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楚将士一夜连夺大宁四座城池的事,赵恬是知道的,可是如何取胜的,他却是不甚清楚,如今听墨子然说,他心中当即一冷,只觉得无尽的寒意自脚底升起,迅速在全身蔓延开来。赵恬虽是武将出身,可是他却是一个仁慈的主。以前先王在世之时,他向来劝谏先王以仁治天下。先王也常常说,赵卿,仁武之人也。
原来,王上是踏着无数无辜百姓的尸体夺城的,就如墨子然所言,若是有朝一日,他在朝中站稳脚跟,他又能做一个仁德之君吗?
墨子然见他的表情有些松动,便又继续趁热打铁道:“子然此次前来,是受宁皇所派,宁皇希望赵老丞相能趁着楚夜笙不在朝中之际,拥立南王爷登基。等这场战争结束之后,宁皇会既往不咎,继续与夜楚友好往来。”
说不心动,那是假的。如今夜楚在这场战争中虽占了上风,可是也全是因着楚夜笙御驾亲征,若是宁国皇帝也御驾亲征,谁输谁赢也未可知。
宁皇的作战能力,他是见识过的。他能从一个一无所有的亡国之子一跃成为一国之君,那么这场战争的败局,他亦可扭转。
赵恬想了很久,尔后垂头叹了口气道:“墨公子,若是能拥立南王为王,我赵某定感激不尽。”
夜里,赵恬领着乔装打扮的墨子然进了王宫。
楚夜南被囚禁在王宫一座偏僻的宫殿里。因着楚夜笙下了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那座宫殿,所以那里除了定时去送饭的宫人,几乎没有人去过。
赵恬借口有十万火急的事同太后相商,却不料他刚进了宫,便命自己的人围住了整个王宫,又让自己当初为了救楚夜南安插在王宫中的宫人将太后软禁起来。
墨子然跟着他一路来到一座偏僻的宫殿。赵恬从宫院中找了一块石头将那宫殿的锁砸开。
楚夜南本来已经歇下了,听见宫门外砸锁的声音,他忙从床上坐起来大声喝道:“谁?”
“南王爷,是老臣,赵恬。”
“赵老丞相?”
楚夜南听见赵恬的声音,忙披衣下了床,走到门口将赵恬迎了进来。
“赵老丞相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南王爷。”赵恬忽然单膝跪在楚夜南面前,拱手道,“如今王上不在皇宫,您应该早做打算。”
楚夜南闻言,面容一顿:“赵老丞相是叫本王逃离王宫吗?”
赵恬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一抹狠色:“老臣的意思是——取而代之。”
“这……”楚夜南连连后退几步,摇头,“不……不行……这么做,是大逆不道!”
跟在赵恬身后的墨子然身着一身墨蓝色的太监宫服,他悄悄地抬起头来打量着这位南王爷。他和楚夜笙长得有五六分相似,只是他面部的线条比楚夜笙更柔和些,眸光也更和善些。
难怪这赵恬会站在楚夜南这一派。
墨子然心道。
跪在地上的赵恬道:“南王爷,除此之外,您别无他选。王上性暴虐,登基不久,便主动挑起与宁国的战争,不顾无辜百姓的性命,放火烧城。若是……有朝一日……他也定不会怜惜夜楚百姓。望南王爷三思,为天下百姓着想。”
说罢,他改单膝为双膝,伏下身去,重重磕了个头。
楚夜南立在殿中,烛光照在他挺拔的身躯上,将他投在青玉地砖上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墨子然见他面上犹豫,随即在赵恬身后跪下:“宁国使臣墨子然拜见南王爷。”
楚夜南闻言不解地望着赵恬身后的人儿:“你是宁国的使臣?”
墨子然答:“回南王爷,正是。臣来夜楚,也是为着夜楚和大宁两国的关系而来。宁皇叫臣传话给您,说是夜楚一夜连夺我大宁四座城池,若是有朝一日,宁军击退夜楚军,只要楚夜笙在位一天,宁皇定会血洗夜楚。”
墨子然的声音很轻,轻地连他面上的表情都没有太多的变化。可是站在他面前的楚夜南身子却微微抖了一下。
他曾听父君讲过大宁的皇帝。父君说,那是个地狱罗刹一样的人物。当初他仅凭着暗自培养起来的五万将士,三天之内攻下安国,血洗安宫。当时各国闻之,无不谈宁色变。
如今,皇兄主动出兵攻打宁国,若是胜了还好,可是,若是败了……后果不堪设想。
楚夜南闭了眼睛,复又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地睁开:“赵丞相。”
“臣在!”
“如今,你手中还有多少兵力?”
“除了王上带走的六万将士,如今还剩两万人马。”
“若是靠着这两万人马夺下夜楚王宫,需要多长时间?”
赵恬在心中默默算计了一下道:“回南王爷,一夜足够。”
楚夜南转脸望向窗外,看着黑漆漆的夜幕道:“这夜楚的天,是不得不变了。”
他又过身:“让他们保护好母后。别让她知道这些腥风血雨。”
“是!”
