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不是梦境,他还在,他真的还活着!翕动着嘴唇我定定看着他的脸,忽然一把抱住他的脖颈,泪水疯狂奔流,已经哽咽得发不出声音,把他的后背打得一片透湿。
“云笙,对不起,我没有将你从长安完好的带回来,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楚。”他的温热的气息呼在我的脖颈之上,声音闷闷的,掩藏不住深深的痛意。
“你和秦默一起消失了,长安的龙武军几乎倾巢出动翻遍了每一条丝路古道,三十六日的辰光,我带着马帮的弟兄几乎没有一刻停歇在找寻你,大家劝我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很可能已经不在了,但是我不信,哪怕就是找到你的尸身我也要知道你的下落。”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只因我知道,流沙坳的赫连云笙那般的坚韧,绝不会死得不明不白,天可怜见,竟然还让你完好的活着……”
他抬起头,捏起了我的下巴,目光在我的脸上反反复复审视着,一个多月未见,他竟然消瘦很多,虽然剃掉了在长安伪装胡商时的大胡子,俊朗的脸庞上却满是风尘之色,嘴唇干燥得都是皴裂的口子,唯有一双澄澈的眸子亮若星子,光华四射。
“流沙坳被剿灭的那一次我错过了你,让你被展若寒带回长安,是我这辈子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情,你可知道这段时间对我来说,炼狱一般的难熬……如今我们千辛万苦重聚,赫连云笙,我不会再错过你……
他语声低柔,长长的睫毛轻垂下来,带着无边的缱绻吻向了我的唇,我的心中突地一跳,蓦然惊醒,猛地偏过头去,他的吻便落在了我的鬓发之上。
“赫连云笙……”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解的迷惑和浅浅的怨怒,“展若寒几乎害死了你,你还在想着他吗?”抬起眼帘,他的眸子中已经有小小的火苗纷乱摇曳。
“对不起,顾南风……”我轻轻开口,声音沙哑而艰涩,“我已经配不上你,我虽然恨他,但我毕竟在长安做了展若寒的女人,现在……”我扫视了一下自己的腹部,“我还怀了他的孩儿,已经两个多月了……”
心像刀子扎过又拔出,留下了血淋淋的空洞……
我不知道有多久没想过展若寒了,失落了过往的那段日子,我的眼中,我的心中满满都是那个凛冽如刀锋,温暖如春花的男子,那个屠我族人又被我辣手杀伤的男子,那个从此在我心中再也挥之不去的身影。
我的话让他一下子怔在那里,神情僵硬,眸光深处的那簇火苗却越燃越烈,一时之间幻变千色。
他久久看着我,好似个孩子在看一个被他人抢走又夺还的心爱布偶,只不过这布偶可能已经被蹂/躏得支离破碎了。
他猛地转回身去,身体背对着我,拳头支撑在床榻之上,根根手指都被压迫得苍白没有血色。
“在长安的时候你允诺来世做我的女人,当时我就对你说来世太遥远,我等不及……你能回到迷月渡来,不能说心中一点都没有我……”
他蓦然站起,身形坚毅而落寞,修长的身材,宽宽的肩膀,劲瘦的腰身,笔直如一杆犀利的长枪,“我可以等,赫连云笙,等到你能完全接纳我……至于那个孩子,展若寒不配做他的父亲,而我,可以给他打拼出一方天地……”
他背对着我凝立了片刻,胸膛上下起伏着,终是大踏步走了出去,临近门口时轻轻说了一句,“有个人一直等在外面要见你,在长安分手时我对你说过,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我擦拭去了脸上纵横的泪水,望向门口的视线一点点清晰,直到那个出现的人影飞也似的扑近身来。
“三姑娘!我可是等到你了!”那原本清脆的声音已经被太多的哽咽的泪浸润得沙哑不堪,依旧是黄黄瘦瘦清秀的小脸,两条细细的小辫子,毛茸茸的一双清亮大眼睛,水雾弥漫。
可意!
