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父亲与母亲当年感情甚笃,父亲曾立誓此生不再另娶他人,可誓言犹在耳,当日的发妻却已成下堂。
在书房的门口伫立良久,谢朝华才抬手轻叩屋门,可过了许久都无人应答。她轻蹙眉头,思索了片刻,伸手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房门。
书房里此刻只点着一盏灯,烛火随风轻轻摇曳着,使得房里看上去显得有些昏暗。
谢朝华抬眼四顾张望,却并未看见父亲的身影,也没有一个下人在,难道他忘了约了自己来这里?就在她转身刚想离开之时,耳边突然好似隐约听见左侧的隔间里传来断断续续地低喃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声音虽然很微弱,很低沉,可谢朝华还是一瞬间便认出那是父亲谢琰的声音,她踌躇了一下,还是举步朝隔间里走去。
谢朝华在踏入这个隔间的一刹那有些微怔,此处与前世记忆中的一般无二,正中摆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的案几,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参差不齐地插着画轴,一张楠木镂空雕花的卧榻靠窗而放,谢朝华就看见父亲谢琰此刻却是俯在了案几上。
她缓步走至父亲身侧,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父亲是那样截然不同。
没有花白的头发,没有满脸的皱纹,只是眉间的那抹愁容却是与记忆中如此吻合,她恍然意识到,原来,父亲一直是不开心的。无论前世,或是今生……
父亲谢琰几乎整个人都俯在了案几上,他大半个脸埋入了手肘中,只露出小半张侧脸来,却足以让人联想到丰神俊朗四个字。身上穿着一件深青色绸缎锦袍,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反而更为衬出他白皙的皮肤,长眉若柳,身如玉树。遥想昔日,若不是谢琰风流蕴藉蜚声在外,又如何能得到新姚公主的倾慕呢?
谢朝华心情复杂,默默凝视着父亲良久,狭长的凤眼微微眯着,脸颊泛着红晕,嘴里时不时发出模糊不清的低语,好似还有些哽咽,瞅着案几上横七竖八的酒盅以及一股扑面而来的酒气,她断定父亲是喝多了,心中暗叹一声,伸手去扶倒在案几上的父亲。
“父亲,夜深了,回房休息去吧。”谢朝华轻声说道。
谢琰恍惚中抬起头,斜眼瞟向谢朝华,呆呆地道:“茂娴,你回来了?”
“是……是……”谢朝华愣了一下,随口应道,父亲口中所喊的是母亲的闺名,想必是酒醉中将自己看成了母亲,这会儿他头脑不清,谢朝华也不想与他分辨,何况人也是他当初自己休了的,如今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又是给谁看呢?
“茂娴!”他忽然伸出一手,猛地紧紧抓住了谢朝华的手腕,瞪大的双眼却茫然地注视着远处,嘴里喃喃道:“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不甘愿的……不甘愿的啊……”
“……是……”
“你真的知道?”谢琰双手紧紧地抓住了谢朝华的手,他的神情是如此激动。
谢朝华怔了怔,过了很久,有些僵硬地点点头,说:“知道。”
谢琰突然又放开了谢朝华的手,双手抱着自己的头,痛苦地一遍遍喊着:“茂娴……茂娴……”嘶哑而哽咽着。
前世,谢朝华其实一直是恨着父亲的,恨他当初为何会同意休妻,恨他为何不为母亲尽力争取,恨他一辈子都未曾为母亲回府做出过半分的努力。而此刻她看着父亲恸哭的样子,心中只觉有些可笑,又觉得有些可悲。
谢朝华此时此刻忽然不再恨父亲了。
父亲不过也是一个常人罢了,又能要求他为妻子做出多少的努力呢?母亲也不过是嫁了他两年而已,而前世与自己做了二十年夫妻的人,到最后还不是将自己逼入了绝境之中?上一世是她自己想要得太多了吧,亲情,爱情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的梦罢了……
眼前的父亲是她谢朝华的父亲,却也是谢老夫人的儿子,他也有他的不得已,只是最终他选择了家族,选择了荣华富贵罢了,这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人生在世,不就是为己而谋吗?
