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往老妪人中上扎了银针,不过多时,果见老妪悠悠转醒。院中陡然发出“嘘”的一声叹,众人提着的心才算落下。不知谁起头鼓掌,顿时满院掌声,小娘子跪下给皇帝、青橙磕头,道:“谢谢老爷,谢谢夫人。”两人相视一笑,颇感欣慰。
翌日午时启程,走的是官道,黄土飞扬,青橙非要与皇帝同骑,皇帝笑道:“哪有你这样骄横的丫头?我是怕你脸上被风刮燥了。”出宫在外,他有时会称自己为“我”。青橙脸上裹着巾帕,倚在皇帝怀里,四处荒野无边,西落的太阳低低悬挂,仿佛触手可及。
她道:“躲在马车里,就看不见这样美的景色。”
马蹄声声,身后数骑飞尘,官道两侧亦有来往的百姓,皆包头裹面,垂首躬行。皇帝想起昨晚之事,笑道:“你明明扮的是丫头,为何人人都称你为“夫人”?可见你演得不够好。”青橙道:“我本来就不是丫头,当然演得不像。”又偏头睨眼道:“怎么,你想要个小丫头?”话犹未落,身后隐隐传来呼喊之声,道:“老爷,夫人,等一等。”
皇帝勒住缰绳,兜转马头一看,竟是昨晚在院里唱戏的小娘子和她奶奶。张廷玉一个头两个大,正要上前阻拦,却见皇帝摆了摆手,只得无奈退在旁侧。
小娘子道:“求求老爷,我和奶奶要回老家,实在走不动了,可否梢我们一程。你们都是好心人,到了前头有了镇子,我们就离开。”皇帝沉默不语,连弘昼也不敢吱声,倒是青橙实在觉得可怜,遂道:“不如就梢她们一程罢,反正马车也空着。”
张廷玉顾不得君臣礼仪,急急道:“不行!呆会万。。。老爷要是累了,岂非无处可落脚?”小娘子忙道:“我们不用坐马车,只要在板车上蹲着就成。”她说得板车,上面堆满了行李物件。青橙瞧了一眼,道:“那怎么成?”
小娘子道:“没事没事,总比走路要强。”她满脸恳请的望着皇帝,她早就知道,眼前这个男人,非富即贵,他说得话,任何人都会遵命。皇帝低声在青橙耳侧道:“你倒会做主,那是朕坐的马车,你随随便便就要许人。”
青橙道:“昨儿是谁说的,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百姓是皇上的百姓,既撞见了,岂能不管?”又调皮道:“正好来个小丫头!”
皇帝又好笑又好气,真是没得法子。
张廷玉听见两人嘀嘀咕咕,一颗心眼儿抖到了嗓门口。半响,皇帝才吩咐,道:“就将她俩安置在板车上罢。”百姓是他的百姓,但也没得身份坐他的马车。再说,万一胸前的小东西累了,往哪儿躺去?
行至半夜,才到临近的壶口镇。四处天黑地暗,张廷玉怕被那小娘子缠住,偷偷儿给了她五十两银子,又在旁侧寻了家客栈让她住,叮嘱道:“有这些银子,也够你还债了,你自己租辆马车回去罢,别跟着我们了。”
小娘子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遂感恩戴德的扶着奶奶走了。
青橙在马车里睡着了,皇帝抱着她一路到客房。两个随侍的太监伺候皇帝洗漱过,又重新打了水要伺候青橙。皇帝却摆手道:“算了,别闹她,让她歇着罢。”太监低声应了“是”,悄无声息的退出门外。皇帝轻手轻脚的给青橙取了鬓上的发簪,脱了鞋和外衫,腋了棉被,自己则挑了油灯看折子。
青橙一觉睡到大天亮,推开窗望去,只见四处松林环绕,晨阳像缀着金子似的洒落在树梢,鸡鸣狗吠,空气湿润而清新,天地渐渐苏醒。他们住的客栈是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除了有一座两层的木楼,旁的都是低矮的木板房子。镇上的客人本就少,傅恒给的银两又多,老板想也没想,就答应出让整家客栈。
皇帝早已起床,和傅恒在院子里对练布库。青橙下楼时,两人满身大汗回来,傅恒恭谨行了礼,道:“夫人万福。”皇帝往他胸前一锤,道:“说了是丫头,你行什么礼。”傅恒忙陪笑道:“虽是在外头,也不能全然没得尊卑。”皇帝笑了笑,朝青橙扬了扬脸,道:“我渴了,去端两碗茶来,温凉温凉的正好。”
青橙却问:“你用过早膳了么?”
