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而严烨恰恰就是那种宁肯错杀一千,绝不能放过一个的人。
严烨微微皱眉,神色显出几分不耐。就算知道了已经没了性命之虞,可她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不声不响,足以令他忧心不已。正要说话却听见外头传来一个声音,高昂尖锐的,吊着嗓子通传,呼曰:“皇后娘娘驾到——”
接着便听见一个温婉却含怒的女声传进来,“翻了天了,真是一天都不让本宫安生!”
话音刚落,众人便见敦贤扶了碧清的手匆匆地走进来,眉间萦着化不开的忧色同怒意。进了寝殿,一眼便瞧见那抹挺拔如玉的颀长身影,敦贤一滞,显然没料到掌印来得竟然比她还快。
一众宫人连忙给她行大礼,严烨也揖手,神色恭谨道,“臣恭请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神色间尽是一片疲态,这段日子发生的事令她心力交瘁,连带着皱纹都多起来。她随意地拂手,皱着眉看严烨,口里说:“厂公不必拘礼。”说完探眼朝牙床上的人望一眼,眉头皱得更紧,“听说贵妃不好,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皇后跟前,更是一丝一毫都不能有所表现。严烨朝她微弓着身给她揖手,面容是平静无波的,就连嗓音都四平八稳,拿捏着那个度,回道,“回皇后,有人在贵妃的吃食中投了毒。”
敦贤听后很是讶然,惊瞪着双眸呼道,“投了毒?反了么,宫中竟有这样的事!那贵妃目下如何?”
严烨应她,“皇后娘娘放宽心,贵妃性命无虞了。”
两个太医在一旁听着,闻言连忙上前几步顺着接口,“回皇后,诚如督主所言,微臣二人已施过针,相信娘娘不时便能醒过来了。”
皇后这才稍稍释怀,垂下眸子蹙着眉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宫人,指着她们怒道,“娘娘的吃食中怎么会有毒?你们是怎么当差的?难道投毒的是你们?说!受何人指使!”
玢儿同音素忙不迭地朝她磕头,“皇后娘娘明察,奴婢冤枉,奴婢对主子一片忠心,怎么会想要谋害主子呢!”
碧清在一旁觑敦贤的面色,上前低声附耳道,“是不是她们投毒,单凭一张嘴说恐怕不行。这段日子娘娘太累了,您近来犯头风,太医前儿还让你好好歇着呢。奴婢看,这事儿您还是别过问了,全交给厂公来办吧。”
闻言,皇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扶额微微颔首,转过身朝严烨道,“厂公,此事非同小可,你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才是。”
严烨应是,“臣必定给娘娘一个交代。”说完声音略柔和下来几分,又道,“碧清姑姑说的是,这段日子娘娘太累了,好好休养,您的凤体才最紧要。”
敦贤却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楚,眼底有泪浸出来,叹息道,“本宫的身子有什么紧要,紧要的是万岁的龙躬才是。如今汉南又……叫我如何是好!”
说着愈发感到伤心,揩着鼻子抽泣起来。如今成了这副样子,皇帝一病不起,太后也撒手人寰,抛下她伶仃一个人,真不知怎么才能撑得下去!
皇后抹眼泪,严烨便说,“娘娘别伤心,无论如何,臣必然竭尽全力为娘娘尽忠。如今娘娘您是一宫之主,绝不能一蹶不振。圣上洪福齐天,指不定明日便能大好了。”
他这话的真假教人无从考据,可听到人耳朵里也能聊以慰藉。皇帝成了那副模样,到底还有没有痊愈的一日其实不言而喻,可皇后已经濒临崩溃,即便是谎话也成了目下她最需要的。
敦贤深深吸了一口气,咽下泪看向他,“有厂公在,本宫便能安心几分。”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迟疑道,“厂公,如今朝中无储君,总归不是个事。不如召集几位阁老,一同立一个新太子,也好安定民心。”
这话说出来,倒是令严烨微微惊讶,以敦贤的头脑绝不会提出这么桩事。他神色冷下去,前几日皇后的姐姐瑞王妃曾经入宫小聚,看来是在瑞王的授意下对这个皇后说了些什么。
景晟被废后,瑞王同沛国公都各自在物色新任储君。这两个老狐狸的心思他岂会不知,物色储君,拉拢太子,以为就能摆脱东厂的钳制么?未免太天真。
他勾起唇挑起个淡漠的笑来,朝敦贤道,“皇后娘娘的意思臣明白了。您身子不好,还是早些回宫歇着,这里的事全权交给臣料理便是。”
皇后微微颔首,捏着眉心扶过碧清的手出去了,众人因在她身后道,“恭送皇后娘娘。”
严烨回身往牙床那头走,碍于两个太医杵在跟前儿,也不好有所表现,只略皱眉,问道,“不是已经无大碍么?怎么娘娘还不醒。”
两个医士颇为难的模样,正不知从何开口,床榻上的人却发出了些许细微的声响,像是嘤咛又像是轻咳。
严烨心头一动,撩了衣袍在床沿上坐下来,握紧了双手看她,眉头拧起一个结,试探着唤道:“娘娘?娘娘醒了么?”