是我日里夜里牵肠挂肚,心心念念的唯一的姐妹,那个在焉耆囚室里被迫分开的可意,还记得当时她抱着我的腿哭得肝肠寸断,我对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好好活下去,可意,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而这一切,若是没有顾南风,只怕又是我对她许下一纸空诺……一日之间,惊喜来得太多让我震惊得头脑几乎一片空白,我一把抱住她孱弱的身躯,像顾南风狠狠拥抱着我一般,几乎想把她娇小的身体揉碎!
“怎么会是你……可意!怎么会是你!”
☆、第34章 梦想的城邦
举目眺望,这片远离丝路的郎阔绿洲上四处新建起的屋舍影影幢幢,错落有致,靠近牲畜游牧的区域还有密集分布如一个个珍珠般的毡包帐篷。
迷月渡地处天堑,入口是如流沙坳一般的大面积的流沙,然后是鬼斧神工的天然湖泊,水岸氤氲了一方丰饶的绿洲,水岸的这一边已经修筑了高高的青石城墙,与安西四镇一样,迷月渡的马帮利用荒漠中的天险将这方广袤绿洲重重防护起来。
这就是西域瑰丽迷人之处,在许多貌似再无可荒凉荒芜之地会突然横生一幅稠绿如油,丰饶绝美的绿洲,惊艳着这方神秘而古老的土地。
虽然已经进入冬季,迷月渡不复素日遍目绿野的旖旎风光,依旧却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我震惊得瞪大了眼睛,几年不见,迷月渡居然发生了这许多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来游牧在荒原上四处流荡的马帮已经以迷月渡为中心,聚集了上千的人口,站在城墙处望去,持着兵刃的马帮汉子们在这座新建的沙洲中往来游弋巡视,居民们牵着牲畜忙着自己的生计,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一片安宁祥和的景象。
“这些年,顾大哥一直致力于将周边的游牧部落并入马帮,他为人豪爽仗义,大度公正,渐渐的周边投奔他的人越来越多,三姑娘你再也想不到马帮会有今天的规模,现在咱们已经自成城邦,大家都是艰难谋生的穷苦人,凝聚在一处反而渐渐强大了起来。”
可意站在我的身边,陪着我看着城墙下的情景,亦是无限的感慨,高而险峻的青石围墙居然也像中朝的城防一样修建了雉堞,临水而立,关住了一城的繁荣气象。
“马帮现在并不是以劫掠商道为生,尽管偶尔仍旧有剪径行动,但都是劫掠运往中朝和番邦往来的贺仪,轻易已经不再染指胡商的货物,迷月渡已经成为很多胡商必经的一栈,马帮同胡商甚至长安都有生意往来,货品的交易大概比起安西四镇加起来还要多。”
可意轻轻一声喟叹,“顾南风真的是个出世之才,我们本是剪径的游牧匪帮,却一步步发展壮大如斯,三姑娘,你想不到吐蕃的赞普对安西四镇虎视眈眈,几番打发人过来商议结盟。”
“可这一年间,顾南风几乎就往返在迷月渡和长安之间寻找你的踪迹,直到一个月前听说他带着你逃离长安却又失散,这一个月的时光晨昏不休几乎翻遍了西域的每一个角落,这不吐蕃刚派的使者云丹贡布又吃了闭门羹,不过现下你安然回来了,顾南风应该会考虑吐蕃结盟的事情了。”
