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你们记不记得有十几个秀才被关进咱们军营了,我和其中一个同住一个帐篷。那秀才的姐姐怕弟弟吃苦,送了很多东西进来。我沾光得了一瓶治风寒的药丸…”
那年轻兵卒突然问道,“是不是,前些日子我得风寒,伍长给我吃的那个药丸啊。”
“就是那个,后来我们才听说,那秀才的姐姐就做了中山王妃。说起来,你的小命还是人家救得呢。”伍长说这话儿的时候,正路过洞口,他好似随意在石头上拍了两下。
末了又带着兵卒们继续赶路,说道,“我倒不知道那王爷王妃是好人还是坏人,是真的叛国了,还是有什么苦衷。不过,当初因为那秀才可没少吃人家的好吃食。我记得有一种蛋,那秀才单独送了我们帐篷里的兄弟,我们晚上偷偷躲在被窝里吃。那个好吃啊,我现在有时候做梦还能梦到…”
“伍长,真有那么好吃,你怎么不给我们留一个尝尝呢!”年轻兵卒抱怨了一句,惹得那伍长又拍了他一记,笑骂道,“那时候,老子还没升官呢,哪认识你们是谁啊。”
一伙人说说笑笑走远了,渐渐洞外除了北风呼啸之外,再次恢复了寂静。甲一小心翼翼摸出去转了两圈儿,待得回来之后就焦急催促道,“王爷,方才那些兵卒一定是察觉咱们藏身于此了。这会儿许是搬兵去了,咱们赶紧换地方吧。”
慕容怀德心下有些迟疑,但小心无大错,于是刚要开口吩咐众人起身,董蓉却是说道,“不必换了,这里很安全。刚才说话那人,我若是记得不错应该叫孟山。当初平哥儿进军营历练,同他相处极好,后来回到青县还请商队给他捎带过吃食用物。听他方才那些话,显见是发现我们了,但却帮忙遮掩过去。这样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人,冒然换地方,说不定更危险。不如就先留在这里吧…”
对于当初妻子北上军城一事,慕容怀德只知道搭救过董平好友,也就是金北望,倒不知其中还有这么多波折。如今听来才知,他们姐弟还结下过如此善缘。
老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放到董蓉董平这姐弟俩身上就是“有其姐必有其弟。”他有时候也觉得妻子过于良善了,甚至是软弱好欺,而董平被妻子教导得也有些过于温和无争。
但如今细数这些时日经历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妻子皆是依仗往日施下的恩德化险为夷,可谓善有善报。
他心下感慨,口中就应道,“好,就听你的。”
噶尔迪方才被捂了嘴巴,这会儿已是清醒,许是察觉到自己闯了祸,这孩子下意识挤到董蓉怀里,小声问道,“姑姑,方才怎么了?”
董蓉揽着他一起靠在慕容怀德怀里,安慰道,“没事,方才有兵卒来搜山,正好是熟人就避让过去了。”
噶尔迪闻言微微放松了僵硬的身体,又道,“乌其恩怎么还不回来,玛法若是知道…知道阿玛没了,一定会发怒的。”
董蓉猜得这孩子是不愿同他们一起离开草原,但却没有开口道破,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你再睡一会儿吧,到了明日,乌其恩就会回来了。”
慕容怀德想起格日勒图临死的托付,就皱了眉头。在他看来,事实再残酷也要直面,更何况格日勒图是死在自己人手里,说不得王城那边早就天翻地覆了。既然早晚都要知道,还不如早些告诉孩子,让其有个心理准备。
但他望望抱着孩子轻声安慰的妻子,又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事实果然如同慕容怀德猜测的一般,往日的大金王城,到得黄昏都是最忙碌的时候,可今日却死寂一片,所有牧奴,不论男女老少都齐齐跪在毡房外瑟瑟发抖,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原因无它,就在方才,大王子突然宣布老汗王暴病身亡,一直被大半部族推崇看好的二王子也在出外办差的时候被大齐人偷袭战死。大王子强势接管了王城,甚至包括汗王的金狼令箭。
原本忠于二王子的两个部族因为出声质疑二王子的死因,结果立刻就被灭了族。满族上下,别说族人,就是牛羊都被屠戮一空。
整个王城再也没有人胆敢发出半点儿异声,齐齐跪倒拜见新汗王,等待汗王或赏赐或杀伐。
可就在方才,先前跟随二王子出门的两位将军却是带着五千多残兵赶了回来,甚至还带回许多米粮。新汗王责怪他们护主不利,下令射杀两人,其余兵卒赦免。两人怒骂反抗,最后带着七八个亲卫逃脱而去。王城彻底戒严了,也彻底成了大王子的天下…
巴图和乌其恩等人不眠不休跑了一日终于又赶到了先前那处山脉。他们早早就弃了马匹,徒步进了山。正是犯愁如何找寻小主子的时候,正好甲一出来查看,就顺利接了他们到山洞。
噶尔迪一见两人就飞扑上来,急切问道,“乌其恩,巴图,我玛法怎么说?他找到杀我阿妈的人了吗?”