“你真的都知道?都明白?”谢琰突然开口,抬头对着谢朝华问道。
谢朝华微微苦笑,父亲不过是一个不肯接受现实的懦弱之人,她顺着他的话说道:“朝华都明白,父亲其实是不想让娘离开的。”她边说边伸手去扶他,“晚了,父亲不要多想,早早安歇吧。”
谢琰听了呆愣地点点头,任由着谢朝华扶起自己,尚未站稳,他却突然伸手猛地将谢朝华用力一推,同时他自己也脚下一软坐倒在了地上,还不时乱挥着双手,发狂般地嘶喊着:“你走开!别人都以为我负了你,可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根本是你要离开我!你好狠!如今终于满意了!”他此刻双目通红,眼里布满骇人的血丝,满口的酒气,哪里还有半丝潇洒俊逸的模样来。
谢朝华陡然被他这么一推,脚下立时没有站稳,一下子也跌倒在了地上,可耳中传来父亲说的那些话,却是让她震惊莫名,只是还未来得及等她细细去想,一旁的父亲整个人却突然向她扑来,双手死命地掐住了谢朝华的脖子,将她按到在了地上,他手上是那样地用力,仿佛带着千年的仇恨一般……
谢朝华拼命挣扎着,可是毕竟她年纪尚幼,加上又是女子,力气自然比不过正值壮年的谢琰,何况酒醉之人本就力大无比。她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的事物变得模糊起来,本就昏暗的里间在她眼里几乎是一片漆黑了,渐渐地她感到自己的神智开始涣散,喉咙里也发不出半丝声音来,难道她今生就此终结了,如此短暂?
第四章 母亲
更新时间2012…1…1 11:30:38 字数:2205
“哐当”一声巨响,那是桌椅倒地发出来的声响,紧接着是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想必是两人挣扎之际碰倒了桌椅,案几上的酒壶由此摔落在了地上。
谢琰猛地浑身一颤,双手一僵,几乎闭过气的谢朝华只觉呼吸顿时畅快了起来,原本紧扣在自己脖子上的那股力量终于消失了,她闭了闭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打量起屋内的状况。
地上果然是狼藉一片,桌椅横七竖八地倒着,还有一地的碎瓷片。抬头便见父亲呆愣地瘫坐在边上,她勉力支撑半坐起身,靠着卧榻一脚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猛地贯入喉咙里,让她止不住猛咳起来,脸瞬间从苍白变得通红。
过了好一会儿,谢朝华才渐渐止住了咳嗽,想起刚才父亲那满含怨恨的话语,心中升起重重疑云,这究竟只是一时的醉话还是另有隐情呢?她想着的同时眼角瞟向一旁的父亲,只见他直愣愣地低头注视着有些发白微颤的双手,嘴唇抖动着:“我……我……”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来。
“老爷!”突然一个下人从门外慌张地冲进来,走到门口却不禁有些愣住说不出话来,看见这屋里的情形任谁都会被吓到吧。
“没事。父亲只是喝醉了,不小心将东西撞翻了。”谢朝华此刻终于站了起来,淡淡地说道。
“是。”仆人犹豫着应道。
“扶老爷下去休息吧。”谢朝华神定自若地吩咐着,让人根本看不出她其实刚刚从鬼门关兜过了一遭:“今晚这事就不要跟其他人说了,老太太那里也不用告诉去。”
“是,小的知道了。”仆人连忙应声道,眉间流露出一丝喜色来,老爷醉酒的事情要是给老太太知道,自己也逃不了失责之过,大小姐这般吩咐倒是正合了他的心意。
父亲给下人扶走了,他此时已经醉得彻底,迷迷糊糊的,也没有再说出什么话来,或许他一直也不知道自己今日究竟说了些什么……
谢朝华回到了平日居住的院落,却是一时之间停在大门口驻足不前,细细环视起这小巧却不失精致的院落来。据说母亲曾经在这里住过,只是如今这庭院比之原来小了许多,已经被隔去几乎一半的地方,因为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自然是不需要住这么大一个院子的。
“姑娘回来了?外面这么大的风,怎么竟站在外头发呆?”说话的正是丫鬟翠儿,她快步走上前,扶着谢朝华走进了大门。