赵恬说罢,便带着墨子然退出殿外。
楚夜南在殿中穿戴整齐,缓缓走出殿门,看着门外萧条的景色,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座宫殿,曾经是他未开牙建府时居住过的。那时候,父君就坐在这宫院的石桌旁问他:“夜南,为君者,何以治天下。”
他答:“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句话出自《孟子》的《尽心章句下》,那时他初读《孟子》,对于这句话一知半解,这般回答,也不过是想在父君面前卖弄。如今再回想起来,却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抬头望着墨色的天空,心中道:皇兄,对不住了……
第二百零四章、两种悲剧,一种心境。
十二月底,在赵恬等人的拥立下,楚夜南登基为王。
远在边关的楚夜笙收到消息后沉默了许久。
夜楚以远征将军徐猛为首的将士纷纷跪在营帐之外,请求楚夜笙放弃与宁国交战,调头攻打夜楚。
楚夜笙站在营帐中,摇曳的烛光将他高大的身影印在帐上,孤独而清冷。
楚夜笙将手中的信团成一团,紧紧地握在掌心之中。
他闭眼思量许久,尔后道:“众将士听令!”
铿锵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气势十足。
徐猛等人正襟跪在帐外,拱手喊道:“臣等听令!”
楚夜笙道:“远征将军徐猛,孤命你带领众将士回宫投奔夜楚新王。”
“王上!”
徐猛等人面上一惊,他们本以为王上会下令命他们调头攻打夜楚,却不料他竟是想让他们回宫俯首称臣。
楚夜笙撩开军帐的门帘走了出来,银色的铠甲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新王登基,木已成舟。若是此刻回攻夜楚,牺牲的也只是无辜百姓。徐猛,你们只有弃孤而回宫恭贺新王登基,他们才会放你们一条生路。”
徐猛闻言,抬头望向面前的男子。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穿铠甲上战场。曾经在别人眼中,夜楚的四王爷是一个不务正业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闲散王爷。只有一直追随着的这些人才知道,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子,不过是给别人看的。他表面风流,实际运筹帷幄,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为夜楚培养谍者。他曾说,夜楚虽富甲天下,可是地域太小,若是不想着向外扩张强大,总有一天会成为别国的附庸国。
“这是号令夜楚谍者的令牌,徐猛,孤现在将它交给你。有这个在手,新王定不会为难你。”
楚夜笙从胸前的衣服里取出一块金黄色的令牌,那令牌上,刻着一只展翅的雄鹰。
徐猛不肯伸手去接,只拱手道:“臣等愿意与王上共生死!”
徐猛话音刚落,跪在他身后的众将士不约而同地开了口:“臣等愿意与王上共生死!”
洪亮的声音气吞山河,可是在这寒冷的夜里却显得有些悲凉。
楚夜笙微微拧起眉头,盯着跪在面前的徐猛看了许久,然后开口道:“徐猛,当初孤王为何会创建碟鹰暗眼?”
徐猛道:“为着将各国动态掌握在手中,有朝一日将夜楚壮大。”
楚夜笙凛眸一扫,训道:“既然你知道孤的良苦用心,那还不赶快接令!”
被他这么一吼,徐猛高大的身子不由得缩了一下,他略略犹豫了片刻,然后慢吞吞地伸出手去,接过楚夜笙手中的令牌:“卑职……遵旨!”
楚夜笙这才点了点头,抬头望向漆黑的天空:“徐猛,孤将这夜楚的未来……托付给你了。好好辅佐先王,将夜楚发展壮大!”
说罢,他转身回了军帐。
深夜,在楚夜笙的命令下,徐猛领着夜楚的四万大军调头返回夜楚。楚夜笙站在钰康城上目送着大军离开之后,淡淡地笑了一下。这一个月来,一直绷着的那神经,“啪”地一声,终于断了。
他当初攻打宁国,一方面是因为黎落在冷宫中消失,他想着为她报仇。另一方面,是因为大宁经历了两场战争之后,兵力正是最薄弱的时候,若是他能击败大宁,那夜楚的壮大就指日可待了。
他的目光望着远方,那里,漆黑的夜幕接着地平线,千里之外,是他的故土。
一面是他的国家,一面是他心爱的女子。
他只能将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准备的一切留给国家,将自己这个人留给心爱的女子。
楚夜笙下了城楼,直接翻身上马双腿架着马肚子朝着大宁的方向飞奔而去。
苏玄影是被一阵号声吵醒的。在军营里,因着他们一直都是和衣而眠,所以苏玄影直接披了件大氅便出了军帐。
“怎么回事?”
苏玄影拉过一个小将问道。
那个小兵道:“回苏将军,夜楚王单兵匹马正朝着军营这边来了,暮右军怕是敌军有炸,便领了一队人前去围截。”
苏玄影闻言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他也没顾上多想,让那小兵牵了马过来,便骑着马只身追了过去。
今夜的风分外刺骨,吹在苏玄影的脸上,只觉得刀割般疼痛。
他挥着手中的鞭子,恨不得再快一些。
楚夜笙定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如今他只身来送死,也只怕是有诈。
宁军前几天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火,如今是损不得半点兵力。
他追上暮之山的人马时,一队人正围成了一个圈。众人听见马蹄声,纷纷回头,见是苏玄影,他们忙转过身来拱手作揖:“参见苏将军!”
