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寺怀应个谢,这才从地上爬起来站定。他半佝着腰又望向严烨,朝他揖手,神色竟比适才更恭谨,“严督主。”
严烨只淡淡嗯一声,面上浮起个淡漠的笑来,他森冷的眼扫视过四下,语意莫名地说了句,“江大人真是费心了。”
他心思比海深,说的话也含糊其辞,教人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江太守一愣,不明白这样的言辞是满意亦或不满意,只诺诺地赔笑,说:“这都是臣分内之事。”
陆妍笙立在码头上看一眼周遭,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虽说大梁的民风已经开化,可她一个姑娘家,在大码头上摆着让人看,也是万分的不适意。她干咳几声,笑得万分温婉道,“江大人,带本宫往大慈恩寺去吧。”
从贵妃口里听见自个儿的名讳,江太守顿觉荣光无限。他俯首不住地应是,面上堆起个笑容朝妍笙道,“是是,娘娘随臣来。”
陆妍笙微微颔首,又侧目看一眼严烨,面上的笑容在刹那间消失无踪,她板着脸说:“厂公,都在平地上了,劳烦您老人家撒撒手,本宫自己走路也不会摔跤子。”
桂嵘在严烨身后被呛了几声,心中涌起无限感叹——女人,果然翻脸比翻书还快哪。
大慈恩寺修筑在西京郊区的长和山上,走路是不行的,须乘车辇。江寺怀伺候着陆妍笙同严烨上了御辇,一行车队复浩浩荡荡地离开码头。
陆妍笙曾听过一个说法,山愈高愈沾仙气,如寺院这样的佛门宝地,更是修筑得离天愈近愈好。大慈恩寺建在长和山上,车辇也只能将人送到山脚,上山的路须得拿脚走。
几人在山脚下了车辇,复顺着山间的石阶朝寺院走。
妍笙被玢儿扶着走在前头,江太守则跟在她身旁。爬了半盏茶的功夫,她有些气喘吁吁,一面拿绢帕揩额头一面问江寺怀:“江大人,还得走多久啊?”
江太守微微弓着腰杆回她,“回娘娘,还得走半个时辰。”
闻言,她的脸皮骤然黑了黑,换了副哭丧的神情,“可真是怪累人的。”
江寺怀抬起眸子觑她一眼,只觉这个贵妃似乎并没有什么架子,年纪也不大,也不再那样拘谨,面上带着个笑容朝她说:“娘娘,求神拜佛图的无非是个心诚则灵,您知道吐蕃人么?”
妍笙颔首,“听说过。”
他含笑朝她道,“吐蕃人拜佛最是虔诚,五体投地,一路从家门口到寺院前。”说完,江寺怀打望她面上,见她额头上已经尽是汗珠,又蹙眉道,“娘娘,要不要臣替您寻顶轿子来?”
陆妍笙觉得万分尴尬,心道您都说了心诚则灵了我还好意思坐轿子么。她连忙摆手,换上副慷慨就义的神态,“既然心诚则灵,本宫断不可坏了这样的规矩。”
江太守朝她笑起来,“娘娘这样诚挚,佛祖必能体恤您这份儿心意的。”
陆妍笙被他夸得心虚,只略抿了抿唇,“咱们梁人本就崇佛学,此番承蒙太后娘娘厚恩,本宫自然要尽心尽力。”
前头两人相谈甚欢,她朝江寺怀微微一笑,居然仪态万方。严烨看在眼里,只觉扎眼刺目,大为反感。
他面色阴沉,上前几步朝江寺怀微微一哂,“江大人,桂公公寻你有些事。”
桂嵘在他身后欲哭无泪。自己什么时候寻江太守有要事了,他怎么不知道……
江寺怀被严烨的神色唬了一跳,只朝陆妍笙揖手告了个退便朝桂嵘那方走过去。她见他靠近过来,扬起的唇角登时垮下去,只别过头看着旁处,一言不发。
严烨感到一阵气结——她和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能谈笑风生,偏生到了他这里就这样生分了么?他素来冷冽的眼变得更为阴森,也侧过头望向别处,两人一路往前走,竟真的没再说过一句话。
玢儿在一旁瞧得一头雾水,终于发觉他两个在闹别扭,不由大感困顿。
这又是哪门子情况,主子时不时抽风也便算了,历来不食人间烟火的严厂公何时也喜欢凑这种热闹了?
