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对上那双黑宝石般幽凉的眸子后,就再没有分开过,飘飞的烟雾中,二人久久凝视,眼睛一眨不眨,气息已经凝滞,喉咙已经被抑制的气流哽住,纵有千言万语,竟发不出一丝的声音。
终于那幽凉的修长眼眸弯成优美的弧度,溢出了潋滟的星光,薄唇微挑,霎时恍若冰川消融,烂漫花开,把那柄威震西域的千斤强弓背负在身后,他跃上了战马,缓缓向我伸过一只手,语声轻而笃定,“赫连云笙,过来。”
“愣着干什么?大伙儿一起上,杀了她,杀了这个贱人!”身后传来邱蔚嘶哑的吼声,众人不过是茫然擎着手中的兵器,面面相觑,却没有任何人敢踏上一步。
他们知道面对的是什么,挑战战神的下场就是迎接死神。
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呼吸顺畅了些,身体已经再无法控制地向他奔跑过去,手指尖刚刚搭在一起,身子已经腾空飞起,眼前一花,人被他利落地拥在怀中,骏马飞驰起来,耳畔都是呼呼的风声。
“四嫂,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除却好生护送老夫人去扬州避难,你在四哥面前已经没有转还的余地,我救你一命,望你好自为之!”他清朗的声音流荡在烟雾弥漫的夜色中,余音袅袅。
马儿载着我们一路顺着将军府的小径疾驰,转瞬间就到了大门口,与往日的热闹繁华大是不同,将军府一派萧条景象,仅遇见几个收拾行装,抬着简单行李的家仆府丁,心神不宁,行色匆匆,似乎见到我们也不以为意。
大难来临,展府必是已经遣散了这些府丁家仆,为撤离洛阳做准备,我被幽禁了多日,看来外面真的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巨变……
来到了怀化大将军府的门口,也是无人看守,他一提缰绳,马儿径直跃出了高高的门槛,回头望去,那两串火红的灯笼依旧挂在朱漆府门之前,在凌乱暗黑的夜色中飘荡摇曳,殷红如血的流光飞舞。
“秦默……”我回头望向他,迎上了他幽邃的目光,他解下了身上的玉白色的斗篷,披在我的身上,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马儿在府门前的甬路上疾奔起来。
“你放心,欢颜已经离开了洛阳,我让聂绍带着她去了野离部落,那里很安全,大战在即,我须得马上送你出城,出走潼关,不入长安,径直西去和欢颜会合。”他看着我的脸,眼底蕴涵着有着太多说不清的东西,“兵力太过悬殊,洛阳城防挡不住安禄山,这里马上就要变成人间炼狱……”
浅浅一笑,他修长的手指拂开了飘荡在我面庞上的一缕碎发,“在野离部落的那些时光,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回忆,云笙,不要再回来,那里天高地阔,带着欢颜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去过风一般的生活……”
☆、第76章 几分胜算
欢颜,在野离草原……回转身体,我默然不语,鬓发被冷冷的风吹拂在脸颊上,迷乱着眼前的视线。
他的手拉着缰绳,手臂轻轻贴着我的腰肢,出了将军府,即便是马儿迈开长腿也再无法疾驰,因为现下虽已暮色沉沉,举目望去,却到处都是川流不息的人群。
听秦默的语气,中朝与安禄山在洛阳即将短兵相接,可是不待开战,整座东都皇城已经开始弥漫着恐慌怯败的绝望情绪。
从被展若寒捉回去不过近一个月的时间,我见到的洛阳居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原本繁华似锦的中朝东都到处挤满了滚滚的人流,大多是携儿带女准备避战迁徙的百姓。
街市上污流横溢,满地弃物,杂乱不堪,往来穿梭的人们脸上忧心忡忡,透着无可依傍的惊惶,皇城素日最喧嚣热闹的街市店铺多是匆匆关了门窗,胡姬酒肆人迹杳去,唯见绘着波斯大食图案的一幅幅杏帘在萧瑟的冷风中飒飒飘荡。
