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有人蓄意为之,还是鼓吹日本的力度过大了一些;在这种宣传下,有不少国内国外报纸就中国及中国人的科研能力而言,鼓吹起对《中子发现》的研究可信度再存怀疑。几家知名度颇高的英文报纸都不约而同预测,今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将花落发现电子波动理论的法国物理学家手中。
玻尔暂时没有因此对组员们作过多解释。事实上,他自己也忙的焦头烂额。他不是穿越者,没法像林致一样,在几天之内迅速理解并接受大量新的信息,并将这些新的信息还能传达给所有组员。他在做这些理解的同时,绝大多数组员们只是在下意识的接受计算命令,接受一组又一组计算公式,并没有过多时间去做思考。
还有一层原因:即使他获得了新的高密级电报,在日本人的视线下一天,他就无法将这些对她有利的信息传递下去,她就不得不受到来自不理解的组员们的误解一天。
唯一值得她开心一点的是,几乎已有确定的消息称,徐少谦将凭借他的《致密星存在》获得今年的伊丽莎白金冠奖。在这个天文学没有资格获得诺贝尔奖的时代,伊丽莎白金冠奖已是一位天文学家毕生能获得的最大的荣耀。假如消息是真的,不仅为他名目下所有项目带来更大的名气,也间接能承认前一篇《中子的存在》可信度。
这是自打离开徐少谦庇护后,第一次的,她明显感受到了来自这个男权年代,男性科学家对女性能力的轻视与的蔑视。她的能力再有说服力也没有用,小范围内她仍然做不了主;有人为她出头,比如奥本海默与玻尔,又会被旁人带上有色眼镜对待。
最使她觉得难过的是,每当组员们谈论起“中方”时,奥本海默脸上日益无法掩藏的、对这个国家的失望与轻蔑。每一次见到他时,虽然他没说,她都能感受到他脸上写满了:我们的付出不会有回报。六周之后,无论日本撤走与否,有你们的政府在一日,我们的研究永远是别人的囊中之物。
矛盾终于爆了。
某天她在看台上盹着了。玻尔在看台下面叫了她一声,她恍然惊醒过来,见他木着一张脸立在下头,招招手冲她说:“来,奥本与我都想与你聊聊。”
她头脑昏昏沉沉的跟了上去。两人一道穿过操场,回到实验楼,一上到二楼,监听室大门打开一条缝,里头的人小心翼翼招招手示意两人快些进去。
玻尔与她一前一后钻进监听室,大门立马合上了。监听室有两派相对而放的监听装置,此时正值监听员轮岗,屋里除了几位白人女士外,只剩下靠窗对立的费米与奥本海默。
甚至来不及与久未谋面的费米寒暄两句,见两人进来,奥本靠在窗边,颇不悦的眯起眼睛,开门见山的问道:“所以,慢反应能救一时之急。那么之后呢?日本这一行将我们暴露了,未来下一步实验怎么办?”
她看了一眼玻尔,回答道:“所有人原地‘解散’,回各自该去的地方。”她特意加重了“解散”的发音,好使众人明白这个“解散”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解散。
奥本海默哈哈笑了两声,接着问:“解散到哪里去?谁在背后支持?”说完这句,他看都不看楚望,展开手里几分最近的报纸,直接去逼问玻尔与费米:“跟着这个亲日的中国,我们的研究永远是别人的囊中之物,难道不是吗?中国不具备这个研究条件。不论是前、人、还是安全度。明明有更多研究条件更好的国家,为什么非得要在这个没有希望的国土上!”
他每一句话都刺激到她心坎里去了。但是此刻,她没有办法告诉他:即使研究成果成为日本囊中之物,也有机会让他得不偿失。
她不可能未卜先知的告诉他九年之后的日本侵华,自然更不可能告诉他自己关于核泄漏的‘恶毒’算盘。
玻尔却先于他说:“那你认为哪里更适合?”