皇帝道:“呆会咱们一起用。”青橙会意,上楼给两人沏茶。他们一时论起朝事,青橙不敢探听,便退到厨房瞧着厨子做早膳。厨子是宫里随出来的,想得多,做得也多,还有各色从宫里早些预备的点心果子,青橙随意瞧了瞧,就有数十种。
青橙道:“不必做那么多,煮一锅稠稠的白粥,配几碟酸爽的酱菜,再炸几根金黄的油条,便万足了。”厨子从没做过如此简单的早膳,生怕惹出祸端,为难道:“奴才是怕,太清淡了,老爷不喜欢。”青橙双眼一瞪,道:“你是老爷身边得力的厨子,怎可只顾着老爷喜欢不喜欢?舟车劳顿,在路上吃的东西本就杂乱不新鲜,再大鱼大肉的荤腥,胃里怎么受得住?好奴才,不仅要守着本分,还得时刻劝诫着主子!”
厨子平素觉得青橙性子温柔沉静,极好说话,便不大放在眼里,忽见她立威,顿时吓破了胆,忙诺诺道:“夫人说得是,奴才遵命。”
作者说:赶脚又陷入了写宋宫之梦啼春闺时的困顿,全都是平平淡淡,没了起伏。我想,我下一本,一定要写甜宠文才不辜负我这没有起伏的才华呀。呜呜呜【小伙伴们,求票票哦。】
☆、第一三一章:夫人怕是小产了
用过早膳,皇帝批阅了半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折子,稍稍歇息片刻,就换了灰布褂衣往镇上走动。 鄂尔泰不知从哪里寻了两件碎花蓝底的粗布裙衫,青橙穿了,腰间空落,愈发显得羸弱婀娜,依旧不似乡间村妇。镇子本就小,人人相识,不过半日功夫,全镇老小皆知客栈住着富贵大人。镇上人好客,街上卖杏花饼、香葱酥卷等小食的老婆子、老头子见了皇帝一行人,都喜颜堆笑,招呼着倒茶送水,皇帝想知道什么,也是有问必答。
皇帝喝着苦茶,笑道:“杏花饼味儿香。”
老婆子笑道:“今早天还没亮,就着露水摘的,全是新开的半大花骨子,爷若是喜欢,我再送您两块。”青橙却喜欢吃香葱酥卷,一口下去,像是千层万层的薄片咔擦作响,在舌尖纷纷落落,满鼻腔的油炸葱香。
见她吃了三四块,皇帝忍不住道:“小心火气大!”
老婆子笑道:“不怕不怕,多吃两口苦茶,保准无事。”又从井水里取出一篮子油桃,个个都红皮白肉,用油纸包了,直往青橙手里塞,道:“夫人别嫌弃,都是自家树上摘的,模样儿倒是好看,味儿也甜。”青橙盛情难却,只得收下,张廷玉瞧着情形,备了一锭银子做茶水钱。皇帝见民风淳朴,丰衣足食,得意之情油然而生,越发高兴。
如此在壶口镇停了四五天,至第六日早晨,方启程一路往南。到五月中旬,圣驾终于行至黄河岸口一处叫东镇的地方。才寻了座单独的小院子安顿了,便有密奏传来,青橙以为是朝事,正欲退下,却见皇帝睨了自己一眼,心眼儿不由一跳,问:“是不是宫里有事?”
皇帝挥袖命众人退下,道:“愉贵人生了,是阿哥。”
青橙愣了愣,乡野的阳光透过树梢洋洋洒洒落在屋中,叶枝横斜斑驳,细碎有声。这些日子,只她与皇帝相处,大臣奴才一律称她为夫人,称皇帝为老爷,几乎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宫中的一切。如此猝不及防的消息,击碎了她的虚影幻想,将她重新拉回了现实,而眼前的男人,也不再是她的老爷,而是大清的皇帝。
她怔忡半会,强忍着心悸,道:“恭喜皇上。”
皇帝嗯了一声,并不勉强她,道:“连着赶路数日,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呆会子还要去黄河边看水防。”到了傍晚,果有太监过来宣召,青橙胸口闷得发慌,便道:“说我腿上不舒服,就不随驾了。”太监觉得奇怪,往日无论去哪里,纯贵嫔总是跟着,爬山涉水,从未听她叫过疼说过累,眼下忽而如此,倒叫人瞧不明白。
但他不敢妄自揣测,回去一五一十的禀告了。皇帝隐隐有些担心,但弘昼、傅恒等人已经牵了马在外头等着,天色又渐渐变晚,并不好耽搁,遂吩咐了几句,就出去了。
小镇的夜色来得极早,青橙歪在炕上假寐,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小腹闷闷胀疼,以为来了月事,她没带婢女,遂要起身布置,趿了鞋,才走了两步,只觉腰上似被重物击中,钝得一痛,双腿间淳淳涌出热流。她跌坐在炕上,面色惨白,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她卯足了劲喊道:“来人!”