乌其恩和巴图互相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是满满的痛苦,谁也不知要如何告诉小主子那个噩耗。
董蓉眼见他们如此脸色,心下一紧,于是赶紧上前抱了噶尔迪,劝道,“噶尔迪,两位将军赶路太累了,让他们歇歇再说啊。”
说罢,她就要抱着噶尔迪坐下。慕容怀德却是拦了她,伸手接过噶尔迪,末了吩咐巴图和乌其恩两人,“有话就说吧,再艰难的形势,噶尔迪也应该知道。”
乌其恩叹气,硬着心肠说道,“我们回到王城的时候,王城已经戒严了。据说老汗王…暴毙身亡,大王子接管了王城,成了新汗王。我们不服,想要进去看看,大王子又说我们勾结大齐,害死了殿下,下令射杀我们。我们没办法就带着亲卫退了回来,如今整个草原都听从大王子的号令了。”
噶尔迪越听脸色越白,呆愣着问道,“不可能,玛法前日还说要带我去狩猎,怎么会突然病死?”说完,他好似想起了什么,疯狂抓着乌其恩的袖子问道,“柯尔克族呢,巴大翰族呢,他们就没说什么?”
巴图一拳砸在地上,悲声道,“都被灭族了,大王子下的命令。我们殿下一定是他害死的,一定是!”
噶尔迪疯狂挣扎起来,哭喊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慕容怀德死死抱了他,呵斥道,“清醒一些,你回去能做什么?陪着你玛法死吗?那谁给你阿玛和玛法报仇!这事明摆着就是大王子夺权,派人偷袭杀了你阿玛,又毒杀你了玛法。你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董蓉也是赶紧上前劝道,“噶尔迪,你阿玛临死把你托付给我们,许是就猜到事情会这样了。你千万不能辜负他的苦心!姑姑会赚钱,你姑父文武双全,你安心跟我们走,等你长大了,学了一身本事再回来报仇,好不好?”
“姑姑,姑姑!”噶尔迪扑在董蓉怀里放声大哭,甲一蹲在洞口警戒,本来想让孩子小声一些,但想了想也叹了气。这样亲人尽皆死光的惨事,放在他一个大男人身上都是受不了,更何况一个七岁孩子呢?
慕容怀德手臂上的箭伤,因为方才抱着噶尔迪又挣开了,他示意抹眼泪的紫竹帮忙重新绑扎,转而又问乌其恩和巴图,“你们以后打算如何,是跟随我们回大齐还是留在草原?”
巴图皱眉想了想,就对乌其恩说道,“你跟着大阿哥身边照料吧,我要留在草原,有事随时通消息。等将来大阿哥回来,也有人接应。”
乌其恩点头,“好,你放心,我会护好大阿哥。”
巴图又转向慕容怀德,他还没等开口,慕容怀德已是摆手道,“格日勒图虽说是死于你们自家人之手,但多少也是受我们连累,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了。十年后,我会把噶尔迪完好送回来,并且全力助他报仇,夺回王位。”
巴图深深看着他,沉默良久才说道,“希望中山王信守承诺,若是让我知道大阿哥有个好歹,别怪我立刻杀去大齐!”
说罢,他带着几个亲卫双膝跪倒给噶尔迪磕了头,噶尔迪抹了眼泪,挨个抚摸过他们的头顶,高声说道,“长生天赐福我们大金最忠诚的勇士!”
