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上曾悄悄去瞧过一次,见他在熟睡,便未打扰。
回到当前,女人刚用完早膳,见陌悠然过来质问她,她依然不紧不慢,拿起水杯漱了漱口,接着拿帕子擦了擦嘴,才笑盈盈地瞧向跟前的女子,“这个问题你怕是憋一晚上了罢。”
“你能少说废话吗?”陌悠然不喜别人与她绕弯子。
“坐。”女人擦了擦手,从她优雅的动作,可看出她平时是个养尊处优之人。
陌悠然能感觉出女人对她并没有恶意,索性沉下气,往其对面一坐,等待其解答。
女人从她坐下的那一刻,视线便停留在了她脸上。
那双眼里,有千种万种的情绪,却都不过两字——慈爱。
好像一位母亲见了自己许久未见的孩子,那份慈爱,几乎快从她眼里溢出,最终汇成盈盈泪光。在片刻之间,女人便哽咽出声,“隐玉,你真的没认出为娘么?”
话落,她便抬手摸向自己脸颊的边缘,轻轻一扯,一张面皮就这么剥落下来,露出一张英气美艳的面容,眉宇锋利,肌肤保养得当,虽年纪已有四十有余,却没有丝毫苍老之态,此人不是消失已久的萧渡远是谁?
“母皇?!”
噌的站起身,纵使陌悠然心理素质再强大,也还是被惊吓得不轻。
她的双目此时像一对铜铃,死死地瞪着眼前的女人,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在外叫娘亲便可。”萧渡远从来没这般温柔和气地与她说过话,那双总透着冷峻严肃的眉眼也从未这般柔和过,好像换了一个人,与陌悠然印象中那个总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相差甚远。
陌悠然呆呆地望着女人不说话,因为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
萧渡远叹了口气,突然,她站起身缓缓走向陌悠然,到其跟前时,她抬手将其抱入自己怀里,轻拍女子的背,叹道:“隐玉,是为娘对不起你,这些年冷落你,忽视你,从没有将一点点的爱分给你,是为娘的错。”
“如今为娘也醒悟了,你明明是为娘的心头肉,为娘又何必与自己的心头肉过不去。这些年,你受冷落,日子过得不好,为娘心里又如何能好过,每夜都辗转难眠,只恨不能挖了自己的心。”
“但为娘以后不会再做这种蠢事了,在这剩余的岁月里,为娘只想好好待你,补偿你,将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她一边说一边哭,泪水直接将陌悠然的肩膀浸湿了。
陌悠然任由她抱着,身体僵硬,神情木讷。
这…这真的是她的母皇么?
为毛她感觉不真实?
可肩上泪水由温热转凉的过程又是那么的真实,不似做梦。
虽然她并没有萧浅祎十六岁之前的悲惨记忆,但对她这位母皇对她的冷落她还是深有体会,以致于她后来总是在内心吐糟自己是个不受上级待见的落魄贵族,哪曾奢望过萧渡远能施舍她几分关爱。
反正她在前世的时候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已经习惯了,这一世能有一个真心疼爱她的父君,她已十分满足。
所以她不奢望,真的不奢望。
无论眼前这个女人今后会如何待她,她都无所谓。她不想受伤,而不想受伤的前提便是别让自己轻信别人突然的承诺。眼前这个女人既然无恙,那便依然是天禹的一国之君,她不会忘,也不能忘。未免说错话丢了命,她还是谨慎点为妙。
“隐玉还是不肯原谅为娘么?”萧渡远不得她回应,便将她松开,看向她,见她神情并未有一丝动容,反而透着几分防备,心里顿时受伤至极,却也知是自己活该。
“谈不上原谅不原谅的,隐玉也没有资格。”陌悠然微微后退一步,脸上有淡淡的疏离之色。其实,她的确已经习惯与萧渡远之前的相处模式,一下子改了,她还真觉得不适应。
“隐玉,为娘真的想好好补偿你,你就不能给为娘一次机会么?”萧渡远看不得她这般疏离自己,连忙一把握住她的手,诚恳道。