外头的太监蹲坐在墙角打盹,压根不曾听见。青橙没得法子,只好将炕边搁的小案几一手拂了,上头磁碟茶盅咣哩啦铛摔了满地,太监从梦里惊醒,推门往屋里一瞧,吓得半死。青橙虚弱道:“我疼得厉害,快去,快去叫御医来!”
太监哭丧着脸道:“回夫人,御医随万岁爷出去,还没回来呢。”
青橙已痛得支撑不住,缩卷成一团,身体里似有东西一抽一抽的离去,空洞而茫然。她隐约预感到什么,不禁双眸垂泪,默然隐入鬓中,湿了大片。
她泣声道:“去镇上寻个大夫来,要快。”
太监不敢怠慢,一灰溜的往外跑,可镇子太贫瘠,找了两柱香时辰,才在药铺里寻了个半调子郎中,但事出紧急,也顾不得了。回到小院子,郎中即刻把脉瞧了,他医术虽粗浅,但小毛小病还是通晓,他惋惜道:“夫人操劳过度,怕是小产了,身边可有丫头伺候?”
青橙的眼泪汹涌而至,强捱着没有哭出声,道:“并没有带丫头出来,劳烦你倒外头请两个乡邻过来帮衬,等我家老爷回来,自然重重有赏。”郎中做事倒利索,立马写了方子让太监去抓药,又跑前跑后的往旁侧邻居家请了相熟的妇人来伺候。
太监捡药回来,见皇帝正在下鞍,慌里慌张往马前一跪,哭道:“爷,不好了!”张廷玉斥道:“做事惊惊乍乍的,没得体统。”皇帝倒未不悦,问:“什么事?”太监道:“刚才夫人说身子不舒服,让我到外头请了郎中瞧,岂料。。。岂料。。。”
皇帝额上青筋一凸,急切道:“岂料什么?”
太监磕了头,道:“是奴才不好,没有好好看住纯主子,纯主子。。。纯主子小产了!”在场之人皆被骇住,连弘昼都吓得毛骨悚然,小心瞧着皇帝神色。
皇帝脸上发黑,瞳孔里闪着火星子,叫人望而生惧。他脚下一个踉跄,直往寝屋去。因是在宫外,没得规矩,吴书来不在,谁也不敢冒死相拦。青橙躺在炕床上,两个妇人在旁边守着,见了皇帝,就起身行了个礼,轻声道:“夫人刚刚睡着了。”
张廷玉招呼着两人出去,又命了御医上前诊脉。
一切妥帖后,方才屏退众人。青橙听着声响幽幽转醒,一眼望见皇帝坐在炕边凝望着自己,悲从中来,她道:“皇上,我好像…好像…”说着,已泪湿满颊。
皇帝心中大恸,用手背拭去她的眼泪,无尽的失落与悔恨萦绕着他,他哀声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对不起你。”青橙再也忍不住了,撕声痛哭,哭得心肝胆颤,气堵声咽。皇帝顺势躺到她身侧,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青橙挤在他怀里,眼泪浸湿了他的衣领,流进了他的脖颈里,温凉温凉的,直滴落到他心底里去。
连着小半月,皇帝都没有出门,日日在院里陪着青橙。到底雇了两个妇人做粗使,妇人都是清白的百姓人家,费心费力,朴实诚恳,瞧着主人家的阵势,真是半步多路也不敢走,半句多话也不敢说,什么事都不敢打听,只在青橙屋里伺候。
青橙沉默寡欢,每每想起自己粗心大意,竟然有了身子也不知道,就恨不得大哭一场。而皇帝亦是内疚,如果那日他没有出门,让御医去瞧瞧她,或许事情就不会发生。两人各有心事,各有亏欠,倒比往常要生分疏离许多。
直到六月初,天气越来越热,张廷玉怕夏日容易生时疾,便暗暗求着弘昼、傅恒劝皇帝回鸾。皇帝跟青橙说了,青橙道:“我还没去黄河边瞧过,以后难得再有此等机会,倒想去看看。”难得她主动说要出门,皇帝自是一口应承。
两人寻了由头支开身边伺候的侍卫奴才,偷偷从后门出去,共骑一匹马,鞭子一挥,踏蹄奔往黄河边。青橙胆怯,道:“会不会有危险?”