“加拿大,美国,英国或是德国与捷克……有的有钱、有的幅员辽阔,有的已勘探到充足铀矿,且军备充分。这世上有太多地方,任何一个,所具备的条件远远优于中国!”
玻尔死死接着盯着他的眼睛问:“那么你告诉我,将这个研究置身于这几个你所谓的有条件的国家,成功以后,你有什么办法保证,他们不会使用它?”
奥本海默陷入了沉默。
“你可能会鼓吹一些国家的美德。可是你忘了,在任何一位决策者眼中,只有疆土扩张,只有国家利益。一七三一年,英国人是如何对待印第安人的顽强抵抗,是如何做到不战而胜的?世界大战时德国又是怎么派间谍将炭疽杆菌送给协约国的?你敢保证,这一类的战争决策者,拥有强大军备的前提下,在拥有‘它’之后,会不为自己一己扩张的私欲,做出一些有违人类进步的决策?你懂我的意思吗?使用‘它’,绝不是我们进行这项研究的初衷。”
他摇摇头,“‘它’的秘密无法问世,南京便意识不到其中利益关系,那么我们都不能确定南京最终会站在谁的立场上。到时候,该以什么名义‘遣散’我们,又遣散到哪里去?”
见奥本海默仍旧不解,费米微笑着宽慰,说:“卢去了江西,以江西名义请法国联络了理化学院聘请了理化与剑桥最优秀的地质队伍,第一批已经进从南中国海登陆,第二支也快到了。”接着拍拍他的肩膀,“再等等吧。”
他摊摊手:“所以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就真的被遣散?”
她抿抿嘴,有些无所适从的安慰道:“奥本,不会的。”
他一挑眉,质问道:“你怎么知道不会?”
她眼睛一眨不眨:“相信我,绝对不会。慢堆对日本的诱惑太大了。只要他们要慢反应堆的成果,那么我们就绝对有条件进行下一步研究。”
她说完,连带费米都有些不解:“你何以对日本人对你许下的承诺这么自信?”
费米似乎以为她对日本所说“满洲铁路权利、撤出上海及永不开战”满怀信心,略一沉思,以眼神询问过玻尔,得到认可之后,他走近了一些,“林致,我被玻尔下放到监听室这么久,得到了一些关于日本人的资料。我想,对于你国家的软弱及日本人的恶,你兴许应该了解一下,不要太过乐观。”
费米娴熟的冲戴着监听耳罩的法国妹子使了个眼色。过了会儿,一叠加密情报档案递到她面前的桌上。一份一份的牛皮纸卷宗,摞起来有一掌宽。
第一份上用英文写着:《旅顺的陷落》。
“一八九四年甲午战争,大清国惨败,小日本大胜。十一月二十一日,日本攻占旅顺,实施屠城。攻入城中后,指挥官下令:“放开杀。”山地元治交代:“杀人升职。杀得越多,职务升得越高。”四天三夜,全城一万五千多居民,最后仅幸存三十六人……日军逼着老百姓往池塘里跳,断头、腰斩、穿胸、剖腹……十个日本兵捉住许多难民,把辫子捆在一起,一个个“凌迟”,砍断手、臂、脚,割耳,挖眼,斩首……”
“最令人发谑的是:旅顺是北洋海军的基地,是“远东第一军港”,有七十八门大炮,一万五千驻军。而宣称“可以坚守三年” 的旅顺,一天都没撑过去就丢了。日军刚刚从大连出发,消息灵通的道台龚照玙就携家眷乘汽船逃走,黄、赵、卫三将见大事不妙,也相继逃离旅顺。被遗弃的驻军,除两千多人死伤外,其他也“失踪”了。旅顺半岛二十多个炮台,日军只用了一天、死伤二百八十人就全部拿下。而一九零七年,日军为攻下俄军驻守的旅顺,却耗时半年,死伤六万。”
一张妇女被奸杀、腰斩的照片,堆积如山的尸堆的照片翻过,细密的汗从她额头渗出。后世多知南京大屠杀,却不知道甲午战争中便有过更为惨烈的旅顺屠杀。亲手葬送满城百姓亡魂的,除了丧心病狂的日军,还有腐败的满清官员。
更令人的痛心的是卷宗最末尾几句评语:“甲午战争日本大胜,赢了战争,也赢了舆论。国际社会为日本大唱赞歌,称甲午战争为‘日本成为成熟的文明国家的标志性事件’。”
她接着往下翻下去,一张英国报纸用英文报道:“北洋海军覆灭后,日本战地红十字会主动为受伤清隽提供医疗服务,并释放所有俘虏,还允许清政府把北洋海军司令丁汝昌灵柩运走。”
法国姑娘又递来一纸电报,及翻译过来的译文。
那纸译文翻译过来是:
——陛下下令筹备建立“防疫给水部队”,寻找机会进行原木研究。
“这是昨晚截获的电报。能看懂吗?”
