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那些个太太们成了家之后,发福的发福,穿了那毛茸茸的大氅,越发显得虎背熊腰。但是年轻女孩子穿吧,又不行,显得老气了’。”
其实姑妈的原话是:“生了小孩的太太发了福。”她斟酌了一下,删掉了这一节。她想着,便又补充一句:“那么师母您穿最合适不过了。”
徐太太听得开心,便又叫她推荐几位裁缝。
楚望道:“初春这季节,香港一眨眼就入了夏,请裁缝的话,衣服还没穿上,便又要做夏天的衣服了。所以姑妈她们去上海时,常去时装店试衣服,倒也不大请裁缝。”
徐太太又问时装店的名字。
楚望想了想,说,“似乎有一家流腴,还有一家品福……似乎是这么叫的,我也不大确定。下回我请问姑妈什么时候去上海,让她依着您的尺码带回来就是。她听说您与徐教授十分照顾我,一直不知该怎么答谢。”
徐太太竟也难得不拒绝。过了阵,她又问道,“如今学校里十分忙么,文屿怎么不常见他来了?”
楚望笑道:“他呀,交了位女朋友。”
徐太太颇感兴趣的问是哪家姑娘。
楚望打了个马虎眼,“是位内地来的,诗礼人家的姑娘,是顶不错的女孩子。”
最近徐太太常常对许多事感起兴趣来,认认真真发问,对于楚望的回答却又提不起太大兴致。大约人生一场大病,身体稍微好一些,满身上下的能量都要用来生长细胞,故而思维便不大跟得上。
楚望陪徐太太聊阵天,回去时正好碰到叶文屿来拜访徐太太。两人打了个照面,随意打趣他两句,楚望便放他进去了。
“说曹操曹操到。”徐太太见他来了,支着下颌笑了阵。
叶文屿道:“婶婶都与她说我什么了?”
“交了女朋友,藏着掖着,都不与婶婶讲?”徐太太嗔怪道。
叶文屿嘿嘿直笑:“她家管教严。每次约她出门,总要带上三五朋友一起,总不好坏了她名声。婶婶千万替我保密。”
徐太太笑着点头。
隔了阵,她又问道:“你觉得林小姐初去上学时,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叶文屿哈哈大笑:“似乎漂亮了不少?最近学生们私底下评了几个校花备选,这几月间,她突然黑马似的挤进排名。有时候上大课,男学生们总爱往她周围挤着坐。”校花评选,大约这个年纪男孩子们的课余消遣。虽说是闹着好玩的,但最终结果也不是毫无道理。
“那么她呢?”
“她?她大约只知道解常微分方程和做物理实验?似乎从未正眼看过什么人。”
徐太太微笑着回味了一阵这半年多来楚望的变化,可远远不止长高了而已。她自己也是深门大院的大户人家出来的,深知一位严施管教人家的闺女与小门小户的区别。从她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是难得的止雅。这种止雅当中,包含不少新潮的礼数,从她明亮眼神与自信笑容之中就能见得,与古旧时候大户人家闺秀的雍容揖让却又不同。但她能明白:这些言谈举止却绝不是一般人家可以教养出来的。以徐太太匮乏的新式词汇来说:那是文雅礼貌的、真正新式贵族女子的举止。
除了这一点举止上的不同,更大的不同来自她的外表。身形长开,身材也越发抽了条,乌黑而略有些微卷翘的发,相得益彰的黑黝黝眸子里总闪着点机警的星光,小巧的鼻子因而鼻尖微翘而有些俏皮,唇角也微微往上翘,不笑时亦觉得她在笑着看你:带着一点心头过于透亮的讥诮的笑。你会有时会气恼于这种“笑意”,这一点恼却对这样一个小姑娘无法构成怒,只好化作一点点嗔怪,久而久之那点嗔怪竟不知不觉间变成由衷的喜爱了。
“是个相当不错的好姑娘。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子,谁不喜爱呢?”徐太太时常兀自笑着总结,即便在有人时,往往也一点都不吝惜自己对楚望的喜爱。
而这种时候,徐文钧往往会静静看她一眼——以他惯常有的,一个医生看一个有着自己无法治愈的顽疾病人那样的目光——默默收拾起自己的课本,往自己房间去了。
——
《中子的存在》最终成稿为一页半。
成稿完成那一日,徐少谦请两人都过目了一次,两人都表示没有什么可以修改的部分。
只有一点。梁璋先皱皱眉:“第一作者为什么是我?”