可意转向我,昔日稚嫩的面庞历尽风霜后,已经有了一分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我们失去了家园,好在有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栖身之处,三姑娘,我日日夜夜都盼着你回来,今天终于如愿,却好似在做梦一般……”
她扭头掩去了眼中的溢出的泪花,我把眸光放远,让清凉的风慢慢带走眼中的雾气,可意过得一直也很苦,焉耆囚室她被带走之后,就作为婢女被官军卖给了波斯的胡商,偏巧被顾南风打探到了消息,在去往波斯的途中被救了下来。
那一瞬间,我对顾南风真的充满了感念,可意是我乳母的女儿,我们自幼一起长大形同姐妹,是我在流沙坳唯一的亲人,若是没有他,只怕我和可意终身再无相见的机会。
清风袭来,几分透体的凉,可意拿了件雪狐领子云团绣纹的斗篷披在我的肩头,一如往日的细致贴心,心头一暖,目光茫茫扫过了这方日渐繁华丰饶的土地,这里,就是我以后的家了吗……
若是一年前我来到迷月渡可能是另一番心境,可是这一年的变化何其巨大,面对着顾南风的那一分灼烈如火的执念,以后的日子里我将如何自处……
可意无言,只静静依偎着我,细瘦的手指紧紧握着我的,仿佛只怕一松开我就会再度消失,怔忪之间,听得一片骤雨般响起马蹄声径直向城墙疾驰而来。
一行几个人,领头的那一骑油黑发亮的大宛驹看上去异常的神骏,马上的骑手玄色大氅,披风在风中簌簌飞扬。
未及停稳,人已经从马上飞身而下,英姿落落,矫健如蛟龙,目光已经捉到了我的,微微一笑,眸华闪闪,唇角弯弯,那隽秀的笑靥恍然如当年在流沙坳的月下一笑,凭空惊艳了岁月,却没有丝毫的改变。
身后的几个人纷纷驻马,看到了我都相视而笑,目光中颇有几分喜慰和揶揄,都是似曾此相熟的面孔,大多是当年顾南风常常带到流沙坳的亲信,现下有几个已经成了迷月渡的头领。
尤其是那个笔直如松身材瘦长的青年汉子,青布包头,一袭青衣,容颜清朗的荆烈,如同精明狡黠的草原胡狼,一直是顾南风的肱骨与臂膀。
可意说这一年多顾南风倾注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找寻我的时候,迷月渡的事务多数由他来打理。
提及荆烈的名字的时候,这个丫头眼中蕴藏的浅浅笑意满是和熙的温暖,此刻她的目光也定定落在他的身上,两颊是杏花春雪的粉红。
斜睇了她一眼,那娇羞的小女儿态尽落入眼底,不由得微微抿唇一笑,让她的脸上更是红霞飞渡,晕生双靥。
大家识趣的等在城墙下,他已经拾阶而上,星眸忽闪,人像是东方初升的骄阳,充满着炙热的活力,光芒四射,一点点在地平线上升腾起来。
那一刻,我的呼吸竟有些凝滞,这就是顾南风,迷月渡疾风一般的男子。
从我见到他的那一天起就是这般锐意逼人,浑身上下总是散发着一种无言的灼人气息,即使在混迹在成千上万的人群中也总能让人一眼发现他的存在。
他来到我的身边,不知何时可意也已经不见踪影,长长的城墙雉堞上仅余下我们二人,他并肩立在我的身侧,极目远眺着他的世界,他的城邦。
长长的眉峰一展,霞光给他雕塑一般的脸上镀上了浅浅的金色光晕,他回眸望着我,笑容淡淡蕴着一分浅醉。
“赫连云笙,这是我为你建立的城堡,我顾南风和赫连氏的后人将在这里生活下去,只要你喜欢,我一样可以扩土封疆,如我承诺的为你打造一方天地!”
无语的挪开了目光,突厥人和弓月人的加入,迷月渡的繁荣与强大终于让觊觎它的中朝军镇力有不逮。
顾南风并不是狂妄自大,自古西域与漠北就藩国林立,各据一方,只不过他带领着剪径求生的马帮能走到今日何其的不易?