“母皇补偿母皇的,隐玉坚持隐玉的,这不冲突。只希望母皇别只是一时兴起,惹得隐玉白高兴一场。”母皇,您若是真心,相信时间会证明,若不是,那隐玉也庆幸自己的“不敢奢望”。
萧渡远一怔,良久,她才悻悻地松开陌悠然的手,脸色黯然,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好,为娘听你的,为娘说会补偿你,便一定会做到。”
陌悠然蹙眉审视她片刻,才点点头,别扭地应下。
“来,这边坐。”萧渡远得她应声,才松口气,牵着她的手让她坐下,一边关切道:“你早膳有没有用过了?要没用过,为娘这就着人为你准备。”
“不用,已经用过了。”那些长老已将她当作曜新一任的少主继承者,便给她配了不少下人,对她伺候得十分周到。
“那…那就好。”萧渡远有种热情无处使的无力感,脸色颇为尴尬。
“母皇,您不该向我解释一下从您去年突然从秋猎回宫途中消失到您如今巧合地出现在我面前整个过程的始末吗?”陌悠然坐正身子,开始提及正事。
“在外就叫我‘娘亲’,叫我‘娘亲’。”萧渡远再次强调,脸色希冀。
“娘、亲。”陌悠然只好咬咬牙,别扭地改口。
“欸,好,好孩子。”萧渡远脸上立时有了笑意,眼角的细纹令她看起来格外平易近人,再没有曾经那个高冷帝王的半分影子。
“娘亲,请回答我的问题。身为您的女儿,却被您欺瞒这么长时间,我有知道的权利。”陌悠然神情却是严肃,一副对方若不为她解惑她便誓不罢休的架势。
“这件事涉及你生父。”萧渡远有些犹豫,想到自己隐瞒了这么多年的事情终究还是包不住,她不禁有几分惆怅,“你生父名唤金覆华,是曜族前前任族长金芙的外孙。当年他若非留在了我身边,恐怕也难逃那次屠门之灾,但他一直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日日愧疚,以致积郁成疾。”
“弥留之际,他曾叮嘱我日后务必为他复仇,我答应了。只是那时政务繁忙,我抽不开身,便暂时将此事搁置了,也渐渐抛之脑后。直至去年你生父入梦来提醒我此事,我才惊觉自己负了当年对他的承诺。因此从那时起,我便开始谋划复仇一事。”
“去年那次秋猎结束,我压根未上自己的马车,径自离了帝都,远赴这阴风谷,开始在这里住下。可我毕竟是一个外人,若擅自插手此事可能反而会被倒打一耙,所以我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我的复仇变得合情合理的契机,而这个契机便是你。”
陌悠然听得心头一紧,“难道我来阴风谷寻药也在娘亲的计划之内?”
“嗯。”萧渡远不否认,但也不想多说。
“娘亲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六皇姐的脸是您害的,只为了引我亲自前来阴风谷。”陌悠然越想越心惊。
“孩子,你怎能这样想为娘,就算殷挚没有发生意外毁了容颜,为娘也有的是其他办法引你过来。”萧渡远顿十分受伤。
陌悠然见萧渡远对她所言未表现出一丝惊讶,便有了一份认知,“看来娘亲知道六皇姐的事情。”六皇姐的事情她对外一直隐瞒得很好,母皇能知晓,怕是因为六皇姐回帝都之前与她有过交集。
萧渡远点点头,坦白道:“当初殷挚从山崖上落下,恰巧被为娘的人救了,为娘觉得此事可利用,便在暗中见了殷挚一面。”
“为娘在曜的地界待了大半年,白寰蛇的蛇胆平时也收了些,所以殷挚脸上的伤可以马上治好,但殷挚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为了配合为娘的计划,她选择拖延治疗,真的苦了她了。”说至此,她叹了口气,话语间有愧疚之意。
“那她的脸现在治疗的话,确定能恢复原貌吗?”陌悠然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急切问。六皇姐啊六皇姐,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怎能冒这么大的风险答应母皇的要求!
