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闻之大惊,斥道:“一个汉人女子,父亲是小官小吏,无功无德,饶她再受宠爱,皇帝岂会拿国之大事当做儿戏,必定是纯妃恃宠而骄,给皇帝吹了枕边风。”言毕,随即宣了青橙召见。太后素有午歇之习惯,今儿没睡,平白添了八分戾气。
青橙挺着大肚,直直屈膝下去,道:“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道:“起身吧,赐坐。”又道:“你的身子六个月了吧?”青橙毕恭毕敬道:“谢太后关心,已经五个多月了。”太后点点头,论起了怀孕时该注意的膳食汤药,又细细叮嘱了一番,蓦地话锋一转,问:“听说皇帝有意给你抬旗,已经将口谕下到了内务府。”
青橙心有所料,惶然不安道:“皇上年前时跟臣妾提了一提,但臣妾并不知有口谕。”
太后倏然收了笑意,道:“皇帝宠爱你,哀家也不拦着。但哀家早就跟皇帝说过,你是汉人女子,如今的位分已是天大的恩赐,要不是看你生养了三阿哥,哀家也不能同意晋你为妃。”顿了顿,又道:“你要谨守本分,不要逾越!”
青橙委屈难忍,像是一针刺在了心尖上,钝痛且惊惧。她顾不得有孕在身,慌忙跪在地上,道:“臣妾出身卑微,皇上宠爱臣妾,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并不敢逾越本分。”太后拍案而起,扬声道:“说得好,既是如此,你就自己和皇帝明说,不愿逾越本分,亦不愿抬旗受恩。”说罢,便扶着嫆嬷嬷往寝屋走,道:“哀家累了,你跪安吧。”
宫婢挑起门帘,海安见青橙神思恍惚的出来,急忙上前搀扶。青橙脚下一软,几乎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海安身上。海安担心,低声问:“主子,您这是怎么了?”青橙缓了半口气,道:“回去再说。”回到翊坤宫,青橙却什么也不愿说,只是歪在炕上,愣愣的望着窗外发痴。
夕阳渐渐垂落,淡薄的阳光失了温度,凉凉的映在脸颊。尔绮正要上前请示晚点心的名目,青橙却挥手叫了宫人进来盥洗,又朝海安吩咐,道:“去宣轿子。”海安问:“主子想去哪里?”青橙望了望外头天色,淡淡吐出几字:“养心殿。”
皇帝批完奏折,往西暖阁换衣。魏宛儿望着墙上的自鸣钟,到了点儿,就端了一壶龙井进殿。她低垂着头,高高举着朱漆盘,皇帝接了茶,一边喝一边往炕上盘坐,随手取了本杜子美的诗集翻阅。宛儿搁下茶盘,将青玉大案上的宫纱灯挪到炕几边。皇帝不知,正欲递杯子,便甩手撞在了灯台角。纱灯“咣当”掉落,火光灭了,蜡汁洒在宛儿手背,烫得她“啊”的一声惊呼。吴书来闻见声响,疾步入殿,却见皇帝执着宛儿的手在看,便又悄然退下。
宛儿头一回在养心殿伺候,羞得满脸绯红,慌乱不堪的抽回手,藏在背后。皇帝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宛儿跪到地上收拾,嘴上道:“奴婢失仪,请主子责罚。”
皇帝问:“手上疼不疼?”
宛儿愣了愣,心潮悸动,道:“回去擦点万油膏便好了,谢主子关心。”皇帝嗯了一声,又问:“你怎么到养心殿来了?”宛儿回道:“启禀万岁爷,前几日吴公公说御前伺候茶水的景桃姑姑要放出宫了,跟着学的几个宫女又不抵事,遂奏明了皇后主子。皇后主子瞧着奴婢曾在御前伺候过,便吩咐奴婢到养心殿当差。”
话是如此,皇帝亦知皇后的意思。
皇帝问:“听着你的口音,倒像江浙一带的人,怎会入宫来?”宛儿如实道:“启禀万岁爷,奴婢是江苏人,随父入京,是乾隆三年选秀入的宫。”皇帝若有所思,转脸翻开书,吩咐道:“收拾吧。”宛儿愣了愣,她原以为皇帝总还要说两句什么,毕竟她是皇后送来的宫女,言下之意,不明而喻。不料皇帝竟只漠然问了几句,便止了话。
青橙入养心殿,若无朝臣在,素来无需宫人通传。今儿却听吴书来往里头喊了一嗓子,道:“万岁爷,纯主子来了。”青橙生疑,入了暖阁,果见屋中立着清秀娟丽的奉茶宫女,一眼便认出是长春宫的宫婢,心中不由越发觉得难过。
吴书来给宛儿使了眼色,两人悄然退去。
皇帝起了身,挽住她的手往炕上坐了,含笑道:“大晚上的,可是有事?”青橙道:“适才太后宣我去寿康宫问了话。”皇帝陡然一紧,沉思片刻,问:“是为了你抬旗之事?”青橙莫名生了愠色,道:“皇上既知道太后的意思,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本是为了给她尊贵、给她名分,她倒先生了气。
皇帝讪讪道:“朕想等旨意拟定了,你父亲的官职调任皆摆布好了,再禀明太后。”青橙并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叹了一声,道:“你也总该和我商议商议,太后问起,我真是。。。”皇帝见她眼圈儿红了,心里一软,将她揽入臂弯,笑道:“朕虽护着你,可你与太后之间,还需你自己应对。”顿了顿,又问:“太后都跟你说了什么?”
