁那些男女老少又有上前纠缠的打算,就赶紧拉着一老一少去了县衙。
县衙里的小吏上起档子来是驾轻就熟,手一伸收了二十文辛苦费,大笔一挥刷刷写好文书,喜子签下名字,董平的小书童就新鲜出炉了。
老汉一遍遍叮嘱喜子把卖身银子揣好,然后就叹着气回家了,留下喜子强忍了眼泪就要接过董平手里的大小包裹。
董平自小从未使唤过奴仆,反倒日日被牛氏当奴仆使唤。如今突然升格当了主子还有些不适应,他眼见喜子抱着包裹有些吃力就想伸手再拿回一半。
董蓉却是伸手拦了弟弟,善待奴仆可以,但行事却要有分寸,否则娇惯得奴仆忘记本分,可就是好心办了坏事儿。
董平也是聪慧的,自然猜得到姐姐的用意,于是憨憨笑了笑就不再说话了。董蓉摸了摸荷包里的银钱所剩无几,自觉过足了购物瘾就打道回府了。
两主一仆赶回小院儿的时候,傻柱正站在院门外张望,橘红色的夕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眼见三人出现在青石路上,他大步就迎了过来。
董蓉没来由的就觉心里欢喜,伸手拿了帕子替他擦头上的汗珠儿,嗔怪道,“不在院子里好好等着,出来晒着做什么?”
傻柱憨笑不答话,董蓉却越发心疼,拉着他边走边念叨买了什么好吃食。喜子累得小脸通红,见到两人这般模样,眼里的好奇之意藏也藏不住。董平想了想,自觉以后要常相处,有些事儿也要叮嘱这孩子几句,于是就拍拍他的头低声嘱咐道,“喜子,这是我姐的夫君,也是你的主子。他心智弱于常人,你平日说话行事千万不可怠慢。懂吗?”
喜子赶忙收回目光使劲点头,小脸儿也更红了。董平见此心下满意,带着他把东西放到自己厢房,然后又指了旁边的耳房做他以后的住处。家里突然添了人口,难免缺东少西,但好在此时是盛夏,天气热得很,土炕上铺张新草席,放个枕头也能睡人了。更何况这里也住不长,还有两日书院就开课了。
董蓉自觉亏待了傻柱,连茶水都没喝一口就边系围裙边进了厨房。喜子见此也不敢歇息,跟进去帮忙烧火打水。他是农家孩子出身,这些活计做起来倒也利索,董蓉赞了他两句,待得红烧肉出锅时又先盛了大半碗让他垫垫肚子。
喜子抱着大陶碗,盯着里面那些油亮喷香的肉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足足愣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夹起一块送进了嘴里,然后眼泪就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正巧董平进来见他这般模样就要上前劝慰,却被董蓉摆手撵了出去。有些伤痛,只有自己一个人慢慢舔邸才能愈合,不需要任何人帮忙。
果然,当饭桌摆好的时候,喜子带着满嘴的油腻笑嘻嘻跑了出来,虽然眼睛还有些红肿,但脸上带了一路的惶恐和不甘却消失的干干净净。董蓉喊他一同上桌吃饭,他却谨守奴仆身份,死活不肯。董蓉于是笑着装了一大碗粳米饭,又把每样菜都夹了一些,堆得碗里满满的递给了他。
喜子躬身道谢,然后抱了碗坐在小凳子上吃的欢快之极。
董平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低头慢慢吃着饭,只觉自己今日学到了很多书本里没有的道理。原来真同姐姐说的一般,过日子处处都是学问。
众人刚刚拿起饭碗吃了没几口,小院儿的两扇门就被人敲响了。喜子小跑上前开了门,王禄表哥和杜鹃嫂子一脸大汗的走了进来。俩人一个挎着一篮子青菜一个扛了半袋苞谷面儿,显见是从槐树村匆匆赶回来的。
董蓉去灶间拿了两副碗筷,拉着两人坐在桌前一起吃饭,末了问起曹姑母的身体。
王禄和杜鹃许是饿的狠了,一口气吃了两碗饭这才支支吾吾说起自家老娘高烧未退,但已经吃过药汤,晚上发发汗许是就好了。
董蓉想着曹姑母今年也有五十岁了,若是在前世这年纪还算半个年轻人呢。但在这个时空,繁重的活计加上缺吃少穿,农家人的体质本就不好,被风寒之类的小病夺去性命的可着实不少。
她心里惦记得厉害,草草吃过饭就去翻检今日的大堆战利品,最后选了两盒绵软些的点心,一包糖霜,又去灶间米缸里舀了五六瓢粳米,搬了一坛苞谷酒。
忙完这些,杜鹃夫妻也吃完了饭,她直接把东西往两人怀里一塞就撵他们回槐树村去。
王禄死命挥着手,着急道,“家里无事,我们特意赶回来就是怕明日生意忙不过来。”
杜鹃听得自家男人说得没头没脑,赶紧帮腔道,“蓉姐儿,你别惦记家里,我娘…嗯,就快好了。她老人家躺床上还骂我们偷懒耽搁了生意,撵我们早些回来呢。”
董蓉却是坚持把东西塞了过去,说道,“姑母身子不好,按理说我和傻柱都该去伺疾的。可这边生意确实离不开人,这才拿些吃食给姑母补补身子。再说,这一晚哪有活计可忙,你们回去守着姑母,我和柱子也安心。”