“脸是能的,但那双腿…怕是永远好不了了。”说至此,萧渡远面露担忧,眼里愧疚之色愈加浓烈。
“这个我知道。”陌悠然将洛千袭当时萧浅歌双腿的诊断结果与萧渡远大致地说了说,萧渡远担忧的脸色这才有所缓和。
“那位清安公子也是娘亲的人是么?”进入曜,然后偶然发现曜的少主即将娶的新夫是她心爱的男子,最后下定决心劫人,这一切仿若都是她在面前这个女人计划引导下必然会做的事情,所以她不得不怀疑由始至终都在有意无意间穿插于这些事件中的那个男子压根就是她娘亲的托!
若非他救她,并将她带进他妹妹家里,她怎能轻而易举地进入曜的地界?
若非他妹妹闻见了她身上有族内人的气息,将这起事情上报给上头,因而将她强留在此地,她怎会在这里待这么长时间?
另外,那日少主成亲,也是他将她带入了人群,停留之地,恰巧婚车途经,也恰巧在那时风扬起婚车上的轻纱,她才能瞧见新夫的面容……
一切都自然而然,但前有六皇姐的事情参考,她怎能不多留份心眼,将那个名唤清安的男子想象为她娘亲整盘棋中的一颗棋子。
听她问话,萧渡远突然大笑出声,看向陌悠然的眼里满是欣慰和赞赏,“隐玉,你终于机警一回了。”
言罢,她便拍掌三下,接着出声道,似在对另外一个人说话,“绯蓠,这次你可算输朕一回了。”
衣衫如羽,满袖繁华,一个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分外惹眼的妖媚男子从暗处缓缓走出,单膝跪至萧渡远跟前,低眉恭顺道:“恭喜陛下,九殿下如今聪慧过人,实力超凡,必是成大器者。以后您若将江山传她,也可安度晚年了。”他曾与陛下打赌,若陌悠然能先识破他是她的人,便算他输,若不能,便算他赢。
陌悠然看见这个男子,登时快将眼珠子瞪出来,“清安,果然是你!”这个男子曾经衣着素雅,平时也不施粉黛,未曾想他回归真实身份后的模样竟是这般……妖娆!
“请九殿下以后唤奴‘绯蓠’,绯色的绯,江蓠的蓠。”男子浅笑盈盈瞧向她,纠正道。
“绯蓠……”陌悠然沉吟,看着男子的样貌,竟觉得这个名字的确更配他。
“隐玉,以后绯蓠便是辅佐你之人,希望你能好好待他。他跟在朕身边已有二十个年头,忠心自不用说,办事效率也出奇的高,所以平时你若碰到什么不好办的事情,交给他便可。”就在这时,萧渡远出声道。
陌悠然顿被惊得一愣,“娘亲这是何意?”
“你已坐上储君之位,半年后即将继承大统,身边若没个能干的人怎么行?”
“原来娘亲虽然深居山谷,但对外面的事情也是了若指掌。”陌悠然蹙眉。她刚才若没听错的话,分明听见绯蓠说她母皇若将江山传她,也可安度晚年了。她母皇当时的脸色貌似也没啥不悦,难道其心里已经默认她成为太女的事情?
“为娘还未退位呢,这江山依然是为娘的江山,为娘怎会不关心?”萧渡远理所当然道。
“那前太女伪造您已经遇害的消息,好让自己名正言顺地继承您的皇位,最终却让我三皇姐灭了,全门被屠,后来四皇姐与三皇姐两相较量,朝堂乱成一锅粥,您为何不出来管管?为何能如此淡定地在暗中瞧着自己的骨肉自相残杀?”陌悠然顿有些愤然。
她本以为母皇什么都不知情,却未想到她时时刻刻都在盯着朝局,将所有生死都看在眼中。身为母亲,这个女人也着实冷血。她并非因为可怜萧浅鸢而这般想,只是就事论事,觉得有些许可悲。
“你以为为娘出面管了,这场厮杀就不会展开了么?”萧渡远笑了,眼里却渗透着残酷的冷意。
她身旁的绯蓠附和道:“九殿下,成者为王,败者为寇,那皇位只有一个,既然都想争,便肯定会有牺牲。更何况陛下管得了一时,难道还能管得了一世么?”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陌悠然此时心里的天秤偏偏偏向了感性,她盯住萧渡远,质问道:“如若牺牲的人是我呢?”
