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他也是如此,一旦跌下深渊的人想要爬起来过程是无比残忍,但是他不能帮她,她要学会坚强,她要学会保护自己,不然下一次,她会伤得更重,而那时,他也许就不在了,他要不在了谁还能救她,救她的人只能是她自己。
一寸一寸,直到纱布已经完全被浸湿,血水参杂着汗水,她终于爬到桌子边缘,平常人一个起身的动作不用一秒就可以完成,而她却用了接近半个时辰的时间,她颤抖着手接近茶壶,她以为她会成功,他也以为她会成功,可是就在她的手提起茶壶的一刻,哐当一声,茶壶摔在桌子上面。
已经凉透了的茶水在桌子上面蔓延开来,她的手抖得太厉害了,而且根本不能用力,稍微用力就像整只手掌都被恶虫啃食着,她没能忍住这剧痛,她失败了。
她的唇已经干渴得犹如龟裂的土地,微微颤动就有大量的血溢出。
“让你失望了。”她说道。
花谦诺胸口猛烈起伏着,他看见了她的努力,他看见了她的执着,这世间最疼的不是尖刀直接插入身体,而是烈火焚过的皮肤,那种疼痛敢他到了现在还刻骨铭心,而她的皮肤却被毁了几乎全身的三分之一。
这段日子他害怕……每天都害怕,一直守在床边害怕她坚持不过来,害怕她一睡不醒,她终于醒来了,她不仅醒来而且并没有放弃自己,他又怎会失望?
花谦诺摇着轮椅,扶起桌子上面的茶壶,可是茶水已经没有,他掏出锦帕,沾着茶水擦着她的唇,这些日子他都是如此喂她喝水,她木然地由他擦拭着嘴唇,舌尖只是感觉润润的液体涌入,并感觉不到它的甘甜。
“你已经昏迷一个多月了,要是再不醒过来,我就快把你当作雪狼的午餐了。”
一个多月,她竟然昏迷了一个多月,呵呵……
“这是哪里?”
“龙都的贫民区。你身上的纱布该换了,不然很容易感染。”
汣璃低头看着已经被她折腾得变了色的纱布,她不再是单纯的汣璃,也不再说纯粹的轩辕璃,现在的她连她自己都看不透了,她心中所想所念也不再简单以东夜陵为中心,每每想到他的时候,恨也随之而来。
或许真如轩辕璃所说,我便是你,你便是我,她们……合二为一了。
“我自己会换药,你请回避一下。”
花谦诺的轮椅咕噜、咕噜转着,转身出了房间,他尊重她,不会强迫她。
当屋子关上的那一刻,汣璃对着桌子上面的水迹看得出神,很快,她将看到她的脸究竟毁成什么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已经做好了准备。
手指僵硬地解开一圈又一圈的纱布,她全身颤抖着,随着她的动作渐大,她抖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最里面的纱布镶着腐肉,这感觉就像把自己的皮活生生扯下来一般,唇早已经被她咬得血肉模糊,终于最后一层纱布被揭开,她看着茶水里面的倒映,全身猛烈抖动起来。
尽管已经做好准备,尽管她知道自己的脸被毁了,但是没有想到,被毁得怎么彻底,被毁得怎么可怕,被毁得如恶鬼一般。
她现在还算是一个人吗?
