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梨木造的西洋自鸣钟咔擦咔擦的走着,忽而“铛”的一声响,将景桃唬了大跳。皇帝这才开口,道:“她是苏州人,你多备些苏杭小食。”景桃以为他还要吩咐,不想竟是嘎然而止,见皇帝已提笔写字,她磕头跪了安,蹑手蹑脚的退下。
转身至廊下,迎面撞上前来伺候笔墨的林贵人,林贵人亲热唤了声:“景桃。”她在皇后跟前当差时,常常有话通传养心殿,与她对接的,总是景桃。两人又都是茶水上伺候的人,甚为投合。景桃愣了一愣,屈膝道:“林贵人万福。”林贵人当差数年,也是极伶俐的,若不然也不会被皇后重用。她见景桃面上有难堪之色,心思柔转,恍然顿悟,继而暗自后悔,不该唤这一声。她笑道:“大晚上的,你是忙人,先去吧。”
景桃顾不得她猜疑,福了福身,便却身而退。
因近临产,青橙夜不能眠,腹下时常阵痛,海安怕有意外,日夜颠倒的守着,几天都未上床睡过安稳觉。晨起大早,简玉衡过来诊平安脉,青橙仔细穿戴了,方行至东间。简玉衡先行了叩首大礼,待青橙赐了座,才恭谨坐在炕首的小杌几上。他将簇新的绸帕铺在青橙手腕,探了脉,道:“听厨房的人说,主子近来胃口不大好,微臣以为,主子当恬淡处之,诸事切勿太过计较,别让关心你的人担忧。”
青橙将手缩回袖口,轻声道:“我很好,家里勿念。”
窗外有白花花的日光映入屋中,青橙穿着一件湖水色的夹衣,面露祥和安静,简玉衡想宽慰一句,张了张口,竟不知从何说起。他临走时,才微微笑道:“你还和小时候一样,心里有事,也总不肯和人说。”言毕,遂恭谨离去。
尔绮去御池摘了两捆莲花,抱了满怀往屋里闯,一头撞在简玉衡怀里,骇得连退了数步,道:“奴婢鲁莽了,请简大人不要见怪。”简玉衡反问:“你没事吧?”尔绮羞得满脸紫红,不敢看他,低垂着脸摇头,道:“奴婢没事。”简玉衡点点头,提袍而走。尔绮脸上烧得滚烫,抚柱凝望,直待没了人影,才转身入屋。
却见青橙坐在炕上发杵,凝思的模样叫人看着发慌。尔绮福了福身,往花瓶里装了莲,笑道:“昨儿下了雨,池子里开满了莲花,主子要是想看,待太阳下了山,奴婢扶您过去走一走。”青橙想起自己在池边初遇皇帝,心中一恼,道:“有什么好看的,过眼云烟罢。”尔绮不懂,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便缄默下去。
一时海安捧了莲心茶进屋,笑道:“主子吃点莲心水降降暑火。”青橙几口饮完,起了身,道:“我倦了,去歇一会子。”海安道:“主子才用过早膳不久,当消消食再歇息。”青橙哦了一声,款款行至廊下,望着朱红宫墙四合,黄瓦飞翘,哀哀叹息道:“早知今日,倒不如从未遇见,安心安意的躲在钟粹宫过一辈子。”
远处有宫人飞奔到跟前,打了个千秋,道:“主子,长春宫的善柔姑姑来了。”青橙缓过神,忙道:“快请。”不过半会,善柔便领着两名宫婢上前请安,笑道:“皇后娘娘惦念纯主子,知道您快要临产,特命奴婢从库中寻了几样生产后补身子的汤药。”说完,挥手让两名宫婢将手中锦盒递与海安,道:“里面装有上等进贡的当归、川芎、芍药、熟地数两,已经让太医配好方子,直接拿着用便可。临产那日,将四味药与乌鸡炖煮数时,取了汤候着,待纯主子生产完了,立时便可补身食用,活络气血。”
青橙忙道:“替我多谢皇后娘娘。”善柔恭谨答应了,屈膝告退。回到长春宫,她往皇后跟前禀话,恰好林贵人也在,便只略略说了,默然侍立于侧。
皇后并不避讳善柔,笑着朝林贵人道:“皇上连着数日都翻了你的牌子,只要你尽心尽力的伺候,我答应过你的,都不会失言。”
林贵人面露潮红,喜气洋洋道:“奴婢知道的,请主子放心。”停了停,眉头蹙了蹙,道:“奴婢昨日在养心殿撞见了景桃,颇觉纳闷,按理说她在翊坤宫当差,若无召见,绝不敢大晚上的往养心殿跑。再说,纯嫔已然失宠无疑,皇上见她做什么?”