不说还可,一说,青橙的眼泪就止不住的流。她道:“太后叫我谨守本分,不要忘了自己是汉人女子,亦不许逾越。”她望着他,道:“因为我是汉人,就永远不能像皇后、娴妃那般,光明正大的站在你身边。因为我是汉人。。。”她停了停,哽咽不止,道:“所以我生的孩子,无论是公主,还是皇子,都无关紧要。。。”
皇帝愕然,一面掏出帕子给她拭泪,一面道:“朕认识的青橙并不是这样。”青橙失了心智一般,咄咄逼人道:“那我该怎样做,才是皇上认识的青橙?”皇帝攒住她的手,道:“朕认识的青橙,宠辱不惊,不看重位分虚名,也从不在朕跟前嚼舌根,埋怨自己的汉人身份。”
青橙心绪纷叠,潮思涌动,扑到皇帝怀里,道:“我。。。我。。。”
竟不知再能说什么。
皇帝道:“你是汉人不错,但你的孩子是正儿八经的爱新觉罗的子孙,亦是天下的主子,任谁也不敢小瞧他们。再有,世上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自己的父母。从先祖爷开始,大清便施行满汉一家之政,朕喜欢你,也善待汉人。无论太后喜不喜欢你,苏氏抬不抬旗,你都是朕的纯妃,都是朕的青橙。”
青橙止了哭,轻声道:“我并不是在乎抬不抬旗的事,只是。。。”
皇帝捧住她的脸,道:“朕知道,你只是受了委屈。”他望着她,双眸在夜灯的照耀下,像是闪着两团火光。他接着道:“你能跟朕实话实说,朕很欣慰。宫里的人都瞒朕怕朕,算计朕,就你还敢跟朕说几句窝心话。但是青橙,朕虽纵着你,你也不能失了自己的本性,更不能恼太后,她是天下之母,说什么做什么,咱们都只能听着受着,绝不可违抗。”
青橙在他怀里点了点头,皇帝道:“寻个太后心情好的日子,朕会亲自同太后说,你安安心心的养胎,万事有朕给你撑着,不怕。”青橙应了,偎依了半响,才抬起头问:“我还有一事要问。”皇帝道:“什么事?”青橙望了望门外,道:“刚才端茶的宫女,明明是皇后跟前的人,怎么会调到养心殿当差?”
皇帝哑然,顺着宛儿给的说辞,道:“景桃到了年纪,要放出去了,内务府分派的几个宫女都不抵事,皇后便使了魏宛儿过来。”
青橙蹙眉睨了他一眼,酸溜溜道:“连名字都惦记上了。”皇帝噗嗤一笑,青橙恼道:“你笑什么?”皇帝曲指弹在她额头上,道:“看来你是舒心了,连飞醋都吃上了。”逗得青橙忍不住溢出笑颜,嘟嘴道:“我才不敢吃醋呢。”他学着皇帝刚才说过的话,道:“你是大清皇帝,说什么做什么,我只能听着受着,哪里敢吃醋!”