“我只是想看看母亲住过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说起来这地方整日进进出出地,却还真没有好好打量过呢。”谢朝华轻声说着,语气十分淡然。
翠儿心中一慌,小心地瞟了眼谢朝华,见她神色如常才略略松了口气,姑娘平日里可是几乎绝口不提起她的生母郗氏,今日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见了老爷的缘故?翠儿心里虽然有许多疑问,却也不敢开口问。
进了屋子,谢朝华照常看了会书,便让翠儿伺候着梳洗完毕,就让她与其他几个丫鬟下去了。她晚上一向不喜欢有人同她睡在一个房间里,即便是丫鬟。
谢朝华进屋之后再没有提一句关于郗氏的话来,就仿佛今夜她从来都没有说起过一样。
想起刚才翠儿一直小心谨慎的样子,谢朝华不由得自嘲一笑,自己今天是怎么了?
在这谢府,母亲就好像是一个禁忌一样,从来没有人敢提起,也是不被允许提及的。幸好翠儿是个口风严谨的人,所以她今日才会忍不住在她面前流露出对母亲的思念渴望之情了吧,经过今晚的事情,她需要一个让自己能稍稍倾诉的对象,哪怕只是只字片语也好。
谢朝华披散着头发坐在窗前,身前案几上放着一张古琴,那是母亲留在这个家里、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她走了,被自己的丈夫赶离了谢府,当初的母亲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离开的呢?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母亲永远离自己那么遥远,可她却一直觉得心与母亲是如此亲近。
此刻的母亲在干什么呢?她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睹物思人呢?她现在住着的地方,窗前是否也有梅花?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母亲钟爱的梅花此时在谢府开得正盛,暗夜梅香弥漫在空气中,谢朝华仿佛感受到了母亲的那温柔芳香一般。
前世的她,一直为母亲的悲惨遭遇而忿忿不平,一直希望能将母亲光明正大地迎回谢府,而她也一直认为母亲也是想回谢府的,不然这么多年她为何不改嫁?难道不正是因为她对父亲念念不忘吗?
可如今她突然犹豫了起来,父亲适才醉倒说出的酒话不断盘旋在脑中挥之不去,这里面难道还有隐情?难道说母亲其实一直是不想回谢府?她是心甘情愿地离开的吗?
想起了前世,自己为了争取让母亲回归谢家,她争了一辈子,可结果又争了什么呢?
的确,老祖宗最终是同意母亲回来谢府,可她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也是她老人家的一个手段,一个转移新姚公主注意力的手段。
而母亲作为一个没名没分的“前妻”身份在谢家是该多委曲求全,加上新姚公主泼辣娇蛮的性子,日子定是不好过的,当时自己只是心中暗暗说道:坚持!再坚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是没有料到母亲一向健朗的身子却每况日下,最终先自己而去。如今想来这一切的一切,会不会真的只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呢?
曾经与自己情意绵绵的丈夫为了迎娶公主把自己贬为下堂之妻,而回到家中后发现身怀有孕,辛苦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又被夫家强行要回,如果这一切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她还会想回来与丈夫破镜重圆?与婆家重修旧好吗?
当日她入宫前也只匆匆见了母亲一面,虽然只是一面,可母亲那温柔如水的笑容一直伴随着她走过无数个冰冷的冬日,不过那时也没有就休妻之事与母亲好好聊过,而入宫后,每每逢年过节的时候,没有品级的母亲也是根本无法进得宫里来与她相聚……
她是不是真的错了?父亲醉话里所指的如愿以偿又有何指呢?