萧渡远被她问得眉目一抖,沉寂片刻,她才出声,“这种事情不会发生,你若出了事,为娘会拼死保护你。只不过,皇位却不会给你。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若坐上皇位,怕也是活不过朝夕。”
“我若得不到皇位,娘亲想予我什么?”
“一块肥沃的封地,一支强悍的军队,可保你永世富贵安宁。”萧渡远想都不想就答。
陌悠然有些动容,拿起茶盏低头喝了口茶水。正在给萧渡远按肩膀的男子突然呵呵笑道:“九殿下,您就别考验陛下了,她对您的偏爱早刻在了骨子里,只是一直未表现出来罢了。之前您中三殿下一箭命悬一线的时候,陛下也不好过呢,几乎每夜都失眠,便是睡着了睡梦中喊的也全是您的名字。”
“别听他胡说。”萧渡远脸上立时发烫起来,对陌悠然讪讪笑道。
绯蓠伺候她惯了,私下里对她也是没大没小的,此时听她否认,语调立时变得阴阳怪气,“陛下这是心虚了?”
“多嘴,你先退下,朕不用你按了。”萧渡远连忙摆摆手,一脸嫌弃。
“是。”
临走,绯蓠还不忘在陌悠然耳畔吹一阵风,“您看,陛下就是心虚了,所以才让奴走的。”最后一句颇为怨念,好像即将被打入冷宫的男子说话时才有的口吻。
“娘亲与他仅是上下级的关系么?”见男子离开,陌悠然便好奇问向萧渡远。可能叫得多了,她此时叫起娘亲来也觉得顺口。
“为娘倒想过收他,只是他心高气傲的,看起来并不情愿,为娘也不喜勉强人,便放弃了。”萧渡远如实答。对她而言,身边多个男人就跟多一件衣服一样,所以她可以毫无原则地找一个床伴。当初起了收绯蓠的念头也不过是为了解决自己的生理需求,而且这样做还能令绯蓠更加忠于她,何乐而不为呢?
总之,她想收一个男人可以有千种万种的理由,而不一定是因为爱情。
“哦。”莫名地,陌悠然心里松口气。
“怎么,你对他有兴趣?你别忘了,他今年三十三,大你十岁有余,都可以当你的小爹了。”萧渡远不愧是在情场上身经百战的老手,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对她一番好意的提醒。
“我知道。他年纪虽大,性子却挺合我口味的。”陌悠然也不掩饰,如若那个男子身为清安时在她面前表现出的便是他原本的性子,那她便真的蛮喜欢这个人的,如若全是演出来的,那她可能需要好好斟酌。
“你要真喜欢,为娘待会便命他上你的床好好伺候你。”萧渡远虽远离朝堂已久,却依然是帝王性子,话语间尽是霸道专治。她自己是不喜欢勉强别人,但耐不住女儿喜欢,那她只好用强硬手段了
“别别别!太快了,我喜欢慢慢来。”陌悠然连忙摆手拒绝。
“这男人啊只要在床上将他降伏了,他便是再不喜欢你,也不会再排斥你。不过你要想慢慢来,为娘也没办法,毕竟为娘当年也有过像你这般纯情的年纪。”萧渡远轻扯唇角,脸上有一丝阅尽千帆的沧桑感。
陌悠然不置评论,想了想,她转移开话题,“娘亲接下来想如何?难道您真的打算让我继承曜的少主之位么?”
“曜是一块肥肉,隐玉难道不要么?”萧渡远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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