皇后眼底一闪,露出些许凌厉之色,道:“兴许是你看错了罢!”
林贵人道:“绝没有的,我还与她说了话,她面色不郁,鬼鬼祟祟的,像是刻意瞒着什么。”皇后道:“定是纯嫔指使景桃做了什么,景桃原本是御前的人,关系恒通,牵扯至广,连吴书来待她都要客气三分。”
她咬了咬呀,道:“这纯嫔,看着人兽无害,还是有些手段的——”说完,斜眼望了望林贵人,道:“你是她失宠时得的圣恩,要是她复宠,第一个对付的人,恐怕。。。”林贵人本就是耳根子极软之人,况且是皇后的话,更是深信不疑,慌忙问:“那怎么办?”
皇后摆了摆手,金镶碎玉的玳瑁护甲在光下潋潋生彩,她沉稳道:“你先别急,她要是复宠,宫里头自然有许多人嫉恨,到时候你我再帮衬一二,来个落井下石便是。”
青橙几乎睡了整整一日,到傍晚时分,方觉有了精神,她挽了发髻,挑了一枝银镶嵌宝石扁方簪子,扶着海安往宫街闲逛。夕阳缓缓垂落,金色的辉煌映在宫墙上,一寸一寸的遗失,直至完全没了影,便有小内侍提着蜡扦四处点灯。月亮高升,星星在暗幽的天际如琉璃璀璨,漫天散落。
海安怕走得远了,徒生麻烦,便道:“主子,咱们回去罢。”
青橙似乎没有听见,一径往前走,直至御池边上,方止步。借着月光,只见碧海连天,荷花盈立。夏风拂过,荷叶的清香扑了满鼻,清幽静谧,连海安亦觉得舒坦。青橙也不知自己为何偏偏走到了这里,想起当日与皇帝在月下偶遇,他一身长衫,问她:“你是谁,在此处做什么?”她惊慌失措,撒下弥天大谎。后来,雨中重逢,亦是在这里,他赠她大氅,召御医为她诊脉,从此待她温情脉脉,情深意重。想起他的言笑晏晏,她心中竟是一暖。
也不知站了多久,眼瞧着要落锁了,海安催促道:“主子,该回去了。”青橙倏然回神,似从梦中惊醒,半响才应了一声,扶着海安往回走。天已漆黑,两名宫人提着灯在前头照路,青橙恍恍惚惚的走着,只觉心里空了大半,钝疼得难受。
快至翊坤门,尔绮已迎了出来,颇有怨言道:“主子,您身上有孕,夜里扑了凉风可怎么办。。。”话音未落,只听见“哎呦”几声叫唤,青橙已跌倒在地,身侧的众多仪从也左摇右晃的往地上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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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不知青橙如何了。(第一更)
皇帝身上穿着明黄中衣,从司衾尚宫手里扯过黄直地纳纱织锦袍子,披在肩上,连鞋也未穿,急匆匆往外头走。 吴书来手里端着一双蓝缎凉里皂靴,弓腰疾步随在后头,谨小慎微道:“万岁爷,请穿御靴。”皇帝一顿步,后头仪仗便纷纷刹住,喘息不定。皇帝抬起一只脚,问:“怎么回事?”