巴图带头应道,“谢阿哥赐福,巴图等着您重新回归草原的一日。”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五章 教子
众人站在山洞口,远远望着巴图带着亲卫们消失在树林后,心里都是忍不住生出一种悲壮之意。二王子被刺身亡,老汗王暴毙,如今的新汗王又想尽办法遮掩杀弟弑父的罪行,他们这些“知情人”以后注定要在追杀与反抗中度日。保命的同时,甚至还要建立一股势力,以便为小主子回归打下基础。这是何其艰难?无论他们成功与否,这样的忠诚都足以让所有人敬佩不已…
慕容怀德回身扫了一眼山洞最里侧的平地,招呼众人道,“我们也走吧,越晚上路,风险就越大。”
众人都是点头,纷纷整理行囊,重新裹好伤口准备翻山越岭。
若是平日,这座山虽说有些陡峭,但用不了半日也走完了。但如今队伍里半数伤者,还有女人和孩子,足足走了一日一夜,众人才重新踏上大齐的土地。
吴将军许是以为他们都躲去草原深处了,留下看守山谷的兵卒并不多,众人成功的穿过封锁线,渐渐远离了军城。这一晚,几个暗卫摸进了一个村子,偷了些干粮,众人勉强添添肚子就加紧赶去了官道旁的第一个镇子。
先前安排下接应的小管事,正急的差点儿上吊,盘算着一等到天亮就要往军城附近迎一迎。不想突然见得主子们赶到了,虽然形色狼狈了些,人数也比预料得要多,但那管事还是喜得恨不能磕头拜谢过所有佛主。
慕容怀德拦了管事磕头,疲惫的指了指了自己已经肿得不成样子的胳膊,吩咐道,“赶紧把先前安排下的伤药和大夫找来,先处置伤者。”
那小管事惊得立时跑了出去,很快一个老大夫就抱了箱子进来,依次给众人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伤情严重的还要开药方,熬药汤。
董蓉不忍看那大夫给慕容怀德挤脓血,就带着噶尔迪在院子里转了转。这是个典型的北地农家院子,房子是穿靴戴帽的式样,也就是下部用青石砌了三分之一高度,其余就换成了青砖,房顶铺了灰瓦,看上去古朴又坚固。
一个小伙计正在照料车马,董蓉带着孩子就猜得是主母,于是跑去厢房抱了一盒子点心出来,末了红着脸送到跟前,小声说道,“夫人,这是小的们平日里垫肚子的吃食,您若是不嫌弃粗陋就先用两块吧。”
董蓉笑着接了过来,应道,“多谢这位小哥儿了,难为你这样冷的日子还要接应我们,辛苦了。”
小伙计没想到会听得主母道谢,激动的连连摆手,“夫人折煞小的了,为主子出力是应该的。”说罢,他就行礼跑回去继续忙碌了。
噶尔迪皱了眉头,低声说道,“姑姑,你待奴隶这么和气,他们还会怕你吗?”
董蓉听得一愣,转而就领着他坐到廊檐下的木凳上,正色说道,“噶尔迪,你阿玛把你托付给我,你就是我和王爷的义子,我也算是你的半个母亲。既然如此,教导你,就是我和王爷的责任。所以,有些道理,母亲会随时随地的说给你听。你也许暂时还听不懂,但是一定要记在心里。”
噶尔迪还是第一次见得姑姑同自己如此郑重说话,于是赶紧站起来躬身应道,“请…母亲训诫,孩儿一定谨记在心。”
董蓉点头,重新拉他坐下来,这才低声说道,“先前,你的玛法是汗王,你的阿玛是王子殿下,你在他们的庇护下,自然没有人敢伤害你,甚至只要你一开口,就会有无数人效忠你。
认真说起来,他们不是效忠你,是看重你身后的势力会带给他们荣华富贵。但如今你没了玛法和阿玛的庇护,只是一个逃亡在外的阿哥,你就要改改先前的行事方式了。一味的以威压压制属下,有时候会让人起了逆反心理,还要辅以恩德,恩威并施才是最好的。
就如同刚才,我同小伙计道谢一样。我们如今落难,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就是没了威压与人的权势,而人家冒着风险在此地接应我们。若是我们依旧不懂得适当放低自己的姿态,对人家打骂呵斥不休,那就太伤人心了。没了威压,又不懂施恩,那还有谁甘心情愿为我们的安危奔忙呢?”