她心咚咚直跳,几乎有些呼吸困难的点点头。
“陛下”裕仁天皇是个“伟大”的生物学家,曾将幅员辽阔的中国比作自己的试验田;防疫给水部队就是后世臭名昭著的“七三一”部队的前身,“原木”指的就是中国人;有时候,他们也将中国人称之为“中国猿”。
费米小声说道:“明白吗?日本惯会操纵舆论,导演一场‘文明’给了西方人看,并掩盖旅顺场屠杀真相至今。是不是和最近很像?捐助中国建立工业、实业,许诺撤出上海,放弃满洲铁路操控权,暗地里却有另一番盘算。天知道等慢反应堆的成果拿到以后,他们又会怎么制造舆论,出尔反尔?”
一瞬间,她突然出现了幻觉。一时间,仿佛有无数针头刺向她,针管里的溶液写着:梅毒、炭疽热,鼠疫……她全身发痒,突然大汗淋漓。
她接着往下看下去——第二封是《台湾福摩萨》:打开卷宗,闯入眼眶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和被砍下的人头。照片下写着:“一八九五年反抗日本占领的台湾义军被残杀。台湾人的反抗从未停止过……”
第三封是《济南屠杀》……
奥本海默与法国小姐姐在怒斥日本人令人发指的恶性。
一张张照片阅过,她只觉得唇干舌燥。大汗淋漓的抬头来,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费米拍拍她的肩膀,替她合上卷宗,阻止她受到更进一步的刺激。
玻尔宽慰道:“今天给你看这些,只是想让你有一点心理准备:中国确实没有足够条件进行‘它’的实验。假如慢堆完成,日本没有兑现诺言,而南京仍旧在日本那边,也因此我们不得不转移到别的更适合的国家,比如,美国……或者实验干脆以失败告终,许多年后再聚头重来,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也请你对此保持有警惕,不要太过乐观。”
她冲玻尔笑了笑,表示自己没事。
日本人的变态与中日的仇恨,永远不是在九一八、和一九三七年后才开始的。日本人对中国人的蔑视与侮辱是蓄谋已久的,至一九四五年止长达八十年的侵略史,绝非一个“南京大屠杀”亦或是“八年抗战”就能诠释其始末的。
这也是为什么即使一九三二与一九三七尚未到来,东北还未拉响警笛,金陵城仍然未遭屠戮……她于前些天作出慢反应堆的决定,并在心中拟了相应的窒息效应、及相应的地震气象学的构想时,她心里甚至没有一点罪恶感。
说她狭隘也罢,变态也好。
科学无罪,侵略有罪。恶有恶报,血债血偿。
她从来不会太过乐观。
作者有话要说:
——
*对于甲午之后日本人如何将中国人看作“原木”“中国猿”“异族治下的奴隶”……有太多想要说了,所以在这六周慢反应堆的搭建过程中,大约会想到什么讲什么。可能会对佐久间这个人着较多笔墨,当作一个对当时越发强烈的军国主义治下的变态日军的一点缩影。
——
*1929最可怕的事就是,这时日本天皇已经是裕仁了……这位天皇是个科学家,同时也是徐少谦口中所提及过的那一类“丧心病狂的生物学家”。当这类人成为决策者,于是有了幅员辽阔的中国实验田、七三一、1855、荣字1644、军波字8604。
——
第89章 〇一三 夜之五