第五章 献计
更新时间2012…1…2 11:30:10 字数:2081
父亲酒醉的话语不断回响在谢朝华的耳边,而母亲真实的意愿究竟是什么?这个谜也一直在脑子盘旋久久无法散去,不知不觉天已经开始亮了。
谢朝华缓缓站起,动了动因坐了一夜而僵硬的身子,出声唤了丫鬟进屋伺候自己梳洗。
她想了一夜,谜依旧毫无头绪,只是有一件事情她却是想明白了,既然老天爷给了她一次再生的机会,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她又何必一直耿耿于怀前世究竟是如何呢?
之前的她,醒来之后只是心心念念想着不要重蹈覆辙,可此生今后的路到底该如何走,或者说她想怎么走,都没有定论。而如今她心中却是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在不断滋生蔓延着:她要去见母亲!
前世,给她最无私爱的是母亲,对她最无欲无求的却也只有母亲,可她根本没有机会承欢膝下,对母亲尽孝。如果母亲真的是不愿回谢府,她们母女二人一起生活岂不是比天各一方来得好吗?
是的,她要离开谢府,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前世看尽人情冷暖的她,今世尤为渴望能得到片许的温情,幻想着同母亲一起生活的情景,她心中顿时雀跃万分,重生后沉寂如古井的心,此刻好似方才开始真正地跳跃了起来。
伸手推开面前的窗户,屋内顿时满满地撒了一地的阳光,今日看来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啊!
窗外冷冽而清新地北风呼呼吹进了屋里来,谢朝华不禁打了一个冷颤,紧接着她就觉得身上突然一沉,原来是翠儿忙不迭拿来一件雀金裘披在了谢朝华的身上,嘴里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姑娘,衣服还没穿好怎么就急巴巴地开窗,小心冻着了。”
谢朝华咯咯娇笑着,手指轻轻刮过翠儿的脸,调侃道:“有翠儿在,我怎么会冻着。”
翠儿微微一怔,呆愣地看着眼前判若两人的谢朝华,想起昨晚小姐提起她娘亲时脸上流露出来的伤感与落寞,让她打从心眼里怜惜起眼前的这个主子来。从小没有得到娘亲疼爱却又懂事的小姐其实是很令人心疼得啊,整个府里上下看似都对小姐不错,可说到底终究是人心隔肚皮的。
她记不得多久没见过小姐这么开怀的笑过了,仔细想来好像自打她服侍小姐后都未曾见过。
谢朝华不知道自己此刻绽放的笑容真真是如其人名,灿若朝华。
“姑娘可起来了?”苏嬷嬷的声音在屋外响了起来。
谢朝华心中笃定她此番前来目的为何,微微一笑,给翠儿使了个眼色,意思让苏嬷嬷进来。
翠儿点点头,便朝着外面高声道:“妈妈请进屋吧,小姐也才刚起呢。”
门帘一挑,苏嬷嬷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妈妈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翠儿笑嘻嘻地说道,“可是惦记着我们这屋里的早膳了?只是照说妈妈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了,想来也不至于如此吧。”
小姐自然是跟着母亲一起用膳的,只是因为公主身份特殊,谢朝华便不随着她一起,这下倒反而变成了也是单独用膳,只是如此倒也正中她下怀,毕竟每日三餐她也不想对着公主。
苏嬷嬷听了伸手装作要捏翠儿的脸,轻啐道:“这小蹄子,才几个时辰没见,竟变得如此伶牙利嘴起来,连妈妈我都赶编排起来了。”
“妈妈来定是有正经事情的。”谢朝华在一旁开口道。
苏嬷嬷经谢朝华一提醒,这才想起此番前来的目的,冲着翠儿道:“还不快去吩咐厨子预备,当了这几年差,倒是越发越做越回去了。”
翠儿瞟了谢朝华一眼,见她微微冲着自己点了点头,长长地“哎”了一声,故意阴阳怪气地说:“我这就去吩咐厨子,妈妈今日来检查他们的手艺是不是有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