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贵人笑着道:“皇上去哪里,总归不会是你我,咱们也别烦心了。”又低了低声音,道:“要烦,也该让皇后、贵妃她们烦去。”听她如此一说,逗得两人都笑了起来。
皇帝才回鸾,要处置的朝事繁多,在咸福宫只稍坐片刻,就回了养心殿召见大臣。到了亥时,暮色浓厚,皇帝还一动不动的坐在紫檀木大案后批奏折。李玉高举着朱漆盘子上前,里面装着后宫各妃嫔的绿头签牌,他低声道:“请万岁爷掀牌子。”见皇帝不回话,以为是“叫去”,正要退身,皇帝却又搁了笔,抬起头来。
李玉忙将盘子呈到皇帝眼前,皇帝的手指拂过绿头签牌,又划回去,如此反复了四五次,还未下定。李玉手臂酸胀,姿势却纹丝不动。半响,皇帝才揭了牌子。李玉呼了口气,垂下双臂,往盘中看了一眼,跪了安,慢慢后退出去。
青橙坐在灯下缝衣衫,比论经纬。尔绮掀帘进屋,还未说话,就听青橙问:“皇上来了么?”尔绮愣了愣,道:“主子,奴婢刚才特地打发人去敬事房问了,皇上今儿揭的是舒贵人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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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不可恃宠而骄
海安见青橙神色怔忡,心底蓦然一沉,道:“主子累了一日,早些歇息罢。 ”青橙手里握着针线,垂落在膝上,直直望向昏暗无光的窗外,忽而漫过一丝虚弱的惶恐。是她糊涂了,如今并不是在行宫,并不是只要等着,他就会来。
青橙坐了半会,方道:“我去趟养心殿。”
海安一急,劝道:“如此可不合规矩,主子独自伴驾去行宫,已是阖宫瞩目,要是再拦着皇上临幸舒主子,只怕。。。”
青橙打断道:“你去提灯。”话犹未落,帘外传来温润的笑声,道:“大晚上的,你要去哪里?”待她回神,皇帝已然立在眼前。他眉目磊落,唇角含着温和的笑意,饶有意味的看着她。青橙吃了一惊,道:“你不是翻了舒贵人的牌子么?”说完,才恍然想起自己还未行礼,正欲屈膝,却被皇帝伸手扶住,牵着她往里走,道:“原本是要去咸福宫,在宫街上见你屋里还点着灯,想你还没睡,就过来瞧瞧。”
海安与尔绮对望一眼,屈了屈膝,齐齐退下。皇帝见炕上摊着衣衫,上等的月白色贡缎,袖口肩膀处都携着龙纹,知道是给自己做的,心里柔软到了极处,笑道:“刚才你让宫人提灯,可是要去哪里?”
青橙坦然道:“我想去养心殿。”皇帝往炕沿上坐着,脸上滞了滞,道:“你要找朕?可是有事?”青橙道:“事倒是没有,只是尔绮说皇上今儿要去舒贵人那里。。。”她见皇帝唇角的笑意渐渐褪去,眉心微蹙,心里咯噔一响,已然不敢再说。
皇帝愠怒道:“敬事房的消息可传得真快,看来得好好整治整治了。”青橙惶然,连忙跪下道:“是臣妾失仪。”皇帝脸上漠然,他一瞬不瞬的望着月白贡缎上的团云龙纹,淡然道:“朕虽宠爱你,但也不可恃宠而骄,失了分寸。”
青橙像是泼了兜头的冷水,浑身寒冰彻骨,鼻尖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低低应了一声,道:“是,臣妾知错了。”皇帝起了身,道:“朕就是过来看看你。”他见她泫然欲泣,有些失悔自己语气太重了些,想宽慰一句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终是秉着帝王的威仪,道:“你好好歇着,朕明儿来看你。”青橙依旧跪在那里,道:“恭送皇上。”
过了小半月,皇帝下诏晋封舒贵人为舒嫔,因着舒嫔爱菊,皇帝特意让御花园培植了上百种菊花供与舒嫔赏玩,一时风头无两。舒嫔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儿周正,嘴巴子极甜,太后腿上不好那些时日,几乎日日宣她陪伴。这天她照例大早就去寿康宫伺候,才至门口,却撞见高贵妃,便福身道:“贵妃娘娘吉祥。”
高贵妃笑道:“可是要去寿康宫?我正巧要过去说话,不如一同去罢。”舒嫔心里纳闷,却不敢表露,笑道:“真是好极了,我正想有个伴哩。”两人同坐了肩舆,由宫女内侍簇拥着,一径往西二长街去请安。
夏日晨阳亦是晒人,热气往周身逼过来,那仪仗撑的红柄伞竟不抵半点用处。高贵妃在太后跟前不敢穿得轻薄,宽厚的绯绸宫裙,闷得她透不过气。她望了眼身侧的舒嫔,见她穿着一件冰蚕丝做的长袍子,脖子上连“龙华”也没戴,生出几分酸意,道:“你如此衣冠不整的,就不怕太后嫌弃?”