?
☆、鬼话连篇
?大慈恩寺一贯有皇恩庇佑;在过去的年月里也曾有过皇室女眷前来祈福,方丈大师自然是照着过去的路数一步一步地来;那么妍笙前前后后大约要在寺里呆上十来日光景。
大慈恩寺中始终都有梵音袅袅;方丈同严烨立在大雄宝殿外头商量,陆妍笙则立在一旁听。她闻说此言时颇不情愿;垂着头耷拉着耳朵;直拿脚尖挫脚下的青石板。玢儿同音素相视一眼,面上纷纷露出几分同情的神色来。
说来也是啊;主子不过十五的年纪,性子正活泼着呢。让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在佛寺里呆上十来天,成天对着佛像诵经,哪个心里能好过呢!
然而这是一贯的规矩,自然不能因为她年纪小就有变动。想到往后的十日就要与青灯古佛为伴;她垂头丧气;大有几分大祸临头的态势。
严烨微微侧目觑她一眼;竟被她脸上的表情逗得想发笑。然而这个念头也只是刹那而过;他很快醒过神;面上的神色愈发阴冷起来。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太多超出他预料的事情,但凡同陆妍笙沾上边的每一件,都变得失控且琢磨不清,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大业还未成,还有那么多的局等着他去布,那么多的梁人等着他去收拾。他要从瑞王手中取虎符,便要利用陆元庆来除瑞王。他的本意只是将这个陆家女牢牢握在掌心借以牵制沛国公,如今却似乎有些偏了道,背离了他的初衷。她是个古怪的人,一言一行都超出他对“姑娘”的认知,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严烨低叹口气。这样的偏离不好,他得将一切引上正道才是。
方丈已经引着陆妍笙往后头的禅房去休息了,正式祈福要明日才开始。入了佛寺,周遭萦绕梵音阵阵,教人连心也跟着安稳下来。他立在大雄宝殿外头抬起眼,就着日光观望里头的三尊金身佛像,神色迷迷滂滂,看不出分毫的所思所想。
桂嵘觑着他的面色,上前揖手殷切道,“师父,这些日子您受累了,如今娘娘平平安安入了寺,您也终于能松口气,徒弟伺候您去后头的禅房歇歇吧。”
这阵子倒委实累,七七八八的事儿都凑到了一堆来。旁的姑且不算,单是应付陆妍笙都教他心神俱疲,加上昨日他看了临安来的飞鸽传书,说是苏胜文已经收押,秦铮来信儿请示他发落。
眉心一阵酸胀,严烨微微合起眸子揉了揉,朝桂嵘吩咐说:“你替我回信儿给秦千户,苏胜文的命留不得,咱们权当拿他给小宋子抵命。”说着他略想了想,又道蹙问,“我话这么跟你交代,可信上你却只能落四个字——秉公处置。”
小桂子应个是。他跟在严烨身旁这么长日子,自然明白个中道理。这回办的不是朝堂上的那些臣工,而是高太后的心腹,半点岔子也不能有。这句秉公处置别有深意,若是书信半道上教人截了去,也不怕落人口舌。信若安安稳稳到了秦千户手里,这条“谋害贵妃”的重罪扣下来,苏胜文也是活不成的。
他暗暗感叹师父的心思果真缜密到极致,同时又生出几分疑惑,如他师父这样的人,看似随和实则浑身长刺,平日里是最不愿与人亲近的,可见贵妃娘娘何其了得,竟然能走近他心里去。
次日开始祈福。
佛寺的清晨别有独特的韵味,一轮旭日从东方缓缓升起,金辉从山门开始流转,倾洒一地的晨光。整个大慈恩寺静谧无声,紧接着便响起晨钟的嗡鸣,迟重肃穆。
大清早的,陆妍笙的脑子还有些混沌不清,教玢儿搀扶着推开房门往外走。她耷拉着眼皮垂着头,俨然一副没睡醒的姿态,横冲直撞地往前走,竟然被门槛给绊了一跤。
她大惊失色,猝不及防地朝前扑过去,这时将巧一个人影踱步到她房门前,她便硬生生撞进了那人的怀里。
玢儿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张大了嘴,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见礼,因福福身道,“严厂公。”
这三个字劈头盖脸砸下来,教妍笙的脑子骤然懵了懵。这下她的瞌睡算是完全被吓醒了,她挣扎着从他怀里钻出来,一退三步远,隔得远远儿地朝严烨看过去,却见他一身的月白色皂纱团领常服,玉带束腰,头上也没有再戴着描金帽,而以白玉冠束发,神色漠然。
这一瞬间竟让她生出中奇异的错觉来,因为身在佛寺,她竟觉得坊间传说里的那些仙人,白衣广袖悲天悯人,大抵就该是严烨这样子。
然而错觉终归是错觉,下一瞬她便回过神来。这哪里是个仙人,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还差不多。佛寺里头佛光普照,怎么没把这妖孽照出原型来!