苏玄影微微点了下头,然后拨开人群,走到前面,却见包围圈中,楚夜笙浑身是血,他垂着头。单膝跪在地上。捂在腰侧的手上沾满了鲜血,那血似乎还在源源不断地从他的伤口中流出来。
许是听见了众人的声音,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看了不远处的苏玄影,嘴唇微微动了下,似乎是有什么话想对他说。
苏玄影有些不解。他是夜楚的王,前几天还带着夜楚的将士纵火烧城。如今,他又为何会一个人来送死?
苏玄影朝前走了一步,在他面前蹲下。
楚夜笙嘴角轻轻扯起一抹苍白笑意:“本来……本来以为宁国……会是我夜楚的囊中之物……如今看来……却是我低估了慕容璟烨……”
苏玄影皱起眉头,有些不解地望着他。
“苏将军……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许是说得话太多,牵动了身上的伤口,楚夜笙微微“嗤”了一下嘴。
苏玄影看着面前这个遍体鳞伤的男子,想他也不过是天底下一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便出声道:“什么事?”
楚夜笙面上的表情一松,道:“把我的尸体烧了……将我的骨灰带到宁国去……若是黎儿死了……便将我与她葬在一处……若是她还活着……就……就把我埋在长宁郊外的枫叶山丘上……”
在那座山丘上,她曾第一次对他露出微笑。她说,这边风景真美。他许诺,定要找个画师将那山丘下的风景画下来。画早已画好,挂在夜楚王宫的他的书房中,如今,他永远都不能将那画交给她了……
苏玄影不禁默然。他虽知道楚夜笙对黎落有意,却没想到他爱她如此之深。
他抿着唇,点了点头。
楚夜笙心愿已了,苦苦撑了许久的身子像是到了极限一般,见苏玄影点了头,他的嘴角扬起一抹幸福的笑意,头却一点点地垂了去。
暮之山上前一步,走到苏玄影身后:“苏将军,人死了?”
苏玄影轻轻地“嗯”了一声,只觉得心里无比悲伤。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楚夜笙是有些相似的。
一个是爱不能终老,一个是爱而不得。
两种悲剧,一种心境。
暮之山没有发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只开口问:“那这尸体……?”
“烧了吧,骨灰装坛,送进我的军帐吧。”
说罢,苏玄影站起身来,朝着不远处的马走去……
楚夜笙战死,夜楚军队退回夜楚,苏玄影于一月初一那日班师回朝。
因着边关战事吃紧,长公主要求一切从简,所以连着除夕夜宴也就免了。
苏玄影抵达长宁的那一天,慕容璟烨领了文武百官亲自出宫去接。
几万将士在城外排成长长一队,在看见城门外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时,众人纷纷跪下,高呼“万岁”。
慕容璟烨龙心大悦,当即封苏玄影为镇国大将军,位居一品,封暮之山为骠骑将军,位居二品。其余众将士按功论赏。
宁宫中,暮凉夏一早就得到父亲班师回朝的消息。她正满心激动之时,巧云一路小跑着返回翎祥阁。
“怎么样?怎么样?”
暮凉夏上前去,抓住巧云的胳膊,满脸急切。
巧云当即将手指掐在腰间朝着暮凉夏行了个礼道:“恭喜主子,贺喜主子!此次大获全胜,老爷功不可没,皇上封之为骠骑将军,位居二品。”
暮凉夏有些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跌坐在双扶椅中,她伸手在自己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当即疼得眼泪就出来了。
巧云见状,忙走上前去,一边撩起她的衣袖为她检查,一边道:“主子,您这是干什么?”
暮凉夏抬起头望着巧云,哽咽道:“巧云,是真的,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父亲他终于熬出头了!”
巧云见她白皙的胳膊上被掐出了淤青,又忙走到里屋取了药抹在她的胳膊上:“不仅是老爷,还有主子您。奴婢听说,墨公子不日将返回宫,当时候,皇上定会一同封赏的。”
暮凉夏笑着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人人都说否极泰来,她总是不相信,如今亲自经历了一遭,才明白,古人的话都是对的。
就在她沉浸在父亲升职的喜悦中不能自拔之时,守门的小太监从外面跑了进来。
巧云大喝道:“莽莽撞撞的,成何体统?”
那小太监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在暮凉夏身前打了个千儿道:“主子,碧琅宫那边刚刚来人说,嘉妃娘娘要临盆了!”
第二百零五章、剖腹取子。
暮凉夏扶着巧云的手来到碧琅宫的时候,一屋子的宫女正端着红艳艳的血水满脸焦急地在从宫殿中进进出出着。
寝宫内不停地传出云琅婳撕心裂肺的痛呼声
以蒋芷澜为首的众妃等在寝宫外面,神色沉沉地望着那紧闭着大门的屋子。
暮凉夏走上前去,朝着蒋芷澜行了个礼:“臣妾给淑妃娘娘请安。”
蒋芷澜眼神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平身吧。”
暮凉夏毕恭毕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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