站着……依旧站着……
倔强而又顽强地站着,这具身体仿佛一具可以活动的腐尸,糜烂,全身糜烂,拆开手上的纱布,有的地方竟然还能看见骨头,她的头不能大幅度转动,看不见后背的情况。
她没有叫,没有哭,更没有自暴自弃,你们欠我的,我都一一记着,你们害我的,我也将加倍还回去,等着吧,等着……
换药,重新缠上纱布,她大汗淋漓,她沉重地喘息,她动作僵硬,但是她的眼神已经变了,变得熟悉而陌生,变得深邃又阴沉。
终于换好了药,披上一件灰色的抹布粗衣,汣璃深吸一口气,她撑着墙边的拐杖打开木门,正对上花谦诺的眼。
他一直守在门边,唯恐她出事,但是却不能阻止她的成长,她的蜕变“你才刚醒,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汣璃看着这不大的院子里面一颗桃树已经变得光秃秃,快到冬天了吧,风中的寒已经有些刺骨,她迎风站着“这些天多谢你照顾我,我会报答你。”
花谦诺微微一笑“快把这碗热粥喝下,你都瘦得不成人形了,拿什么来报答我。”
汣璃尴尬地看着自己皮包骨一样的手臂,她的皮肤再不是吹弹可破,枯老得犹如一位八十岁的老翁,慢慢坐到花谦诺的轮椅旁边,小心地喝着碗里的热粥,她只觉得粥是热的,但是却没有任何味道,像喝着一碗粗糠,一碗泥沙。不过她依旧大口大口喝着,不吃饱哪有力气报仇。
☆、第117章:残伯丑姑
日子平淡而无趣,汣璃大部分时间做着身体的恢复训练,累倒以后就躺在地上看着天上的鸟雀,以及从外面飘来的黄叶,这方天地很小,但是这几个月来她却从没有走出过这道门,她有太多不确定,不确定苏丝箩放她出宫究竟是为了什么,不确定东夜陵看见她现在这个样子是否会毅然决然将她驱逐。
花谦诺准备好了饭菜,小小的院子只一个正室一个偏室一间厨房,是泥土和杂草筑起来的房屋,汣璃占了主室,花谦诺每天窝在偏室里面,无一句怨言。
汣璃眼光停留在花谦诺的身上,他就连吃饭的时候都戴着纱罩,只揭开纱罩的一侧,露出被火烧伤的半张脸,汣璃也不惊讶,他们两个现在都是丑到极致的一类。
她知道他不是常人,她不问他不说,他不问她亦不说。
他的脚慢慢在好,现在已经可以勉强走路,不需要拐杖不需要轮椅,只是走起来一瘸一拐异常僵硬。她的身体也在慢慢恢复,除了丑陋的伤疤无法复原以外,几乎可以像正常人一般劳作。
花谦诺准备好了碗筷,对着汣璃道,“吃饭了!”
吃饭了,这句话她每天都要听三次以上,但是每一次听过以后心里都酸酸的,很久以前,娘亲也是这般叫她吃饭。随即,汣璃摇摇头,不……是轩辕璃的娘亲……但是很快,她的眼神再次迷离,已经陷进去了,越来越分不清自己是谁,是轩辕璃还是陆汣璃。
汣璃走到木桌边,木桌的四条腿不齐,汣璃用一块石头撑着它,两人对坐着,炒青菜一碟,野菜汤一碗,还有两碗参杂着小石子的米饭。
碗盆破破烂烂,盛汤的碗是唯一破得不那么离谱的一只,汣璃拿起筷子默默吃菜,花谦诺也是如此。
曾经有人对她说过,你的家太简陋,你们的日子太清苦,我不愿回去了。
嘴里的饭菜没有任何味道,如同嚼蜡,她一直没有对他说过,她自从醒来以后就再也尝不出饭菜的味道了,吃饭,只是为了活着。
他们都没有工作没有经济来源,她从来不知道他的食物哪里来,不过这米饭里面沙土这么多,她也能猜得到,她总是把好一点的东西留给她,自己却越发清瘦了。
她如今恢复到了五十岁左右的皮肤,和他站在一起,还真有几分夫妻相。
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一直叫他残伯,他知道她姓甚名谁,却叫她丑姑,两人把自己的丑都摆在台面上,相处起来都不那么尴尬。
“残伯,我身体已经大好,明日我可以到龙都繁华的地段找一份工作,我们的日子也不用过得这么凄苦。”
花谦诺手里的筷子停顿一秒,全身的武功虽然因为这两条腿丢了十之八九,可是打点野味给她补补身子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这几天随着天气渐渐变冷,身体里面的毒越来越厉害,他已经有些抑制不住,眼睛看东西时常模糊,睡觉的时候就感觉自己如同一块冰,真有些害怕会一睡不起。
他深知他陪不了她多久了,那么她总要学会自己生存,自己避开那些对她不利的因素。
“你腿上的箭伤虽然没有伤到骨头,但是每到下雨下雪的日子就会绞痛,身上的灼烧之伤,天气热了以后也会有灼烧感,每日药水洗澡,雨天雪天用热乎的帕子捂着膝盖头,夏季记得往房间里面多放冰块。”
汣璃点点头,继续刨着碗里的饭。
“你……年岁已高,而且外面的人都以貌取人,找工作的途中总会遇到挫折,人有时候就要学会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们已经吃好了饭菜,汣璃收着碗筷,她不允许自己在这里白吃白住,总会做一些家务。
这次,花谦诺却握住她的手,迟迟没有拿开,“这次就让我来洗碗,你去拾掇一下自己的行李。”
他的手很冷,冷得不像活人,他一种赶她走的意思,不过她并不在意,问道,“生病了吗?怎么手这么冷?”