脑子里一通乌七八糟的胡思乱想,她甩甩头稳稳神,清了一把嗓子朝他道,“本宫要往佛堂去诵经了,厂公您有事?”
严烨的神色恭谨,却仍旧带着他惯有的淡漠疏离,朝她微微俯身,揖手说,“昨日方丈没同娘娘知会清楚,臣特来告诉娘娘,每日诵经的时辰是从辰时到申时,将好四个时辰。”
一大清早的便来告诉她这么个噩耗,这个厂公为了给她添堵,还真是不分昼夜用心良苦,可恶又可恨!妍笙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本宫知道了,厂公您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他面上仍旧不咸不淡,微垂的眸子里头波澜不兴,却并没有看她,又说:“娘娘是代皇室祈福,去诵经时不便带着旁人,”说着,他不着痕迹地瞥一眼玢儿,又道,“您孤身在佛堂里,晨昏暮晓的时辰不晓得,每日申时过,臣都会来接您。”
陆妍笙一滞,有些怔忡的模样,“孤身一人?方丈和寺里的大德们不一同诵经么?”
严烨答,“僧侣诵经的地方在大佛堂,娘娘是内廷的女眷,诵经的时辰太长,您不便与他们共处一室。”
她长长地哦一声。这声音调格外怪诞,尾音蓦地上扬几分,仿佛掩饰不住内心的愉悦。陆妍笙如何能不高兴呢?她识得的梵文不多,同一堆僧侣们一道诵经必定露出马脚,到时候可就丢人丢大发了。若是孤身一人,诵经不诵经,诵什么经文,谁又能管得着她呢?
严烨听出妍笙这声音调里头夹杂的小心思,不由抬起眼向她看过去。
她一身的素色长裙,发上也没有戴头花,素面朝天清光潋滟,像是一株出水的芙蓉。他瞧见那嘴角抿起的笑意,竟觉得越发俏丽可爱。
一连几日的诵经,教陆妍笙苦不堪言,枯燥到极致的佛卷之后,等待严烨的到来竟成了她每日最期待的事。
这日是祈福的第五日,洞开的佛堂外头传来阵沉稳的脚步声,严烨的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格外长。他一眼瞧见那个佝偻在蒲团上的单薄背影,不由皱皱眉,唤道,“娘娘,申时过了。”
然而那背影却毫无反应。
严烨微挑眉,提起袍角迈过门槛走了进去,绕到陆妍笙身前去看,这才发现她正捧着本佛家典注睡得香甜,几缕耳后的发丝垂落下来,睡颜安然。
那瞬间的心情无法形容,他脑子里蓦地升起个念想来,教他诧异却无法推拒。他的手缓缓地抬起来,朝着她的面庞伸了过去。
他的指尖修长白净,仔细看时竟还有微微地颤抖,然而却在距离她面颊一指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陆妍笙乍然睁开了眼,那双妙目呆呆的,还有几分迷糊不清。
她怔怔地瞅着严烨的右手,举在半空里,险险就要碰到她的脸,这使她一头雾水。她复又抬起眸子疑惑地看向他,蹙眉说:“厂公,您想做什么?”
是啊,他想做什么?
这句话令严烨如梦初醒,他像是被什么烫着了一般缩回手,匆匆旋过身去背对着她。他背朝着她说话,那声音出口平静如水,“申时了,娘娘该回去了。”
他避开了她的话头,这令她更加不解。妍笙的眉头皱得更紧,她心中早把严烨描画成天底下最卑鄙无耻的人,见他避而不答,难免又往什么阴谋诡计上头联想——该不会是趁她睡着对她下了毒吧!