徐少谦笑道:“是谁都一样。我职位再往上升不了,要这点虚名也没用。倒是你,你该讨个老婆成个家了。”
梁璋道:“我又不愁这个。照你这么说,不如将第一作者留给这小丫头。将来的名头归她,名声岂不是更响亮一些?——香港大学出了一位天才!人人都想来观摩一番。”
“这绝对不行。”徐少谦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她年纪尚小,负担不起。将来倘若她因此受创,你负担得起?”
梁璋嘿嘿一笑:“我就开个玩笑,这么严肃做甚么?”
不过等将最终成稿带去学校打印室给俄罗斯打字员打印时,楚望与梁璋都自作主张,齐心协力将第一作者修改为“徐来”二字。
将论文装入纸袋封装好,三人便开始决定要投递的期刊。
“当然是要《英国皇家学会通报》!”梁璋义正言辞道,“让那群卡文迪许,哥本哈根理论物理与莱顿研究所的盛气凌人的傻子们看好了!”
“不!皇家学会通报是个什么鬼!”楚望几欲掀桌:“绝对是《自然科学》!”
“英皇通报!”
“自然科学!”
……
徐少谦笑着摇摇头,同梁璋解释道:“英殖地区出来的学生,知道英皇多一些,但我认为,还是自然科学好。”
梁璋抱头怒吼:“你们欧美留学生顶看不起我们纽英兰留学的!我就知道!”
徐少谦笑道:“不是的。”
“你就是!”
徐少谦继续微笑:“我只是瞧不起你。”
楚望笑着鼓起掌来。
等到终于将论文加急投递到自然科学出版社后,三人从邮局出来,梁璋再次难捺喜悦,当场大笑着在街上跑了个来回,嘴里大吼着:“以后见面请记得仰视我!不论北京大学与南开大学,还是卡文迪许与莱顿!”
他又笑着跑了个圈,跪在地上亲吻大地:“中子!我爱你!”
楚望与徐少谦都绕的远远的走。
最近徐少谦分外沉默,但凡安静下来,都略略皱着眉头。不过楚望明白,这是人陷入思考时的常会有的状态。
两人沉默走上好长一段,楚望默默的看了他一阵,心里思索着:中子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率先打开的是天文物理的局面——致密星,中子星,老年恒星与白矮星……而关于核裂变,却是在六年之后两位科学家偶然散步之余才想起来的。
那么此刻在徐少谦心中所构想的,是关于高密度恒星,还是铀核分裂后,分裂产物与分裂之前那一点质量差?
若是前者,那么她有更多一点时间去期待这一篇《中子的存在》能为香港大学带来响亮的名声之余,能带来更多声名赫赫的人。
若是后者,以现有局面,该如何才能在冲刺赛跑之中,战胜别的实力更为强大的选手?
作者有话要说:
*纽英兰:新西兰,民国时期说法。
*另:较重元素如铀235、铍,超过临界质量就会发生链式反应,但是!要发现这一点,还是要通过中子来开脑洞的!!