一个残伯,一个丑姑,几间破屋,除了彼此惺惺相惜还有什么?
花谦诺摇摇头,“没有,是这几天,天气突然转凉,我……年岁已高,有些不适应。”
年岁已高,不过二十年华。
汣璃看着院子外面萧瑟一片,“过不了几天就该下雪了,眉河在下雪的时候,河水截流,冰冻三尺,有些眉河边上的村里孩子喜欢在冰面上溜完。”
说罢,又回头对着花谦诺道,“屋里保暖的几床被子全在我的屋里,晚上……我们……相互取暖吧。”
花谦诺手里的破碗一下子掉在地上,愣神几秒以后才抬起头看着汣璃。
他的一半边脸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是恐怖,但是在汣璃眼里,那是温暖。
“你……当真?”
汣璃看着唯一的四只碗又破了一个,有些惋惜,“以后只剩三只了,看来我得赶快找到工作才行。”
花谦诺完全愣住,她要出去找工作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让他们更好地活着,她没有打算离开他的身边,两行浊泪流了出来,男儿流血不流泪,可是这次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这泪,是喜泪。
还是不确定,花谦诺再问了一次,“你说的可是真的?你不怕……”
汣璃收拾好破木桌上面的碗筷,她背对着他,“只要你不怕,我怕什么,冬天马上就要到了,家里只有两床棉被。”
说罢,花谦诺的身后已经传来稀稀疏疏洗碗的声音。
虽然她只是为了相互取暖,虽然她只是为了让他们都活过这个寒冬,可是他的满心满眼都是兴奋,兴奋到全身发抖,兴奋到手足无措,兴奋到忘了自己是谁,宁愿永远做这个丑陋无能的残伯。
汣璃洗碗,花谦诺帮着她放好碗筷,心有那么一刻的自私,若是他们能作为残伯和丑姑,就这么长长久久生活下去该多好。
很快,他的心凉如死灰,她放不下她的仇恨,不然不会那样着急恢复自己的身体,他也不能长长久久陪着她,他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了,他试着找鬼煞,可是找到这间屋子,只有一个轮椅和一匹雪狼,鬼煞不知所踪,他就像消失在这间屋子里面,断了全部线索。
当初他太过自负,以为学到了鬼煞的全部真传,可是没想到鬼煞却留了一手,找过千万种方法,除了毒素转移他想不到任何可以减少毒素的方法,而适合转移毒素的身体他目前只遇到两个,苏丝丝和轩辕璃。
真正的苏丝丝已经死了,那次溺水她是真的死了,他亲手葬了她,亲手将她们的人生交换。
他再不能做伤害璃儿的事情,所以就这样静静等待死神的到来吧,只是得找机会把汣璃身体里面的蛊虫引出来才行,不然雄性蛊虫死后,雌性蛊虫不会独活,那时候她就算心里没有他,感觉不到他的痛苦他的殇,但是身体也会被蛊虫折磨。
她现在武功尽失,真气在体内乱窜,一不小心就会血管爆裂而亡,花谦诺眉头紧皱,以前她的身体太过孱弱,他所做的就是为了让她能活下来,如今他想的是如何让她更好地活着。
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她这么努力,他也不能闲着,为了她,无论上刀山下火海都是值得,他已经欠她太多,他不信有来生,今生造的孽,今生偿还。
一个努力练习各种动作,一个有意无意总把目光聚集在另一个人身上,总是落下手里的活。
其他高难度的动作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太难,但是眼力和准头还在,汣璃自制了一只弓,削竹为箭,保持射箭的姿势,紧紧等待着天空大雁飞过。
终于,在她静立几个时辰以后,一箭射下一只大雁,她算好了位置,大雁正好落在她的院子里。