杜鹃想了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就接了东西,笑道,“成,那我们就回去再住一晚,明早天亮之时一定赶过来。”
“好,若是晚了,我就扣工钱。”董蓉装了一副凶恶管事的嘴脸,逗得众人都是笑起来。
王禄表哥还要说什么,董蓉却推了他们出门,末了又仔细叮嘱杜鹃怎么帮着曹姑母擦酒降温。
杜鹃是个爽快脾气,仔细记清楚就匆匆拉着自己男人走进了夜幕。说实话,家里只剩笨手笨脚的公公、小叔,还有两个孩子,她也实在担心他们照顾不好婆婆。
曹姑母原本烧得晕晕乎乎,偶尔睁眼见得儿子儿媳又赶了回来,还带了侄子侄媳孝顺的好吃食,老太太心里欢喜之下就觉身上病症好似轻了许多。
杜鹃找了一块新棉花沾了酒把老太太的前胸后背、额头腋下都擦了个遍,然后又熬了两碗稠稠的粳米粥,加了半勺糖霜,嗅着香香甜甜味道极好。老太太一口气吃了个精光,气色就越发好了,拉着老头儿说了半晌体己话,直到实在累了才又躺下。
杜鹃守了半个时辰,眼见老太太又发了满身大汗,额头也不再烫手,这才放了心。
正文 第三十六章 信重
王家老少都是长长松了一口气,老头儿欢喜之下倒了一大碗包谷酒灌下肚儿,然后就带着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小儿子和孙子孙女去睡了。留下王禄和杜鹃也不敢回自己屋子,挤在老娘窗下的木塌上草草歇下了。
夫妻俩来回奔波一日都是累极了,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天色已是大亮。两人生怕耽搁生意,探看过身体大好的老娘就赶紧小跑赶回了城外小院儿。
今日天气晴好,歇息了两日的太阳早早跑出来报道,还没到辰时就晒得大地要冒了烟,路边的花草树木也蔫蔫的耷拉了脑袋。董蓉见此就带着董平和傻柱又多备了七八箱冰块,预备着万一哪家主顾多加份额。果然,有几家酒楼小管事上门时就嚷着要的冰块加倍。
正巧王禄和杜鹃赶回,直接装车送货上门忙个不停。不等打发走了各家管事,刘嫂子等人也来上工了,众人凑在一起真是拥挤之极,好不容易他们也拾掇利索出了门,小院儿才算彻底清净下来。
董平昨日刚得了一套合心的文房四宝,今日就把原来那套半旧的送给喜子,然后一笔一划亲手教他写字。喜子习惯了树枝和沙盘,一时还不习惯“真刀真枪”,生怕糟蹋了雪白的纸张,每下一笔都极小心。不曾想这般谨慎反倒让他抓住了练字的精髓,进步飞速。三张大字,一张写的比一张好,惹得董平直瞪眼睛,暗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更加刻苦练字,否则被书童比下去可真无颜见人了。
董蓉瞧着这主仆两个相处如此亲近,很是欢喜,眉开眼笑的坐在树下给董平整理行李,盘算着明日一早儿要备些什么礼物给先生。虽然董平说书院先生都是德高望重,重才多过财。但她却认为礼多人不怪,先生也不是仙人,同样需要吃喝拉撒睡,怎么能脱离这些俗物的供养。她也不指望他们收了礼就会对董平另眼相看,但只要有事之时能够帮忙说两句好话也成啊。
她正这般盘算着,王禄和杜鹃也送货回来了。董蓉倒了茶水请他们到树荫下坐了,三人闲话半晌之后董蓉才正色说道,“表哥表嫂,我一直有件事想跟你们说一说,但总是没有机会,今日正好闲着无事,咱们好好说说话儿。”
王禄没有那玲珑心窍,猜不到表弟媳要说什么,心下惶恐就以为他们夫妻做活计哪里不好,于是一边扭头去瞧站在桌旁看着董平写字的傻柱一边低声说道,“弟妹,我和你表嫂有什么错处,你直管说…”
董蓉赶忙摆手笑道,“表哥误会了,你和表嫂这些日子可帮了我好大的忙,我感谢还来不及,哪敢有埋怨啊。”她想了想也不绕弯子了,直接说道,“表哥表嫂,我以前瞒了你们。这卖冰的生意是我的,没有什么东家。后院也没有冰窖,这冰块是我和董平、柱子每日自己现制的。”
“没有主家?冰块…还能现制?”王禄听得有些傻眼,倒是杜鹃仔细思量片刻,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末了低声说道,“我说呢,为啥从来不见东家过来?而且那冰块好似卖多少有多少,我还琢磨冰窖得多大啊!”
董蓉笑着替他们添了茶水,随口夸赞道,“还是嫂子细心,我是在一本古书上看过一个制冰方子,但没出嫁的时候受后母管制,也没心思多想什么。后来嫁给柱子多少得了些自由,这才壮着胆子试试,不曾想居然成了,买卖也还算红火。”
杜鹃和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