皇帝笑道:“有朕在,你什么也不要担心。”
傍晚的黄河天地水阔,飞鸟成群。血色夕阳垂落在水边尽头,将天地间染成了魅丽的绯红橙紫。河水滔滔,老实巴交的渔民们收网生火,黑黢臂粗的妇人裹着头巾在船头剖鱼炊烟,三五成群的小孩子们围着河堤玩耍,嬉闹打趣的声音如同魔咒般随风传入耳中,叫人情不自禁的沉下了心,变得安静、平和。
青橙嘴角含着笑容,道:“这儿真美,真想永远呆着不走了。”皇帝笑道:“这话你在大名府说过一回,在壶口镇说过一回,在北镇也说过,今儿可是第四遭了。”青橙倚在皇帝怀里,马蹄慢慢,沿着黄河岸边踱步。她仰起头看他,晚霞照在他的身上,映红了脸。他将下巴搁在她鼻尖蹭了蹭,道:“你就舍得三阿哥?”
说到三阿哥,她又想起那未曾出世就没了的孩子,一时吞了声,不再说话。皇帝知道触痛了她的心事,沉声安慰道:“朕保证,以后你还会生下很多可爱的孩子。”青橙低低嗯了一声,道:“你别忘了才好。”皇帝道:“呆会回去,朕就给你立字盖章。”听他说得郑重其事,青橙撑不住噗嗤一笑。
见她笑了,皇帝才舒了口气。
天已落暮,两人骑马往回走,青橙忽而觉得口渴难耐,遂往路旁农户家讨水喝。敲了半会的门,许久才有人声,问:“是谁?”
青橙道:“我们是过路的,想讨口水喝。”不过多时,便听见柴门嘎吱一响,里头钻出面红肌嫩的女子,皇帝一愣,这不就是那日在壶口镇卖唱的小娘子么?
作者说:那个,真的是写着写着就流产了。作孽啊。【求票票哦】
☆、第一三二章:晋贵嫔为妃
小娘子大惊,道:“呀,怎么是你们?”皇帝微微笑道:“有缘无处不相逢,可否赠两碗清茶?”小娘子连忙敞开门,俏眼飞扬,叮铃铃道:“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别说两碗茶,就算是旁的什么,你们既要,我还能不给么?”又朝里喊:“奶奶,来了贵人,您快接待接待。 ”院子有面阔四五间青瓦砖房,圈着成群的鸡鸭,散着浓郁的畜生屎味,地上却极干净,铺着一条碎石小道直通到廊檐。
老人家端了茶壶茶盏从里屋转出,岣嵝着身子,笑眯眯请两人坐到堂屋,斟茶道:“前头走得匆忙,我身子又不好,没能当面谢谢两位恩人,实在惭愧。”说罢,便跪下身,磕了三个头,扁着嘴道:“真是无以回报。”
皇帝见白头老妇人懂理守节,言语亦是知书达理,倒另眼相看,伸手虚扶了一把,道:“起来罢。天色已晚,我们喝了茶就走。”小娘子却已提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鸭子跨槛进来,道:“那可不成,穷人家也没什么山珍海味,我姑且去杀鸭子,恩人好歹吃了饭再走。”
身边没带护卫,青橙不放心,遂道:“你不必忙活,我们急着要走。”喝过茶,她便起了身,朝皇帝道:“我们走吧,家里人该着急了。”皇帝嗯了一声,两人径直往院门去。
小娘子急了,几步拦在皇帝面前,道:“不许走!”
皇帝顿住步子,漠然的看着她,眼中有一丝恼意。小娘子头一回与如此年轻威武的俊美男子相对峙,窘红了脸,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她垂下眼帘,娇羞道:“冒犯老爷了。”皇帝并不是那么好相与之人,他重了语气,道:“让开!”
小娘子心中胆怯,他说话虽声小,却有一股不容任何人反驳的气势。她本能的侧了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