雁群被突如其来的一箭打乱阵形以后,对落难的伙伴鸣叫几声以后,迅速调整好队伍后飞走。
汣璃捡起大雁,心里一阵落寞,对于某人来说,自己可就是这只受伤的大雁,它的陨落只会让它的伙伴悲鸣几声,但是悲鸣过后,它们将继续自己的人生,它们将忘了这只被射落的大雁,被射落代表无能,一个无能者没有资格被同伴记着。
汣璃将受伤的大雁扔进厨房,脸色无喜无忧,“今晚可以好好补一补,等我身体再恢复几分,想必可以进山打猎了。”
花谦诺看着汣璃有几分愣神,“这寒冬腊月,在山间行走的都是饿食的巨型野兽。”
“不管野兽如何凶猛,猎人不该忘了自己的职责,猎人就该打猎。”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猎人。”
“但是我选择当一个猎人。”
他们像是在讨论打猎,又像是在讨论别的。
很快天就全黑了,吃过晚餐,两人早早就上床了,和衣而躺,没有半分逾越,黑暗里,两颗心噗通噗通,很温暖,很快汣璃呼吸平稳进入了梦想。花谦诺一手环过汣璃的腰,让她窝在自己的怀里。
在关灯以前他都戴着纱罩,此时他才敢把自己的另外半张脸露出来,在月光下无比谪仙的半张脸异常好看,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这样便足以。
☆、第118章:施舍
天未明,汣璃已经起身开始打点一切,屋里的米缸早就空了,能吃的东西只有昨晚剩下的半碗肉汤,不吃东西就没有力气干活,汣璃热了肉汤,把不到三口的东西硬生生分为两半,她喝了一口以后就停住了。
外伤都好得差不多,她选了一件补丁少一点的灰色麻布粗衣套在身上,虽然已经到了冬天,不过他们没有御寒的棉衣,喝下热汤以后,手脚温暖多了,这件麻布粗衣被她改了一下,有一个大大的帽子,穿着衣服带着帽子,刚好遮住她的脸,她的手也可以藏在宽大的袖子里面。
一出门,她才发现今天下雪了,膝盖〖针〗刺一般疼,汣璃一咬牙,踏入雪地,不能退缩,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如果再不出去觅食,他们会饿死或者冻死在这个寒冬里面,多么可笑,不是被仇人害死,而是饿死或者冻死。
终于踏出这方小小的天地了,大雪纷飞依旧挡不住贫民区的灰暗,灰色的土墙,枯黄的茅草屋,她这才知道原来她和残伯住的地方挺好,至少可以遮风避雨,不像他们住的地方,土墙坍塌,每个人都缩着脖子,穿着粗布灰衣,多数粗衣都破得犹如渔网一般。
日子就是这般过不下去,竟然有人拆了屋顶的干草生火取暖。
一个老者懒懒地看了一眼汣璃,无力道“老婆婆,你还是回家去吧,这场大雪不知道会死多少人,等到春天没死就能活下来了,万物复苏,到时候就算吃草芽树根也饿不死。”他的半截身子在半残的土屋里,探出头对着汣璃说道。
“我们好手好脚,就不能自食其力吗?”
“自食其力?”老者冷笑道“我们这身上的灰布粗衣就是最好的贫民证明,那些贵人嫌我们手脏身脏,不肯给我们一碗饭吃,只有年轻力壮的人才能在外面靠卖苦力赚一点钱,像我们这样的老人,如果子女不管就等着死吧。”
汣璃心里一颤,这里是龙都,是天子脚下,怎么会有这么灰暗的一面,如果龙都这样,那么可想而知在龙都外面会是怎样一副惨景。
“我不能坐着等死。”
汣璃说着,往前走去,身后传来老者的声音“他们如同避瘟疫一样避着我们,出了这里我们就是过街的老鼠,我们在龙都的街道上行走,就是对西陵国力的侮辱,你好自为之。”
汣璃的步子没有停顿,不管前方迎接她的是什么,她必定走下去。
这贫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