吴书来跪地伺候,道:“启禀万岁爷,据纯主子底下侍奉衣冠的佩儿说,纯主子傍晚吃过晚点心,扶着海安往御池边散步,回来时,不小心在翊坤门前摔了跤,纯主子喊肚子痛,可宫门上了锁,皇后那儿又已安寝,直房的人不肯往里传…”
皇帝喝道:“胡闹!”里外的宫人皆屏声静气,不敢吱声,吴书来吓得浑身哆嗦,接着道:“奴才斗胆做主,使人往御医院传了话,想必此时已有太医往翊坤宫去了。”皇帝面色稍稍平缓,道:“朕去瞧瞧。”又道:“让人把舒嫔送回去。”
圣驾至翊坤宫时,四下已复燃宫灯,潋滟火光将甬道照得通明。数十御医轮流在西间把脉,皇帝候在东间,隔屋闻见呻吟之声,心绪焦灼,坐立不安。过了大半时辰,院使王大人率四五位御医吏目跪至御前禀告,道:“纯主子原还有小半月的产期,今儿摔了跤,身上并不见伤,却撞了肚子,破了羊水,若是止不住,只怕得用药催产。”
皇帝不似往日从容,暴躁道:“那还不快去拟方子!”王大人愣了一愣,迟疑道:“眼下情势危急,用药稍有不慎,便会危及性命。再说,纯主子熬了半会才宣召太医,耽搁了时辰,如今…”他年老啰嗦,勤恳自保,皇帝目光玄寒,冷冷道:“少说废话,纯嫔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提着头来见朕便是。”
王大人吓得丧魂失魄,道:“实在是凶险万分,奴才不得不早作谋算。”又停了一停,方道:“如果事出意外,皇上想先保纯主子,还是先保皇子。”皇帝脚上一虚,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炕沿,仿佛喘不过气来,梗着喉咙道:“你说什么?”王大人敛了敛神色,镇定道:“臣等怕事有意外,想请皇上示下,是先保纯主子,还是先保皇子。”一字一句如爆竹一般,在皇帝脑中轰然炸开,劈里啪啦的在他心底翻滚,溢出从未有过的惊惶恐惧。
吴书来十来岁开始伺候皇帝,圣心如何,也能揣摩一二。皇帝威严,人前总是淡然若定,如此惶然失措,连吴书来也只见过两次,一次是二阿哥薨时,另一次,就是眼下。
王大人见皇帝踌躇,不敢催促,只管伏地叩首。简玉衡亦是心如火焚,跪走上前,沉声道:“皇上,纯主子年纪尚轻,往后还有妊娠机会。孩子虽是皇家血脉,但一生下便没了母亲,也实在可怜。请皇上三思而行。”
皇帝恍然回过神,心里绞痛得厉害,咬牙切齿道:“你们跪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救人!朕说了,纯嫔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一个一个都别想脱开干系!”此言一出,底下御医纷纷连滚带爬的起身,往外厅商议用药。至午夜,才将熬煮的药喂与青橙,皇帝又下旨开了宫门,请了稳婆入宫,待一切安当,已是天亮时分。
吴书来见皇帝一宿未睡,上前道:“万岁爷,您好歹眯一眯眼罢,呆会子还要召见朝鲜使臣,您…”话犹未落,皇帝瞪着猩红的双眼,道:“纯嫔如何?”吴书来道:“稳婆已经进去,开水汤药都已备好,辰时末分当能生产。”皇帝点点头,动了动僵直的身体,道:“宣人伺候洗漱。”吴书来还想劝皇帝假寐片刻,皇帝却已趿鞋下炕,遂躬身而退,往廊檐垂立的宫人打了手势,不出半会,便有人端着金盆巾帕入屋。
皇后晨起时听见风声,心中一惊,召来直房的人狠狠训骂了一顿,各赏了二十板子,方急匆匆坐了肩舆往翊坤宫去。皇帝没得心思与她计较,只道:“你在这里守着纯嫔,有什么事只管叫人往乾清宫禀告,前朝有事,朕不能耽搁。”皇后应了,道:“皇上放心去吧,一切有臣妾在,必不让纯嫔委屈。”
皇帝嗯了一声,喝过泡得醇醇的君山银针茶,已然褪去疲乏,精神烁烁的往外走。到了门槛,却又回身,望着西屋隔间用的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落地罩,门扇上新换了银丝镌花的湘竹帘子,有宫人进进出出,角上一掀,便隐约可见里面人影憧憧。偶尔有两声呻吟传入耳中,他心里就像撕肝绞肺般钝痛。
皇后瞧他怔忡不宁,遂柔声道:“皇上,该上朝听政了。”皇帝默然不语,久久凝望着那帘子,半响方转身起驾。待天光大亮,高妃、娴妃、顺妃等人齐齐前来探望,几人面上和善忧虑,心底却各有打算,低声在外头叙话。
乾清宫檐下设有中和韶乐,殿内站满了大臣、王公、朝鲜使臣,皇帝入席,乐声齐整奏起,满朝文武三叩九拜,恭请圣安。皇帝身穿黄缂丝片金边单朝袍,上戴绒草面生丝缨冠,面上浅浅含笑,入了龙座,方拂袖道:“平身。”众臣齐声谢恩,气势威武,使喧闹之声久久盘旋于殿宇间而不息。
可此时此刻,皇帝心里却只有一个念想:不知青橙如何了。
舒嫔几乎夜未成眠,晨起用了早膳,就眼巴巴的使人去翊坤宫打探。屏退众人,只留了姣月和湘儿在跟前,她怒气冲冲指着湘儿道:“都怪你出的好主意,皇上在翊坤宫守了一夜,必是将纯嫔放在心底里了,今儿一过,怕是要追根究底的查。”
湘儿唬得诚惶诚恐,慌忙跪了,道:“主子别太过忧心,此事做得缜密,无人知晓,查也查不出什么来。更何况,有娴主子在上头担着,总不至落到您身上。”姣月捧了碗清心茶递与舒嫔,宽慰道:“湘儿说得有理,咱们只是在地上漏了点猪油而已,早上奴婢已安排人去洒了草灰清扫过,凭他怎么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舒嫔听着,吁了口气,道:“可办得妥当?”姣月笃定道:“主子放心,是翊坤宫直房的小丫头做的,她也只知后果,不知前因。半大的人,谁都注意不到,手脚灵活得很。”舒嫔抿了两口茶,坦然许多,道:“宣肩舆来,我也去翊坤宫瞧瞧。”
青橙痛了一夜,早已精神全无,连喊叫的力气也没有。到辰时中分,被海安强灌了半碗鸡汤,方能开口说话。第一句便是:“皇上呢?”