噶尔迪听得出了神,他自出生起虽然聪慧,很得汗王偏爱。但母亲难产早逝,阿玛又不在身旁,从来没有人如此把道理掰扯碎了说给他听。所以,不管道理如何,他单纯为这份关爱也深深暖了心肠。
董蓉还以为孩子被打击到了,轻轻揽了他劝慰道,“你还小,哪怕不懂也没关系,以后母亲再多教你就是了。”
乌其恩包扎完伤口,眼见小主子不在屋里就喊了苏德扶他出来找寻,正好把董蓉的话听得个清清楚楚。这会儿不等小主子应声,他就上前“噗通”跪了下来,哽咽说道,“谢夫人如此费心教导大阿哥,我们殿下在长生天上必定感激不尽。”
苏德也是哭着跪了下来,先前两人还因为殿下把小主子托付给董蓉心有疑虑,这会儿才知道死去的殿下是何等英明。
董蓉被两人惊了一跳,赶紧说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可不能这么客套。”
噶尔迪愣了片刻,突然上前亲手扶了苏德和乌其恩,低声道,“苏德爷爷,乌其恩叔叔,是我连累你们要离开草原了,以后我会努力学本事,长大了一定带你们杀回草原去。到时候草场羊群,随便你们挑选。”
噶尔迪这话说得自以为不错,实际笼络痕迹还是太重了。但苏德和乌其恩却很是欢喜,不为了那句许诺,而是小主子这么快就把方才听得的道理活学活用了。一个聪慧又懂得听取谏言的主子,才是所有追随者的福气。
两次对视一眼,再次跪地磕头,应道,“谢主子赏赐!”
此言一出,他们就是真正把噶尔迪当做主子追随了,而不是二王子殿下的儿子。
噶尔迪也听出了其中不同,欢喜的望向董蓉。董蓉笑着点点头,他这才伸手又扶了两人起来。
慕容怀德那只受伤的胳膊被吊在胸前,这会儿站在门口看够了热闹就开口道,“若是歇息好了,就赶紧吃饭吧,趁着夜色还要多赶路呢。”
“是,王爷。”众人都是应声,重新忙碌起来了。很快,一个时辰后,一辆马车和十几匹马组成的队伍又上了路。本来董蓉还要抱着噶尔迪坐进马车,慕容怀德却坚持把他扔上了马背,严厉呵斥道,“你将来既然要重回草原,怎么可能不会骑马?男子汉,道理要懂,但更要学会自保的本事。”
说罢,一巴掌拍在马上,噶尔迪就被骏马带跑了。他惊得想要大喊,但想起夜里潜行,于是就死命的咬了嘴唇忍耐惊恐。
乌其恩和苏德都知自家主子自小害怕马匹,这事儿在草原已经传遍,若不是汗王护着,还不知被人嘲笑欺负成什么样子了。
两人见此赶紧打马追上,一左一右护持着,不时指导两句,但谁也没有求情或者把主子救下来。
慕容怀德带人跟在后面,见此满意的笑了。董蓉不顾冷风,掀开车帘一直望着噶尔迪,担心的差点儿扯碎了手里的帕子,后来硬着心肠不再张望。
噶尔迪肩上背负了太多的仇恨和责任,注定要多辛苦磨练,如今还只是刚开始罢了。
就这般,夜行晓宿,紧赶慢赶间,众人终于在三日后到了青县北边二十里的一个小山谷。甲一不等车马安顿好,就简单改扮了一下摸回了青县打听消息。
县城里,老掌柜早已经把布庄兑了出去,带着最伶俐的小儿子守在商行秘密联络的小院子,连同从京都赶来的丙三,都在焦急等待主子的归来。
终于见到扮成乞丐的甲一上门,老掌柜喜得差点儿掉眼泪,见得巷子里没有人就直接拉了他进门。
听得王爷和主母都安好,老掌柜也放了心,末了说起青县这里就叹气道,“前日,就有一千人的骑兵从军城过来。他们连县衙都没进,就直接冲去了果园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