*天文物理与核物理不分家。某种程度上,核物理可以说是一切物理学的基础。所以徐少谦的核物理与天文物理双料,有一点点作弊卖乖的嫌疑。
*关于赛跑,很久以前有个很暗黑的设想——假如哈恩领导下的纳粹先于曼哈顿制造出□□,战略纵深消失,那么东线——俄罗斯幅员辽阔的版图,西伯利亚的寒流,对于德军都不再是个问题。《假如轴心国赢得二战》,全世界都成为德日意殖民,有两种局面期待:德日意合作,那么适合外族人类居住地为——南极。
但是德日意某种程度下,不大可能是合作的:因为即使二战期间,德军都不大了解他们这位卑劣的伙伴。
那么更有可能——德殖民与日殖民对立——德殖欧洲、苏联、非洲——对日殖中国(包括香港)、美国。
有一点点想开这个文,但是感觉……被锁是一定的。
第64章 〇六四 病人之八
有关于中子的一切论文结束之后; 香港的学生们也迎来了春假; 楚望也难得赋闲在家,闲的抓耳挠腮; 便常被葛太太捉去看她打麻将。
久而久之; 楚望发现,说是小姑妈玩是次要的; 想让她学会这门“手艺”是主要的。
“你要是会玩; 也省的我打电话去请人作陪,白白欠个人情。”葛太太如是抱怨道。
葛太太常说:“和中国人打交道,少不得要有些人情世故上的往来; 论谁都不能免俗。鸦片战争时,英使不愿予中国皇帝交情面子; 仗不就打起来了?仗打败了; 在中国地界上做生意,即便是‘被迫’做生意,还不是要与人打交道。在中国——人情就是个江湖。”
对于葛太太的观点; 弥雅是深以为然的。“商太太应付官太太,为的是颜面上好看,好让太太们回去吹枕边风,为的是打动先生们。但真正作主的; 还不是那些先生们?葛太太这里,直接越过太太们那一层,与先生们打交道,更是难上加难的事。那些太太们背地里看不起她; 等见了她还不是得争先恐后的奉承着?说到底,还是忌惮她罢了。你看乔太太,不就是个最典型的例子?”
即便被她们两这么言传身教着,楚望终究也没有学会打牌。只因每天请来葛公馆打牌的人,形形色色的,各有各的好玩之处。
有仪态万千的妇人,苍青褶皱的脸,五十多了,只准人称她“陈少奶”。陈少奶打牌时爱笑,非要作少女银铃似的清脆,不过铃铛是老锈了点,咯咯笑着的时候掷地有声的,更像唱片机卡盘了。输牌时最常说的话是:“葛太,怎尽请些年轻娇小姐们?男客都无,下次别再请我来啦。”下次却不请自来,咯咯笑着拉着年轻娇小姐的手说:“这一季不兴铁锈红,兴桑梓红啦,呵呵呵。”
也有年轻的少妇,人与声音都是娇滴滴的,讲话却十足的老气横秋;只知道她嫁了个澳门姓娄的富商,是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故而辈分比在座谁都高。十五岁嫁进门就盼着他死,一晃眼十年过去,老头眼见都九十高龄了也还健在,大冬天还能下海游个泳。那位陈少奶想巴结这位娄姨太太,专诚找葛太太牵线搭桥,成日里拉着娄太太的手“婶婶”“表婶”的攀亲戚。
成日里看这些人在牌桌子上眉来眼去的演戏都来不及,哪里有功夫学打牌?