皇帝拍了拍她的背,道:“好了,好了,天色已晚,朕送你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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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零章:练琴练出杀猪声
春风宜人,花木葳蕤,成群的飞燕盘旋于皇城啼鸣。 阳光明晃晃的闪烁,像温而不烈的清酒,淳净通透。娴妃从交泰殿议事毕,与顺妃一同坐肩舆回景仁宫。入了屋,有宫女在洛晴耳中嘀咕了两句,洛晴上前道:“主子,舒嫔在偏殿恭候多时了。”
娴妃望了顺妃一眼,两人默视片刻,方道:“让她进来。”
舒嫔屈膝请了安,往炕首坐下。宫婢捧了茶来,三人品茗闲话一番,才听舒嫔道:“昨儿我去养心殿,可知我撞见了谁?”顺妃慢里斯条的搁下茶盏,浅笑道:“我哪里知道,算一算,我都快两年未侍寝了。”
娴妃倒是奇怪,道:“别卖关子,有话说话。”
舒嫔眉梢勾勒,反问:“御前伺候茶水的人换了,娴主子难道不知情么?”娴妃不由愣了愣,她摄理六宫已久,旁处也就罢了,养心殿的宫人遣派万万没得理由不知会她。舒嫔瞧着娴妃神色,心里平白添了些得意,面上却不露,道:“听说是皇后主子跟前的婢女,叫魏宛儿。皇后主子生病那段时日,皇上在长春宫的一切寝居事由,皆由魏宛儿服侍。”
娴妃哂笑:“皇后的手段,一贯如此,真是愚笨!以为胡乱贡些女子给皇上,就能绑住他的心!”舒嫔道:“娴主子可别小瞧了魏宛儿,如果是同先前的林常在那般不得用,我也不会说了。这魏宛儿,倒是有几分厉害。”
顺妃开口,道:“说来听听。”
舒嫔娓娓道来:“昨儿用了晚点心,皇上要喝泡得醇醇的茶,魏宛儿竟擅自做主换了枫露酥酪,还振振有词说什么晚上喝醇茶不好,容易睡不着觉。”略一顿,又道:“景桃在御前侍奉茶水算久的了,也从不敢如此,亏得皇上竟未生气,反笑了笑,这还不稀奇么?”
屋中猝然缄默,娴妃沉吟片刻,蓦地话头一转,道:“你的恩宠素来不算少,怎么就不见有孕呢?”突然说到此遭,舒嫔红了脸,道:“我也不知是何缘由。”娴妃道:“明儿我叫御医院的王大人给你诊诊脉。”
舒嫔忙道:“谢娴主子关心。”
顿了半响,顺妃道:“魏宛儿,倒是一枚好旗子,只要利用得好,更甚其她。皇后病愈了,自是处心积虑的想要夺回六宫之权,既要对付她,用她自己的棋子岂非更妥当?!”娴妃问:“怎么说?”顺妃摆弄着手指尖的玳瑁护甲,道:“倒还未想周全。”
舒嫔念头一闪,道:“能与皇后相抗衡,又不得太后待见之人,唯有纯妃而已。”顺妃颔首,道:“此事需从长计议,切不可鲁莽。”
娴妃不再说话,暗自沉思下去。
新贡的绸缎一入翊坤宫,尔绮就在廊下直嚷嚷:“主子,库房堆不下了!”青橙只得吩咐道:“你叫几个宫人去帮衬,将去年的料子都搬到院子里晒晒。”又取了今年的缎子来瞧,预留了永璋的穿戴所用,再捡了两匹自己素爱的颜色,指着剩下的道:“给王贵人、金贵人、鄂贵人、陈贵人、豫贵人一人送一匹去。”
尔绮道:“这样好的料子,送人岂不可惜了。”
青橙笑道:“放在库房里坏了,才叫可惜呢!”又命人端了九霄环佩琴置于树荫下,照着琴谱拨弄。她自持天资聪慧,学什么东西都是手到擒来。不想,自己捣鼓了好半天,弹出的声音都似狼哭鬼嚎,连永璋听了,都躲回道德堂,不敢出院子里玩。
教引嬷嬷连哄带骗,道:“三阿哥,您才起了床,小孩子都要在外头跑跑跳跳才能长得高啊,你额娘在海棠树下弹琴呢,您就不想去瞧瞧?”唬得永璋四处乱窜,就是不去院子,教引嬷嬷急了,上前就要抱住他,永璋却身子一扭,往廊下跑去,一头撞在皇帝腿上。
永璋吓懵了,嘴巴一扁一扁,不等皇帝开口,就哇的一声大哭。教引嬷嬷脸上煞白,伏地而跪,却不敢说话。皇帝天未亮就起身处置朝政,才下了朝,想过来瞧瞧,就撞见这么个小娃娃哭得撕心裂肺,顿时发了脾气,道:“不许哭!”