舒嫔笑道:“是太后允的,我脖子上生了痱子,太后说我早晚一来一回的跑,日日相见,就不必掬着熟礼。”高贵妃道:“太后可真是喜欢你,我伺候那么多年,还从没听过那样的话,你可真有福气。”舒嫔在家时珍若瑰宝,入宫后又深受皇帝、太后的宠信,确实是有福气的,听高贵妃如此说,便笑道:“我爹爹也常常如此说。”
两人进了寿康宫,太后歪坐在炕上吸水烟,高贵妃浣了手,便半跪在踏板上伺候。舒嫔在旁边仔细瞧着,时不时的递个烟灰帕子等物。皇帝下了朝,来给太后请安,见两人和睦,龙心甚悦,笑道:“你们住在一座宫里,又处得来,实在是好。”
高贵妃笑吟吟道:“舒嫔伶俐聪慧,我刚才不过递给她一个眼神,她便知道是太后要喝水了,实在叫人不得不喜欢。”太后也道:“你们都是好孩子,知暖知热,孝顺哀家。”
舒嫔嘟着小嘴儿道:“太后是我见过最和善最亲切的人,又教导我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比我额娘还要心疼我,我若还不孝顺太后,可真是没有良心。”她原就有些娇声娇气,因着皇帝在,越发痴嗔三分,像个稚女似的,便是犯了错也叫人没法生气。
太后朝皇帝笑道:“你瞧瞧,说得哀家的心都软了,怎能不喜欢。”皇帝瞧着太后高兴,圣心大悦,朝舒嫔道:“呆会让吴书来领你去库房瞧瞧,看见喜欢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只管捡回去。”舒嫔俏眼睨着皇帝,道:“皇上今儿也赏,明儿也赏,我宫里的东西都要堆不下了。”稍顿,旋即道:“您要是真心疼惜我,就多去我那儿坐坐,比得上千金万两。”
宫里的女子大多沉静无争,舒嫔嘴巴子不饶人、厉害,皇帝不生气,反觉新鲜。他朝高贵妃笑道:“书瑶,朕看舒嫔与你刚进府那会倒有几分相像。”高贵妃听了,心里不是滋味,面上却不敢表露,勉强笑了笑。
待皇帝起驾,两人一同告退,行在宫街上,高贵妃道:“妹妹嘴巴可真巧,哄得太后、皇上都高兴,我也跟着沾了光。”方才舒嫔听皇上说自己像高贵妃,已有几分生气,便摆了脸色道:“再巧也巧不过姐姐呀。”她到底年幼,又刚刚才入宫,哪里藏得住什么。
高贵妃听她语气不善,冷笑道:“妹妹新得圣宠,阖宫上下皆知,但你可知道,皇上在你前头宠过多少女人么?你在我跟前没大没小也就罢了,要是旁人,小心糟了算计也不知道。”舒嫔愈发不快,气呼呼道:“有皇上在,我看谁敢算计。”高贵妃冷哼一声,道:“我看你与我同处一宫,才好心提醒提醒你,既然你不愿信,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舒嫔听她说完,毕竟顾忌她是贵妃,又有协理六宫之权,轻咬了咬呀,粲然笑了起来,道:“高姐姐,你别生气,我还小,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你能提点我,我心里高兴着呢。”
高贵妃也莞尔,道:“我也是喜欢你,才一腔真心的告诉你。”
回到咸福宫,高书瑶净了手脸,换了方便衣袍,让宫人取了几大箩筐的冰砖搁在寝屋里,歇了许久,方觉凉爽些。金玲端了冰果子上前,轻声道:“主子吃点冰葡萄消消暑。。。”话还未完,却被高书瑶伸手一拂,打翻了满盘子的瓜果。
金玲唬了一跳,以为自己做的什么事被高书瑶知道了,噗通跪下,叩首道:“奴婢错了,主子饶命。”书瑶冷哼道:“瞧舒嫔那张狂的样子,以为家世显赫,有皇上宠爱,就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金玲听闻是因为舒嫔生气,心中落下大石,收敛了神色,道:“主子犯不着为她生气,前头苏贵人那样得宠,去行宫也只带她一人去,回了宫,失了新鲜,不也同样抛之脑后了么?再有前头的林采悠,如今还在浣衣局洗衣裳哩。”她径自起了身,越发温柔道:“主子是贵妃,品阶摆在这里,她再多宠爱又如何,见了您还不得乖乖行礼么。”