昏沉沉的一个噩梦,像是永远醒不来似的。陆妍笙脑子里又痛又混沌,眼前是一片漆黑的墨色。她抬起手揉了揉额角,撑着坐起身来,严烨因伸手扶着她的背替她垫了软枕。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只见那紧闭着的眼皮一阵微微地颤动,总算是缓缓地睁了开。他总算长吁一口气,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回过身吩咐桂嵘,“端水来。”
桂嵘应个是,倒了一杯温水呈到他手中。
严烨将杯子朝她递过去,“娘娘,用些水吧。”
她的眼中却忽地盈满水雾,神色说不出的惊恐,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出一句话来:“宫里没有点灯么?怎么这样黑!”
他怔住了,下一刻又去细细地端详她的眼。那双曾经晶莹跃动的眸子不复存在了,她的眼睛晦暗木讷,再寻不出丝毫光彩。
像是一道重锤打在心坎儿上,严烨稳住心神,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朝她道,“娘娘,你能看见臣在哪儿么?”
这话问出来,教她一颗心沉到了谷底,顿觉整个人像是死过去了一般——他这么问,可见不是没有点灯,是她看不见了,那片黑是她眼睛里的!
她浑身都开始发抖,带着哭腔说:“我看不见你,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76章
悲剧的发生往往毫无征兆,正如如此突兀的,她的眼睛看不见了。
形形色色的一切到了她眼里都成了虚无;化作一片教人心惊胆寒的黑暗。
天仿佛在刹那之间坍了下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无助与恐慌。她将浑身蜷缩作一团;捂着脸哭起来;“为什么这么黑,我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哭喊;一声声搅得他心乱如麻。本就瘦弱的身子抖成了风中的落叶;他心疼,想要将她嵌进怀里紧紧抱着;可是不行。他微合了合眼强自镇住心神;转过头狠狠地剜一眼两个惊呆的太医;声音森冷若隆冬的北风:“娘娘的眼睛怎么回事?”
两个太医面上一片茫然,脑门儿上的汗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落,猫着腰上前朝他揖手,支吾着艰难道:“禀督主,微臣也倍感诧异,微臣行医数载,依着娘娘所中之毒的毒性,照理说并不会致人眼盲才是……”
陆妍笙听后又惊又怒,哽咽着狠声道,“不至致人眼盲?那目下这情形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我装盲陷害你们不成!”
两人连忙诺诺道不敢,说道:“娘娘息怒,微臣万万不敢有此意!只是羹中毒并非罕见,百草经上所载,至多致人昏厥……”
严烨不待二人说完便将他打断,勾起唇挑起个冷笑,“太医院是愈发不中用了,皇上的龙体眼下是如何的境况咱家不想多提,如今又出了这等事,可见是一帮吃干饭的庸医!留着你们有何用!”
他雷霆震怒,将孟许二位太医吓得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匐在地上瑟瑟讨饶,“督主饶命,督主饶命……”正求饶,孟太医面上的神情骤然一滞,忽朝严烨颤声道:“督主,眼下恐怕只有一种解释能说得通,或者娘娘所中之毒并非寻常可见的洋金,而是……”
他眸光骤然一凛,“是什么?”