研究院I组众人持续两周脚不沾地; 楚望也好几天没睡舒坦。石墨台的搭建与图纸的修改几乎同步进行。连续几日在研究院通宵的熬着; 困了就在球场看台上歪着,基本沾了椅子立马入梦; 睡不了半个钟头立马有人拿着图纸上的错误来问……就这么断断续续; 十来天之内只回去过福开森路两回,加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睡足三十个钟头。
唯一让她觉得不自在的是; 自从I小组内部夜谈之后; 她突然受到来自佐久间对她的格外关注。在操场中央琢磨图纸时、出入研究院擦肩而过时……许多次她都感受到那道目光,一回头,都发现佐久间都远远盯着她。那眼神说不清道不明; 意味深长、带着一点觊觎一点窥探,跟男女之间的欣赏与仰慕毫无关系。
每一次; 她对上佐久间的眼睛; 那眼神都使得她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奥本海默曾有一次直言不讳的表示:“少佐先生,我认为你的存在打扰了我们的实验进展。”
佐久间则死皮赖脸的说:“我远远观瞻一下,哪里算干扰了?”
“我想你来之前应该过目过联合保密章程。”
他继续笑嘻嘻的说:“一则; 我看不懂你们的研究;二则,我对你们那位女科学家的兴趣可比科学要大多了。要是她亲自来请我离开,那我说不定会考虑一下。”
幸得谢择益走前特别嘱托过,往返都有汴杰明接送; 其余大多数时候都同研究院众人呆在一起。假如佐久间真的想造次,也遍寻不着机会。
锅炉平台初见雏形后,实验棚也需要从简易棚升级加高为更为稳固的建筑。为此,某一周内; 一些价格低廉的苦力中国工人被请进研究院修筑实验台,由佐久间带领的一队日军与一位中尉带领的英军则作为监工在一旁看守。接触机会变多了,工作间隙,她时不时会受到来自佐久间的干扰。
正对汴杰明几乎寸步不离的把守,佐久间手里拍打着监工用的辫子,笑得意味深长:“看来我们的谢上尉对你十分上心啊。说来也对,上海确实不安全,尤其是对一位颇有姿色的,独身的中国女士。”
他特意强调了“中国”二字,显然是意有所指。丰源弄确实有一位颇有姿色的中国女士遭遇过不测,不过这事除了当事人外,只有他与他部下与楚望知晓。他是肇事者,却明目张胆的在目击证人面前津津乐道的炫耀他的暴行,只因他实在有恃无恐。
自打在日本人面前夸下海口,研究院人人神经高度紧绷,大部分人许久都没睡过好觉了。尤其是楚望,累到极致,根本无暇顾他,见了佐久间也当没看见。但只要稍稍歇下来,佐久间几乎每一次都会抓住机会靠近前来同她搭话。
“感觉怎么样。”在那次夜谈后的第二周,某一天,佐久间坐在她隔壁看台上,莫名其妙的问出这一句。
她本不打算搭理他,只眯着眼睛远远看着球场中央的圆球形平台搭建进度。她身后看台上也几个别的组的组员也歇下来在聊天,操场上巡逻着英军与别的研究员。她累的不想在挪动位置,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至于不安全,便由着他说,权当听不到。
佐久间接下来又补充了一句:“上周陛下的电报,他们给你看了吧?”
楚望心里一惊,扭头盯着他。
佐久间嗓子里哼哼笑两声:“听说太平山顶有一座很厉害的天文台。英国人申请在租界里建长波电台未遂,你的亲爱的老师亲自操刀,将太平山顶的天文台改作军用长波电台。”他沉下眉头,嘴仍在笑,似乎背诵报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