高书瑶听着舒坦,略略有了些稍许笑意,道:“那倒也是,凭她怎样得宠,也不过三五月的功夫罢。”金玲连连附和,道:“就是就是。”
皇帝连着十几日没来过翊坤宫,海安看着青橙坐在窗下愣愣发呆,便轻声宽慰道:“主子,您想不想到外头走一走,屋里闷着,对身子不好。”青橙脸上平静如水,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似的,道:“外面日头大,待用了晚点心,我再出去吹吹风。”
天色渐渐昏暗,尔绮命人往院中泼了几桶凉沁沁的井水,热气裹着飞尘扑了上来,腾云驾雾似的,波涛翻滚。夜还未至,淡白的月亮已经高高悬在半空,青橙稍稍整了整衣冠,扶着海安往御花园闲散。才行到宫街,远远就看见有宫人簇拥着肩舆徐徐而来,离得近了,方看清是舒嫔。青橙虽是宫里的老人,但位阶却比舒嫔低,忙退至旁侧屈膝行礼。
舒嫔认得青橙,她刚入宫不久,还未等侍寝,皇帝就去了行宫,只带了苏贵人一人。每每思及,总觉愤恨难平。她挥了挥手,道:“停一停。”又朝青橙笑道:“苏贵人要往哪里去?夜里黑,可别四处走远了,小心落了锁赶不回来。让皇上知道,怪罪下来,可就不好了。”
作者说:我是作死啊。。。
☆、第七十六章:朕绝不轻饶你
青橙觉她语气不善,屈了屈膝,拘谨道:“今儿天气凉爽,便出来四处转转。 谢舒主子提醒,我呆会就回去。”舒嫔手里绞着一块紫绢帕子,见青橙梳着小两把头,斜插一枝点翠素银簪,套着丹碧纱纹大袖衣,下面着月白素裙,脚上一双已穿得半旧的绿锻彩绣花盆鞋,微微颔首,昏暗里看不清面目,然清新沉静的姿态,让人见而忘俗。
舒嫔看她恭顺,火气消了大半,又怕皇帝久等,遂懒得计较,道:“我还要去养心殿侍寝,就不和你多说了。”顿了顿,挑眉望着青橙,道:“你也是知道的,皇上素有吃晚酒点心的习惯,宣了我作陪,去得晚了,恐皇上要生气。”说完,便令人起驾。
青橙抿了抿唇,露出浅浅的梨涡,脸上一阵寡白,依着规矩退至墙角,待舒嫔的肩舆走远了,方扶着海安缓缓向前走。
海安看着青橙面色僵硬,沉默不语,便宽慰道:“皇上还是惦记主子的,这些天,每隔两三日,总要遣小太监送消暑御茶来。”又道:“上回只您一人随扈伺候,宫里不知多少眼睛盯着咱们翊坤宫,如今倒好,皇上宠信舒主子,没得倒分了些嫉恨。”
青橙怅然道:“他是皇帝,自然是想宠谁,就宠谁。”稍顿,酸意漫过胸腔,泣然道:“偌大的后宫,我又算什么,不过是个小小贵人。。。”她的声音低柔缓慢,越说越是伤心处,脚下照着一团小小的白光,她垂下脸,定定的看着,一眨眼,就落了泪。
海安见她哀凉垂泪,忙道:“主子别在风口上流眼泪,小心老了眼睛疼。”又急忙掏出帕子来替她拭泪,青橙凄然一笑,道:“咱们回去吧。”
养心殿里燃着数百支臂粗的红烛,用青纱罩子笼着,荧荧散着光。皇帝盘坐在炕上批奏折,见舒嫔进来,便笑道:“怎么晚了,倒叫朕等你。”舒嫔请了双安,她一双黑瞳如宝石般熠熠生彩,肌肤娇嫩如稚女,叮铃铃笑道:“在宫街上撞见苏贵人,说了两句话,就耽搁了半会。”她仔细瞧着皇帝脸色,端详许久,竟不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皇帝依然温润和善,他搁下御笔,面色如常道:“都说了什么紧要事?竟敢让朕等你。”舒嫔随口道:“没什么,总不过寒暄两句。”皇帝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笑道:“哎呦,朕的小辣椒也会和人寒暄了。”
舒嫔嘴巴一撅,道:“皇上尽爱说笑,臣妾什么时候成辣椒了?”她知道皇帝心情愉悦的时候,她说什么也不会生气,有时,皇帝还很喜欢她狡辩横蛮几句。果然,皇帝揽了揽她的腰,极为宠溺道:“真是辣手辣脚的丫头。”稍顿,却又道:“苏贵人寡淡,不愿与人交往,你平日要是闲着,多和她说说话,免得她天天闷着,生出病来。”说着,忽而正了正色,定定望着她,露出几分凛冽,道:“她性子柔弱,可不许你欺负她!”