海安道:“皇上在东间守了主子一夜,眼睛都没合一下,就去上早朝了。”顿了顿,拧了温热的巾帕抚去青橙额上汗珠,道:“主子加把劲,皇上挂念主子,连奴婢也看出来了。皇上还下了旨意,即便舍去皇子,也要保主子周全。”青橙心中甚慰,苍白的唇际隐约露出些许笑意,道:“不怕,船到桥头自然直。”
皇帝忧心,总是挥手让吴书来禀话,朝臣不知后宫的事,皆是纳闷。到了辰时末分,才有内侍从侧门入,欢天喜地的跪在地上,叩首道:“恭喜皇上,纯主子生了,是个小阿哥。”众臣大悟,纷纷起身恭贺,皇帝却心底一沉,问:“纯主子如何?”
吴书来知道皇帝的意思,喜上眉梢道:“启禀皇上,母子平安!”皇帝这才扬眉大笑,似乎亟不可待,提步便往外走,半会也不肯停留,他扬脸朝众臣子道:“都散了吧。”
坐了八人台的凉轿,皇帝犹还嫌慢,催促了数回。到了翊坤门,下了轿,不管吴书来拦阻,几乎小跑着进去。皇后率领众人迎了出来,挡了门前,道:“臣妾恭喜皇上喜得三阿哥。”皇帝已然掩不去欢喜,道:“朕去里面瞧瞧纯嫔。”
皇后却立着不动,道:“宫中规矩,产房乃淫秽之所,皇上不宜入内。况且——”她话锋一转,道:“纯嫔也承受不起如此圣恩,请皇上三思。”
吴书来跪在地上,哭丧着脸道:“要是让太后老佛爷知道,纯主子可就为难了。”皇帝往屋里看去,屋中里里外外的站满了人,想着她已无碍,仿佛是从噩梦中清醒,浑身都觉舒坦。他笑道:“皇后说得是。”停了停,又道:“可要劳烦皇后好好照料几日。”
皇后恭谨道:“纯嫔的孩子就如同臣妾的孩子,臣妾是嫡母,必然尽心尽力的照顾她们母子,皇上尽管放心罢。”她眉眼含笑,似乎比自己生了孩子还要高兴,笑道:“后宫的事,皇上不必操心了,您还是好好为三阿哥拟个好听的字罢!”说着,周围的人皆附和着笑起来。
高妃道:“纯嫔是有福泽之人,如此大难,又是早产,竟能平安渡过,可见世上真有神灵保佑。”娴妃连连点头,道:“这话对了,老佛爷吃斋念经,就是为着保佑后宫众人,今儿算是佛祖显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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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朕守了你一夜(第二更)
皇帝扬眉一笑,道:“可告诉老佛爷了?”皇后莞尔,道:“已经命人通传了,老佛爷听了高兴,说要赏赐纯嫔呢。 ”皇帝听着越发欢喜,问:“孩子呢?”屋里乳母听闻,连忙抱着孩子出来,屈了屈膝,捡着好听的话,笑道:“三阿哥生得好看,像极了万岁爷。”皇帝凑过身去,瞧见黢黑的小脸儿上还沾着绒绒的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