孟氏的太医将头叩得更低,额头紧紧服帖这冰凉的地面,回道,“恐怕是以舍陀罗做药引炼制成的毒药。”
这话出口,旁的人没什么反应,听在许太医耳朵里,教他面上的神色陡然大变。但凡医者恐怕没有不知道的舍陀罗的,那是生长在臧疆一带的毒花,状貌极其妖艳,毒性也十分猛烈,提炼后又同寻常的洋金极其相似难以分辨。
严烨面上的神情变得讳莫如深,他眼中的神色黯淡下去,眸光乍寒。舍陀罗一物他并不陌生,他从汉南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自然不会陌生。天下间唯一臧疆一处地方盛产这类毒花,也只有汉南的昆族人善于炼制这类剧毒。
好,好得很!司徒彻竟然给他送了这么大一份礼,这个四皇子果真有胆识!
他眸光阴寒彻骨,垂眸森然看一眼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个太医,寒声道,“治不好娘娘的眼睛,便拿太医院几十颗人头来偿。退吧。”
两人伏地诚惶诚恐地应是,“微臣必定竭尽全力!微臣告退。”接着便连滚带爬地出了寝殿。
事情一桩接一桩,不给人片刻的休憩。他眉间有几分疲累,桂嵘在一旁觑他的面色,小心翼翼地上前,细声试探:“督主,那音素姑姑同玢儿……”
他捏着眉心极是不耐,“带回东厂去。”
桂嵘应个是,陆妍笙那头却忽地惊呼出来,又急又慌道:“你怎么又要带她们走了?我不许你动她们!”
眼前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她心急如焚,伸出双手在黑暗中摸索,忽地从床沿上滚了下去,腰肢硌在脚踏坚硬的棱角上,痛得她一声低吟。
她长发披散,双眸红肿面目憔悴,看起来狼狈又可怜。他大步上前将她抱起来,只觉得心痛得在揪扯,拔高了声量喝她:“乱动什么!”
听见他的声音,她更觉得悲苦,泪水像是止不住了,从无神的双眼里汩汩地流淌出来。她捉着他的衣襟,像是在急流之中捉住了救命的稻草,哽咽着央求,“不要带走玢儿同音素,我知道你怀疑什么,可我相信她们俩,别让她们离开我,求你了严烨,我求你了……”
他到底经不住她这样的央求,终究是妥协,扬了扬手道,“罢了,先禁了足,来日再发落!”
桂嵘诺诺应了,这才领着两个丫头从寝殿里退了出去。玢儿同音素两个焦急不已,流着眼泪不住地回头看陆妍笙。她睁着空洞的眸子,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仿佛再没了任何生气,无助又可怜。
人都走了,寝殿里总算安静下来。她伏在他怀里无声地流泪,心中的痛苦无法用任何语言言说。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某一世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所以老天爷要这样惩罚她。上一世的惨死还不够,这一世还要让她当一个睁眼瞎子!她越想越觉得绝望,抱着头悲切地呢喃,像是着了疯魔:“严烨,我瞎了,我成了一个瞎子,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成了一个瞎子……”
这样魔怔的模样,令他心痛得无法抑制。他伸手将她狠狠压在怀里抱紧,薄唇印上她的发,柔声道,“不会,你的眼睛会治好的,我向你保证。”
她却仍旧悲泣,摇头道,“你不用骗我,我的眼睛好不了了,再好不了了。”说着想是自嘲似的,她苦笑,“你们说舍陀罗,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读书一定也不用功,连闻名天下的剧毒都不知道?”