自她入宫,皇帝在她面前一直是温文尔雅,随和亲善,从未如此摆着脸色说话。她愣了愣,旋即喜笑颜开,道:“皇上你又说笑了,苏姐姐端庄大方,待臣妾又客气,臣妾干什么欺负她?”皇帝已然恢复常色,徐徐笑道:“朕不过白叮嘱一句。”
侍过寝,夜色已深,舒嫔不能在养心殿过夜,穿戴好了由太监抬着往后头围房安寝。围房的装置简略,铺盖也硬,她是认床的,压根就睡不着。“朕不过白叮嘱一句”,她的脑中一直盘旋着这句话,总觉不对劲,总觉心里不舒服,可是却总想不明白,为什么。
次日下起大雨,檐角的驭水龙头势如破竹般瓢泼而下。因着二阿哥忽染了寒疾,皇帝亲自往阿哥所探望了,问过太医病状,又仔细叮嘱了一番,方才摆驾回宫。沿经御池,见满池碧叶团团生绿,在烟雨蒙雾碧浪翻滚,忽见有面目清秀的宫女从树后转出来,那宫女撑着一把素白山水墨画纸伞,在池边拧了两三株莲叶便急急离去。皇帝心中一动,挥了挥手,吴书来上前,躬身问:“主子有何吩咐?”
皇帝道:“叫人摘几束莲花给苏贵人送去。”吴书来道:“下着大雨,并不好摘花,等天晴了,奴才。。。”皇帝转身一瞪,道:“你倒是脾气见长了,朕让你做什么,也敢推三阻四。”
吴书来心头一颤,连忙诚惶诚恐道:“奴才遵旨。”皇帝转了身,道:“起驾吧。”雨势越下越大,太监们抬着轿子,靴声橐橐,半丝不慌犹似一人行步。拐入偏僻甬道,忽有人急急从角门里撞了出来,雨幕垂帘,吴书来也看不清楚。
他唬了大跳,喝道:“是谁咋咋呼呼的,冲撞圣驾。”那人伞也没打,浑身浇头,噗通跪在水里,喊道:“皇上万福,臣妾想跟您说一句话。”庆嫔虽已打入冷宫,但毕竟还是主子,吴书来只得向皇帝禀告。皇帝已然听见喧闹,见庆嫔冒雨拦轿,想必是有什么冤屈,便道:“这是在哪里?”
吴书来回道:“翊坤宫就在旁边。”
皇帝略一思忖,便道:“摆驾翊坤宫罢,你去扶着庆主子。”吴书来应了,轿子转了头,斜过宫街,从侧门入,直去了庆云斋。青橙才吃了膳,搬了藤椅坐在廊下看雨,拿了本李白的诗集翻着,半会便心生倦意,随手将书搭在胸口上,慢慢睡着了。因着下雨,里外的宫人都没事做,躲在直房里偷懒闲话。见青橙没有什么吩咐要做的事,海安和尔绮便坐在门槛边上拾掇针线,偶尔低声说上两句。
事出突然,吴书来身边没人通传,海安听闻靴声响,抬头一看,皇帝已经下了轿子站在阶梯上了。她心里一慌,连忙搁了针线盒,尔绮也有所发觉,两人起身正要行礼,皇帝却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她俩不要说话。
青橙睡得恍惚,隐约觉得身前站了人,雨声阑珊,她素来贪睡,想要睁眼,却醒不过来。皇帝背着手立在她身侧,垂首看着她。一身半旧不新的月白纱袍子,绾了方髻,朱钗尽褪,只戴着两只细如黄豆般大小的珍珠耳坠,垂在脖颈间,微微荡漾。
皇帝微不可闻道:“去拿毯子来。”海安忙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