两岁的小娃娃哪里知道什么君恩,越发哭得起劲。
僵持半会,皇帝没得法子,双手撑膝,无奈道:“你倒说说,朕还没骂你呢,你哭什么呀?”见永璋满脸泪花,到底是心软了,伸手胡乱帮他擦掉。永璋渐渐止了哭,抽泣着说道:“额娘。。。弹琴。。。我不想听。”说两字,还要打个嗝。
皇帝侧耳一听,果然有琴声传来,便道:“就为了你额娘。。。”话音没落,两声尖锐似要刺破耳膜的琴音传来,其实实在没法称之为“琴”音。皇帝眉心皱了皱,拉住永璋的手,道:“跟皇阿玛去瞧瞧,朕就不信了,九霄环佩琴还能弹出杀猪声!”
海安看见皇帝牵着三阿哥,忙朝青橙道:“主子,万岁爷和三阿哥来了。”青橙停下弹奏,起身迎上前,屈膝道:“皇上万福。”皇帝脸上面无人色,道:“刚才是你在弹曲子?”青橙热得出了汗,额上冒着汗珠子,喘着气道:“闲着无事,就对着琴谱练习练习。”
皇帝道:“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青橙惊道:“你没听出来么?”皇帝耷拉着眼皮直摇头,青橙道:“就是你上回弹的《春江花月夜》呀!”皇帝问:“你怎么知道朕弹的是《春江花月夜》?”青橙笑道:“奴婢们告诉我的。”皇帝踱步,指尖往琴上随手一抹,便清脆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悠悠道:“你还是别弹琴了,呆会朕让南府拨人在翊坤宫住下,你想听时,就宣人弹奏罢。”青橙犟了性子,问:“为什么?怕我把你的宝贝儿古琴弹坏了?”
皇帝横了她一眼,道:“朕可不是怕你把琴弹坏了。。。”他俯身在她耳畔,微不可闻道:“朕是怕听多了晚上做噩梦!”
青橙回过神,粉拳霍霍挥在他肩上,笑道:“你竟然取笑我?”
皇帝擒住她的手,道:“别闹,小心惊动了宝宝。”
青橙又笑又气道:“到底是谁闹了?我不管,反正我要学。”皇帝用袖子抹去她额上汗珠,道:“朕是万万没想到啊,练杀猪声,也能练出一头汗来。”又捏住她的双颊,“哎呦”一声,笑道:“你还跟朕拗上了,是不是?”
宫人们瞧着此等情形,皆默默垂首无声,连永璋也被教引嬷嬷悄悄带走了。青橙拍了拍皇帝的手,呼道:“疼啊。”皇帝一把从侧肩将青橙抱住,咬在她耳边,暧昧道:“这叫什么疼,朕是太久没叫你疼了,你就越发张狂!”
说罢,偷偷捂在她胸口隆起处,用力揉捏摁压。
青橙羞得满脸通红,身子软了似的倚在他怀里,瞪着他娇俏道:“一国之君,满嘴。。。”话还没完,他竟已俯身而上,将她的嘴唇堵得严实。春阳暖绵,海棠花拂落,轻飘飘的飞舞在他们的裙梢袖摆处。他将她横抱而起,嘴上动作却不停,径直往里屋去。青橙含糊道:“我最近吃得多,重了,你抱不抱得动?”
皇帝懒得理她,道:“你专心点不行么?”
狮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在他的脚边直打转转,皇帝有先见之明,一脚踢开,道:“将这畜生关了。”到了寝殿,他轻柔的放下青橙,榻上垫着厚厚的软绸褥被,又怕伤了宝宝,只能躺在她的后背动作。
青橙依依呀呀的叫唤着,像南府的乐人唱曲子似的。
两人一觉歇到了掌灯时分,弘德殿的大臣们急得跺脚,遣人来问了一遍又一遍,吴书来那个狗奴才,此等紧要时候,哪里敢破门而入,只能睁着眼说瞎话,寻了各种由头敷衍。待夜幕塌了,四处掌了灯,两主子才慢慢吞吞起身穿戴。临要走时,皇帝将脸贴在青橙肚皮上,道:“宝宝啊宝宝,你可要快点长大呀,不然就苦了皇阿玛了。”
他说得郑重其事、面无表情,好似在乾清门宣诏什么公文要旨一般,惹得青橙差点笑断了气。巧好宫街上行来数人,至面前,方知是王贵人、金贵人等。见了皇帝,众人亦喜亦忧,皆屈膝行礼。皇帝心情甚好,笑道:“都来给纯主子请安么?”
王贵人入宫最久,便上前道:“回禀皇上,臣妾等是来给纯主子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