这个笑比泪更刺眼。她在他怀里,浑身发抖,从未有过的凄惶,这时他多希望他不是那么爱她,不是那么了解她,可是偏偏他能感受她的一切痛苦,这才愈发令他痛不欲生。
眼眶蓦地赤红了,他抚她的背,指尖带着几不可察的轻颤,他喉头在哽咽,却仍旧装作若无其事,朝她温声细语地说:“还说自己读书用功,万物相生相克,你难道觉着舍陀罗就没有解药么?卿卿,你的眼睛会治好的,你相信我,不择一切手段,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眼睛。”
他这么说,让她的泪流得更加汹涌。
因为看不见东西,反倒令其它的感官
格外灵敏,她摸索着抬起手抚他的脸颊,“可是若治不好呢?若是我真的就这样瞎了,那怎么办,那我该怎么办呢?”天哪,若是从今往后她的天地只剩下了一片黑暗,她根本无法想象今后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她 惶惶不已,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严烨是那么骄傲完美的人,过去他说爱她,会一直保护她,她太了解自己,没有足以与他匹配的头脑与智慧,或许他能这样对她的 最大原因便是她的美貌。她是大梁闻名遐迩的美人,可如今呢?她成了一个瞎子,今后连照顾自己都没有办法了,她只会是一个累赘,一个负担,难道他对她的心还 会如初么?
她没有那个自信。
然而他语气却强硬了,夹杂几丝不容置喙的绝决,抬高了音量朝他道:“什么怎么办?即便你的眼睛治不好,你也无须惧怕任何事。更何况我已经说了,我会为你找到解药,我会治好你的眼睛。”
她的情绪却激动起来,冲他扬声道:“你总说会治好我的眼睛,你知道毒是谁下的么?你知道问谁去讨解药么!”
她有些失控了,严烨低低叹出一口气,伸手拢她的双肩,这样的瘦小孱弱。她是那样娇弱美好的存在,如今却要承受这样的苦痛。他心痛至极,他从不愿将她卷进这场纷争中来,然而却偏偏有人来利用他对她的爱情,从而致使她遭受这样的伤害。
最担心的事仍然发生了,他的软肋成了旁人拿捏他的手段。从知道她所中之毒乃舍陀罗起,今日的事他便已经能猜出大概。司徒彻钻了他料理太后身后事的空子,对她下了毒手。他懊悔异常,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没能保护好她。
面 上忽地一凉,他只觉得视线有几分模糊,将她的双肩按进怀里抱得死死的,声音在颤抖,“卿卿,若可以,我情愿如今看不见的人是我。”眸子抬起来看向远处,他 吸了一口凉气徐徐吐出来,神色骤然变得阴冷,“你放心,有朝一日,他们欠你的债,我会为你千倍万倍地讨回来。”
她有几分惊诧的模样,听他的语气,像是知道是何人所为,因哽咽道,“你知道是谁给我下的毒么?”
他冷然一笑。当初选择同汉南合作,便是看中汉南的国力。而愈强,也意味着胃口愈大。司徒彻的手段没有半分的高明同磊落,却恰恰捏住了他的七寸。用陆妍笙来要挟他,天底下恐怕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有用。
他紧抿薄唇,抚着她的长发缓缓道,“这些都无需你担心,一切交给我。”又唤了桂嵘入内,吩咐道:“那两个太医知道太多,不能留了。”
☆、第77章 暮暮朝朝
盛夏的天,日光明媚异常;透过窗扉穿进来;洒在陆妍笙的身上。然而无法让人感受到温暖;哪怕一丝一毫。
她被严烨抱着坐在他腿上,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头埋在他的胸前。他面目沉冷如冰;将她牢牢地搂在怀中。桂嵘抬起眸子觑一眼两人;他们的姿势说不出的亲昵,却透出几分诡异的和谐美好之感。
这时严烨又沉吟道;“去告诉姚尉同秦铮;娘娘眼睛不方便;这段日子我会一直呆在永和宫;要披红的票拟往后都直接送到合欢堂来;至于厂子里的事;若非伤筋动骨的大事,都可由他们商量着拿主意。”
桂嵘在心头咀嚼这番话。师父这话是出于真心亦或试探教人无法分辨,他神情漠然面无表情;小桂子思来想去好半晌,诺诺道:“师父,府衙同永和宫离得也不远,徒弟腿脚麻利,一天来回几趟地跑也没什么打紧。不管是宫里还是厂里,都须臾离不得师父呢。”
闻言,严烨侧目看了一眼桂嵘。这鬼小子真不愧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心腹,到底还是能体察他的几分心思。他唇角挑起一个淡漠的笑,“既这么,你自同两位掌班交代便是。”
桂嵘深深揖下去,口里应个是,朝他道,“师父的吩咐徒弟记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