他骑着骏马带着我径直奔向皇城的定鼎门方向,温热的呼吸羽毛般轻轻浮荡在我的后颈,洛阳即将遭受战火的洗礼,我曾经将欢颜托付于他,他将欢颜安妥当置到安全的地方还是让我免去了许多后顾之忧。
“洛阳战即,你不是在扬州任职吗,怎会来到了这里?”没有回头,我只轻声问了一句。
前方遥遥的已经可以看到洛阳的皇城高墙,出了城即将各奔东西,能拥有的,只怕也就是这一路纵马驰骋的短暂时光了。
“你说呢?”他轻轻一声喟叹,静默了半晌,方才缓缓说道,“当年围剿顾南风的战役中,四哥纵马追着你离去,却孑身一人回来,从此西疆再没有你的消息,所有人都不晓得你的生死,马帮的顾南风几乎没把整个西域翻过来……”
“只是我还有个期盼,我相信无论四哥如何愤怒,终是不忍取你性命,况且当日我给你了那块玉牌,告知了我在洛阳的好友讯息,总是怀着一线希望你能来这里。”
“当时的安西节度使因我私自纵放了你,一度想将我军法处置,却遇到西域官军的强大抵制才网开一面,上书将我降职调回中朝扬州任职,四哥从西域返回之后调任洛阳任怀化将军,我想在洛阳寻找你的消息,正逢朝廷加强东都和西京的戍卫,便请缨来到洛阳,现在于东都留守使手下负责护卫皇城。”
“我并不知道你在四哥的府中,期间几次上门想向四哥打探你的行踪,但是你的事情终是让四哥心生嫌隙,每次见面皆是大动干戈不欢而散……直到有一日我在皇城的街市上见到了一个人,她正含着笑,看着一个老者捏泥人……”
说着,他顿住了语声,默默带住了缰绳,翻身下了马,转到我的前面,缓缓向我伸出了他的手。
原来,那天在老者摊子旁边听到的那一声叹息,竟然真的是他……
鼻子有些酸酸的,眼底已经蒙上了雾气,掩饰着抬起眼帘,望向前面不远处洛阳城的外城墙,定鼎大门明灯高悬,淋了松油的火把通明,把整个城墙周遭照得亮若白昼。
城墙上,城门前俱是全府戎装的军士,持着寒光凛凛的兵刃,异常警觉的往来巡视。遥遥两侧的长夏门与厚载门亦是如此,门口除了大队的中朝官兵,还有拥挤在一起向城门翘首企盼的拖儿带女的的众多百姓。
当那氤氲的雾气终于从眼底散去的时候,才敢收回我的目光,他依旧伸着手,静静仰望着我,城门的灯火在他的眸光中簇簇闪动,修长的眉眼中俱是我孤绝落寞的身影。
不再迟疑,伸出我的手递给他,借着他的支撑下了马,未及我站稳身形,他已经一把将我拥在怀中……
那般用力的拥抱,几乎要碾碎我的骨头,那久违的,熟悉的味道,锥心刺骨的思恋感觉便扑面而来,深深将我沉溺……
“秦默……”低低一声轻语,我的脸颊埋在了他的颈子里,唇齿轻轻咬住了他戎装上的衣领,阻住了冲口而出的话语。
他抱得我很紧,脸颊摩擦着我的长发,深深吸了口气,好似在歆享那秀发的味道,“为何我们每次见面都是离别,每次离别又好像都是永诀……”
心在激越的跳动,带着丝丝缕缕的疼痛,我不想听也不敢听他说这样的话,唯有仰起头来看他,悄悄岔开话题,“此番对战,能有几分胜算?”他的眉心微蹙,俊朗面庞沉静如水,看不到一丝大战之前的紧张。
淡淡笑笑,他清冷眸光瞥向人影绰绰的城墙,果决冷厉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逝,“封常清在洛阳临时募兵六万,皆是没有操练过的市井白衣,不是常在闹市斗鸡,就是惯会酒肆狎妓,以这样的兵力对抗二十万骁勇善战的叛军,一分胜算也没有。”
心头一颤,他的意思是……
“知道四哥现在何处吗?”他低垂着长睫,扫视着我的面孔,犀利的眸光中不乏一丝的探寻,我不由凝起了双眉,走到今天,我与展若寒已经恩断情绝,可是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会让我心中泛起战栗。
“即便有滔天恨意,国难当头,权且放下吧。”他的话颇有些一语双关,神色更为严峻,“安禄山叛军于范阳进兵,现已攻克陈留、荥阳,一路势如破竹,所有之处寸草不留,尸横遍野,洛阳的第一道防线设在黄河南岸的虎牢关,四哥随着封常清节度使一起出发去了虎牢关,在那里迎击叛军。”
我微微一愣,这段日子展若寒没有回来,原来已经在虎牢关备战,只是临时征募不足六万人的队伍如何可以对抗二十万的虎狼之师?