后来陈少奶跟娄姨太太关系攀上,来的便也少了,牌桌子上换了一拨又一拨人。
有一段时间楚望老见到弥雅与那位蒋先生来。蒋先生约莫四十出头,头顶两旁略略秃出个尖,不过五官倒也是清秀的;如今上了点年级有了阅历,越发有一些中年美男子的意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蒋先生个头不高:弥雅不穿高跟鞋时,蒋先生只能比她高出一点脑袋尖,但她偏偏又爱死了高跟鞋,一穿上,蒋先生便只能到她耳垂高度,越发显得有些瘦小了。
不过蒋先生倒也不恼。讲话轻声细气一个人,温柔文雅;即便在座再多魅力四射的女士,他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的,始终只看弥雅一个。
葛太太私底下却同楚望说:“别以为蒋先生看起来像软弱可欺的,从前年轻些的时候在澳门打沙场,手上不知见过多少血。如今局面打开了,自此金盆洗手,场面上见谁都翩翩有礼,笑眯眯的。但他年轻时那暴戾阴狠的模样太过深入人心,认识他的,谁都忘不了。也不是谁都有本事哄得他同你推心置腹。这桩姻缘虽然有我从中间拉拢,但这也是弥雅那丫头自己有本事拿得住他。”
楚望点点头,对此了然于心。
她听蜜秋讲:曾有一次,一位年轻女士非拉着蒋先生多说了几句话,弥雅便兀自坐在角落里拿亨利先生烤的面包片蘸蜂蜜吃。就这么一会儿说话的功夫,便有好几位年轻英俊的绅士来同弥雅搭话。蒋先生着急写在脸上,三言两语结束对话,匆匆跨过人群,一双眼睛跟要吃人似的,自带肃杀气场,在座谁都不敢同他多说半句话。这么一个嗜血杀生的蒋先生,走到弥雅跟前,刚要开口,弥雅笑着,将沾上蜂蜜的面包片塞进蒋先生嘴里,问道:“好吃么?”尔后兀自自己舔了舔沾了蜂蜜的青葱指尖,说道:“很好吃啊。”就这么,蒋先生满腔怒火一瞬之间烟消云散,只掏出手帕擦掉她嘴角蜂蜜,柔声说道:“嗯,很香。”
蜜秋说,那情形,她要是个男人,也被弥雅拿的稳稳的。风月场上人人都有几分姿色。抛开姿色不谈,剩下的事,也是各人凭本事吃饭的事。
说到本事,葛太太最近也常说起真真。
“在我这后花园里从《浮生六记》唱到《牡丹亭》,还轮不到你去扮春香。”葛太太这么说弥雅。
弥雅吐吐舌:“我哪知道姓叶的真是那位柳梦梅呢。”
葛太太气得直揉太阳穴,“这事若是不成,总归还要闹着是我的不是,你也尽会给我找麻烦!但愿他两真有那个本事将这出戏唱到私定终身罢!”
葛太太气了弥雅一阵,转身看着窝在沙发里的楚望。
最近法国的第一笔汇款来了,她自己又贴补给她凑了个整。将汇款单给她,她便兀自盯着那长长一串数字傻乐一下午。
别的两个常上葛公馆走动的丫头,各有各的出息。唯独她最想倾心栽培的这个,脑子里缺根筋似的,除了算方程,就知道盯着钱傻乐。
不过葛太太转念又想:不论脑子里缺几根筋,数的清钱的脑袋就是好脑袋。从前那位不就是这么教导她的么?
那位是个相当有趣的人。她很爱钱,恰恰与林俞相反。林俞是个颇清高的人,“视金钱如粪土”,即便有一段时间,林家是实在十分困窘了,他对钱也依旧带着一种淡淡的态度。因而,她使林俞认为“庸俗”。可笑的是,林俞却偏偏离不开她的钱。这使得他作为文人与男人的自尊大大受挫折:看不起她,又不得不对她卑躬屈膝。甚而至于后来林家渐渐的好起来了,他却更无法抬头面对自己的妻子——一见她,就使他想起自己永远无法摆脱的落魄与困窘。
思及此,葛太太看着沙发里那个傻乐的小人,越发觉得喜欢的紧。
——
《中子的存在》录用函飞快的邮寄到徐少谦手中。
与录用函一同到来的,还有香港与广州两家报社的记者。
徐少谦将梁璋推出去挡记者的糖衣炮弹,自己在隔壁乐得清闲的和楚望商议研究院的新名字。
梁璋采访完出来拐进隔壁办公室大门,一大一小正在就研究院要叫“时空弯曲”实验室还是叫“原子水平”实验室而争执不休。
“不要时空弯曲!”楚望面红耳赤。知道的人知道这是广义相对论讨论的时空弯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超自然力量实验室,太中二了!
“但你应该知道,我们除了研究极小尺寸的、原子水平尺度,还包括引力与宇宙大尺度结构。”徐少谦微笑着说。
梁璋摸了摸额头,咳嗽两声,成功吸引两人的注意。
徐少谦继续笑着问:“采访怎么样?”
梁璋面有愠色:“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被录用了?!”
徐少谦道:“我早就说过,我们的一切信件,都在别人掌控之中,毫无隐私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