她被这个猜测唬了一跳,是以又问了一遍,“厂公,您适才想做什么?”
严烨心思比海深,无论心底是仓皇还是局促,面上永远都能大定。他转过身来看向她,神色淡漠之极,微垂着头,朝她揖手应道:“臣并不想做什么。”
简直是鬼话。
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堪称一流,若是换做平日,陆妍笙兴许就不再刨根问底。然而这回她却像是鬼使神差了,竟然一根筋地非要弄明白所以然。她变得不依不挠,下定了决心要从他嘴里听到答案,因追问:“你当我傻啊?方才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却仍旧摇头,“臣说了,并不想做什么。”
她钻起了牛角尖,一时间连礼数周到也抛在了脑后,拉起他的阔袖逼得更近,“你不想做什么?那你怎么把手往我脸上伸?你想干什么?”
她咄咄逼人,严烨并不是个脾气好有耐心的人,他被问得恼了,蓦地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怀里拉过来,捏着她尖尖的下巴微微一笑,森冷的眼半眯起,“你说我想干什么?”?
☆、第三种人
?他的指尖是冰凉的;仿佛还带着深冬的寒意。触碰上她的美玉凝脂,真切地感受到她轻微的颤抖。
那张殷红小巧的唇微微地张着;瞳孔瞪得极大;显然被他的这个举动吓坏了。妍笙的下颔被他捏在掌心里,那处传来冰冷的凉意;又带着几分火烧火燎的疼痛;他的动作粗鲁蛮横,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
她惊呆了;如何也没想到他会在佛寺里对自己做出这样出格无礼的举动,下一瞬便又突地反应过来,抬起手去掰他的指节,横眉怒叱,“严烨!你疯了么?本宫能饶你一次;可饶不过你二次三次!”
呵;这丫头愈发胆儿肥了;竟还威胁起他了!严烨听了她这番话;不由感到可笑。他的头微微低垂;深邃如墨的瞳孔里倒映出一个慌乱的陆妍笙,他的眸子半眯起来,朝她微挑眉,说:“不是娘娘问臣想干什么的么?”
说着,他抬起右手抚上她的左颊,慢条斯理地摩挲,从脸颊到眉眼,又从眉眼滑落到唇,他的食指点在那张轻颤的唇瓣上,柔软的触感,娇艳欲滴。这副面容印在他眼中,是天下最绮丽的风景。严烨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笑意,压着她的唇叹息,“娘娘长得多美啊。”
他甚少称赞人,那神色倨傲之中透出莫名的悲悯,以至一句溢美之言从他嘴里说出来,竟也带上一种恩施的意味。
妍笙听见他赞她美,心中却愈发感到气愤。
天晓得她有多厌恶他的触碰,既然对她无心无爱无情,又何苦几次三番招惹她呢!他的这套把戏像是永远玩儿不腻,勾惹引诱。只可惜了,她却早已不是前世那个陆妍笙,她看透了那张金玉面孔之中的败絮,他的心是天底下最黑暗的深渊,阴冷,腐化,深不见底。
他仗着自己有一副天人之姿,便把她当猴戏耍,难道以为天底下会使美人计的人就他严烨一个么?
妍笙心底升起个怪诞却大胆的念头,她秋水般的眸子忽地抬起来,对上他的眼,风情万种。
那张开合的红唇里吐出几个字来,“厂公似乎很喜欢碰本宫。”说罢她微微一顿,双臂蓦地抬起来勾住他的脖子,柔若无骨的身躯软软地朝他靠上去。
严烨没想到她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显然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踉跄被她推倒了墙壁上。后背传来冰冷的触感,胸前却是软玉温香,她媚眼如丝地望着他,纤细的指反过来挑起他的下巴,唇略微凑近,贴着他的耳根呼出一口气。
妍笙欺得更近,红唇几乎要印上他的耳垂。
天知道她心底有多局促,平生头一回使这样的伎俩,依葫芦画瓢,照着严烨一贯的姿态,竟然也学得有模有样。她靠严烨太近,属于他的气息浓重得无法忽略,直教她心神俱颤,然而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也没有再退缩的说法。
他听见她的声音暧昧沙哑,仿佛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朝他道,“我的唇和脸,腰和腿,厂公都碰过了……”她声音压得更低,引诱的意味愈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