“这么说,与展若寒一别也算得是永诀了!”双眉一轩,我微嘲的笑笑,他只静静瞧着我不语,看着我一点点怔忪,一点点失神,直到指尖深深陷入了皮肉,兀自感觉不到疼痛。
长长出了口气,语音有些轻颤,“现下叛军还未到,中朝的皇帝昏庸无能,每日沉醉温柔乡,早晚会葬送大唐的江山,不知道有多少无辜将士会战死沙场,你呢?也要为你们昏聩的皇帝老儿白白送死吗?”
我终是忍不住说出了这番话,战争的铁蹄碾过之后,游弋在城墙之上那些明明灭灭的身影,在不久的将来也许都不过是一缕幽魂。
唇角一弯,他轻轻笑了,炯炯眸光若碎星迸射,“你在关心我,想让我做逃兵?”他的身子在风中站得笔直,如寒光凛凛的犀利剑锋,脸上的神情却是颇有几分欣慰。
“战士的宿命本就是纵横沙场,马革裹尸,云笙,我们流尽热血,也挽救不了东都洛阳,以现在的军力,神仙也无力回天,洛阳必失!”
他温和的笑容风轻云淡,却透着无形的轻傲狷狂,“可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以东都洛阳为代价,为中朝集结兵力争取时间,能守一时便是一时,能守一日便是一日,只要离朝廷最近的陇右军和朔方军挥师勤王,再争取西北各族的支持,与叛军在长安或潼关决一死战,才有可能挽救大唐!”
这番话让我的心头突突直跳,我的父辈也是异族,母亲虽是大唐的子民,却也是命丧中朝官兵的刀剑之下,这个王朝的覆灭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可是与我有着太多纠葛的两个中朝将军却即将面对这场已知结局的战争。
蓦然无语,人却在风中凌乱……
“时间紧迫,虎牢关烽烟一起,洛阳便会全城封闭,再无人出得去,”他掏出一块黄铜腰牌,与当日我挟持宁羽,从展若寒那里得来的腰牌如出一辙,“这里太过拥堵,一时出不得城郭,从人流较少的长夏门离开,取道潼关,径直向西域方向,这匹马脚程很快,到了野离草原就可见到欢颜了。”
咬咬牙,接过那块腰牌,放在怀中,他已然埋低了头,在我的发际轻轻一吻,微凉的唇,凛冽的气息,缱绻的眷恋,“赫连云笙……”
抬眸时,星瞳中忽然蕴满了泪水,而他的话也仅止于此,霍然转身,径直走向了前面的定鼎门,一路上士兵对他恭恭敬敬行礼,刀光如雪,圆盾如林,直到隐入了重重人群之中,夜间的岚霭埋没了他的身影,也再没看我一眼,
好吧,去找欢颜,如秦默所说的,带着女儿去追逐风一般的日子,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泪水在脸上纵横,却是透着无比的快意,还有什么能比战争和死亡能更埋没一切仇恨呢,洛阳之役,也许会终结赫连云笙一切的爱恨纠缠。
擦干眼泪上马,狠狠挥了鞭子,马儿发足狂奔,转瞬间来到了驻军的长夏城门,不想这里也满满是拥挤的人群,洛阳进行了紧急的募兵,此刻簇拥在这里等候出城的多是老弱妇孺,安禄山已经迫近虎牢关,一但兵临洛阳城下,城中百姓就再无法逃脱。
所以即使手中有出城的腰牌,可是想要穿过蜂拥出城的人群挤到门口亦是不易,正在人群中一步步艰难地移动,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高声的呼唤,“云娘,云娘!”