只不过,这不是我要的世界,也不是我的世界。
经历了这么多,我已经厌倦了鲜血与杀戮,看尽了天人两隔的离殇,我只要小小一隅之地,可以遮风避雨,让我安安静静生下这个孩子,健健康康将他抚养成人,除此之外,这世间的其他诱惑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顾南风……”我的目光轻轻扫视着他的城邦,他的天下,声音飘渺而轻柔,“不要为了改变你自己,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
转身面向他,他的那一抹笑容依旧存在,但是稍微已经有些僵硬,“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只怕今生今世我都偿还不清,既然还不起就当是我亏欠你吧。”
拢了拢身上的白狐披风,不胜瑟缩,他深深的望着我,嘴唇的弧线紧紧抿着,黑瞳中的女子若水清颜,苍白的容色,清冷的韵致,已经不是当前流沙坳那个娇艳明媚如梅花草一样的女孩子。
“我已经无处可去,顾南风,我喜欢这里,这里有你,有可意,有流沙坳的影子,只是不要对我抱有任何的希冀,否则我便只有离开……”我说出了心里的话,长长舒了一口气。
城墙上的风很凉,吹得我通体冰冷,我裹紧了身上的斗篷,转身向台阶走去,却不敢再去看他的神情。
“赫连云笙……”他在背后叫住了我,声音是那样的深沉萧索,让我不得不停下脚步,不得不回过身去,凝视那满是痛色的双眸,“先是你义无反顾跟了展若寒走,后是你在昏迷中一直呼唤秦默……”
他踏上一步,握紧了我的双肩,迷醉的痛意通过他铁钳般的手传递到了我的肩头,“赫连云笙,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就只有我不行?”
那个瞬间他脸上一向放荡不羁玩世不恭的神色一丝也无,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凝痛的神色,俊朗的面庞上阳光褪尽,罂粟般郁结的情绪在眸底翻滚着。
为什么我不行,这几个字说出来,骄傲如斯的顾南风已经将他的骄傲践踏在我的脚下,让我强抑的泪花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簌簌飞散在城头冷冷的风中。
“我也不知道,更无法说清楚,这是我心中最难以跨越的沟壑,也是我最痛恨自己的地方,顾南风,我想忘却从前的一切,在你为我提供的庇护之下安安静静的生活,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好。”他转过身去,眼眸躲开了我含泪的视线,手肘支在高高的青砖城墙之上,“云笙既然想要这样的生活,那我就会将这种庇护做得更强大……你生死不明的时候,我就想着你只要活着就好,哪怕是寻不到你,现在你就在我的眼前,我却又……”
他自嘲的笑着摇摇头,略一侧目,那不羁的神情又回到了脸上,让人心动的笑意浅浅溢出,“人真是贪心的动物,不过没有希望的活着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是吗……”
他没想听到我的回答,只是遥望着他的世界陷入了沉思,我转身下了城墙,既然把话说开了彼此就不会再有误解与隔阂。
顾南风,优秀如斯,这样的男子应该寻觅到更适合他的神仙眷侣,如果有那一天到来,我会全身心的祝福他。
在迷月渡的第一个夜晚度过得并不平静,揉合了中朝和西域建筑风格的城池比起流沙坳的条件不知好了多少。
许是考虑我在长安生活了一段时间,顾南风按照中朝汉人的习惯把我的房间布置得十分的舒适,然而这一夜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先是夜枭的鸣叫声声入耳,再就是野狼的幽幽长鸣遥遥的从远方传来,按照以往的习惯,这些声响是每个夜晚都可听得见的,大概是孕中心血不足,睡意全无,今夜却觉得格外的清晰,听觉也异常的灵敏。
顾南风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通往他的房间要经过我的门口,夜半时分忽然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奔着他的门口走去,他还没有休息,守卫打了一声招呼,荆烈的声音轻轻响起来。
“小五哨探信息回来了,安西四镇好似发生了什么变故,兵力正向焉耆集结,听说安西都护府的节度使到了焉耆,中朝云麾将军展若寒也带着部分龙武军出现在焉耆军镇……”
展若寒这三个字传到了我的耳朵,让我的每个毛孔陡然渗出了寒津津的凉意,他出现在焉耆……我赤脚下了地,蹑手蹑脚来到门旁,他们的语声听起来更清晰了一些。
“这二人出现在焉耆必有变故,不可不防,秦默失踪了一个月,安西四镇没了支柱变攻为守,本已成守势,难道有了什么变化?”顾南风的声音低低传来,沉稳凝重。
“小五也没有亲眼见到,不过混迹在焉耆时,听得守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