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回头望去,竟是岳仲景鸿岳绸缎庄的老伙计安叔。
牵着马费了很大力气挤到他的身边,累得气喘吁吁,“安叔怎么在这里,仲景少爷,浅薇夫人,还有翎少爷呢?”
安叔沟壑纵横的面颊上一脸的无奈与唏嘘,“云娘有所不知,仲景少爷本来和夫人商议带着大家离开洛阳到扬州避祸,可是前儿仲景少爷居然被强行募了兵,城中十五以上六十以下的男子多数被朝廷征去,夫人和翎少爷不肯弃下仲景少爷离开洛阳,便遣散了众人,只留了两个家人在府中,说是等仗打完了,候着少爷回来,无论大家怎样劝阻,就是不肯离开岳府!”
“云娘,哎,云娘,我还没说完呢,你到哪里去?”他在身后呼唤着我,我已经吃力的拉着马匹从如潮的人流中撤了出来。
翻身上马,浅浅一声轻叹,秦默说,洛阳必失,浅薇夫人待我情同姐妹,又是我的救命恩人,翎少爷和欢颜感情笃厚,我无法看着他们涉险,无论如何必须劝阻他们离开。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去,便深陷入惊天风浪之中,在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中彻底迷失了自己……
☆、第77章 虎牢关破
用力敲击紧闭的岳府大门上的铜环,空旷的声音在幽深的夜色中远远传播开去,听上去格外的刺耳。
“云娘,怎么是你!”大门终于吱呀呀打开了之后,露出了岳仲景府中管家婆李嫂的脸,满面的惊诧,好像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人。
牵着马匹径直进了院落,整座岳府空荡荡的,在墨色暗夜中显得格外冷清,下人们的房间里均是漆黑一片,唯有正院还亮着灯火,看来如绸缎庄的伙计安叔所说的,岳府为了躲避战祸,已经遣散了众位家仆。
十七八岁的小伙计柱儿揉着惺忪的睡眼迎了上来,从我手中牵过了马的缰绳,他是管家婆李嫂的外甥,看来随着李嫂一并留了下来。
“云娘,那时你突然没了踪影,后来连欢颜也跟着不见了,简直没把大伙儿急死,后来听仲景少爷说你被原来的夫君接走了,大家也都为你高兴着,不过你也是真狠得下心肠,夫人如此想念你,又是同在一座城里,这大半载的时光也不回来看看……”
我一路在前面走着,她碎步跟在身后,不停地絮叨着。
人刚一迈进正屋,忽然被窜出来的一个小小的身影抱住了腰肢,“翎少爷……”他仰起头,清隽的小脸上黑葡萄般眼睛中都是晶莹的水色,“云娘,你去了哪里,这许久不回来,欢颜妹子呢?”
摸摸他的头,未待回答,却见正房的卧榻上背对着门口和衣而卧的浅薇夫人,听见了声音缓缓回过头来,“是云娘吗……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她向我探出一只手,我迎上去握住了她的手,感觉触之滚烫,她的面色青白,两眼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温婉清秀的面庞看上去异常憔悴。
“夫人,叛军已经临近虎牢关,洛阳马上会封锁城门,马上收拾东西我们一起出城,再晚只怕来不及逃离了!”我用力拉起她,她素日丰腴的身材竟变得十分清瘦,云髻散乱,长长的柔发披覆在她的脸上。
“我不走!”她抬头看着我,眼睛已经红肿得几乎要睁不开,身子柔弱无力,语气却是异常的坚决,“仲景被朝廷募兵了,这一仗万分险恶,听说那叛军都是茹毛饮血的胡族,若是他什么意外,我又怎能独活?”
她轻轻咳嗽了几声,声音嘶哑,“况且我近日染了风寒,即便是离开洛阳,去往扬州的怎么也要十余日的辰光,只怕经不得奔波,反而拖累于人……我就留在这里等他,打了胜仗自然皆大欢喜,若是败了,大不了与仲景一起同生共死罢了。”
“云娘,你不晓得我们这些下人是如何求肯夫人的,仲景少爷离开时千叮万嘱要我们护着夫人和小少爷前往扬州,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