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王昱过世没多久,王家大小三个主人都不准备大过,只给下人们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钱,置办了一桌素席,鞭炮放了一串,噼里啪啦响完,倒更显得主厅一家三口清冷寂寥。
婧娘身子骨弱,撑不住熬夜,早早退了席。
李氏不时看看身旁空着的椅子,一时眼圈泛红,一时恍惚含笑,自斟自饮,不一会儿就醉了。王臻华不敢深劝,看着差不多了,就同使女一起把李氏扶回了房。
王臻华独自回到空旷的厅中守夜,直到天边微明。
一旦过完了年,日子更是过得像飞一样。王臻华总觉得,四书好像还需要再过一遍,策题似乎还可以再做一遍,但一转眼,向叔已经取回来白羽书院的考试铭牌了。
铭牌正面是白羽书院的院徽,一只青云直上的雄鹰,背面是个人的姓名、籍贯等个人信息。
考试这一天是个阴天。
早上出门时,天就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头压得低低的,风里也带着一股土腥的潮气。虽然出入有马车代步,但李氏和婧娘还是把雨具、蓑衣等物准备得一应俱全。
当王家的马车在白羽书院门前停下,雨也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王臻华撑好伞,揣好铭牌,下了马车,对死活要亲自赶车的向叔道:“向叔,你赶着马车到刚路过的状元楼避雨吧,这场考试少说有两个时辰呢!”
“好,我听小官人的。”向叔笑眯了眼,拱了拱手,“祝小官人旗开得胜!”
“承你吉言!”王臻华含笑点头,转身走向白羽书院。
白羽书院的大门前排着队,队伍里有老有小,老的有须发花白、脊背佝偻的,小的有七八岁、才到大人腰一般高的……王臻华这样不大不小的,倒是一点都不起眼。
门口屋檐下,有三五个中年人或坐或站。
王臻华走到近前,才知道这白羽书院的考试确实严格。
首先是个人铭牌,将铭牌与一本厚厚的书册里的资料一一对照,并考问考生的祖籍及三代以内的亲族姓名及情况,甚至有一本画册中录有每个考生的相貌,若有不相符合,当场取消考试资格。
幸好王臻华一早背熟了三代家谱,本来是怕和亲朋故旧聊起时漏底,没想到先在这儿派上用场。
其次是搜身,全身上下拍过一遍,解冠除鞋,没任何夹带,才能顺利入场。
没想到提前体验了一把科举时的流程,王臻华拿回自己的铭牌,束发戴冠。她瞅了一眼自己平得没有一点存在感的胸部,摇头失笑,穿上鞋跟着队伍往考舍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王臻华在号舍中坐下,铺开笔墨纸砚,不疾不徐地磨起墨来。
虽然正式开考尚未开始,但时间能省一点是一点。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夫子路过王臻华的号舍时停了一下,王臻华抬头与之对视,坦然极了。反正策题还没发下来,这不算作弊。
老夫子果然没说什么,举着伞,抬脚走了。
待钟磬声响起,砚台上一汪墨汁刚刚磨好。
题目有三,由于白羽书院的考试时间只有短短一上午,所以学子只需择一作答即可。
首题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义”,次题为:“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三题为:“致天下之民,聚天下自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义”。
这三道题分别出自《大学》、《中庸》、《易经》。
王臻华低下头,开始斟酌。
首题是《大学》提纲挈领的一句,被历代学者解读了无数遍,想要写出新意可不简单。
第三题出自《易经》,含义并不难理解,是指召集各地的民众,聚集了各地的货物,交易之后,各自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就离开。但《易经》一书,王臻华只囫囵吞枣看过几遍,单独释义不难,可要融会贯通、深入浅出地作一篇论,就有些为难了。
这么一排除,剩下的就只有第二题。“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是指为人处世,始终有自己坚持的原则,不偏不倚,出自《中庸》。《中庸》是王臻华重点攻克的一书,这句话用典何意她当然清楚。
王臻华单手支颐,在心中打了一遍草稿,才提起羊毫笔,蘸饱了墨汁,开始落笔……
一声清远悠长的钟磬声再次响起,王臻华吹干墨迹,将卷子交给收卷的考官,整理好笔墨纸砚,收回到书箱中归拢妥当。等考官收完所有人的考卷,考场大门打开,学子们三三两两结伴离开。
虽然只写了一上午,但考试就是比平日费神,王臻华一回家就蒙头大睡,直到傍晚才醒来。醒来之后,王臻华才好像活了过来,肚子也饿得咕咕叫。秋枣忙到厨房下了碗热汤面,炒了两个小菜。
饭一端上来,王臻华就风卷残云,连汤带面一扫而空,配菜也吃得干干净净,碗碟全光。
看到王臻华这副累惨了的模样,可把闻讯而来的李氏和婧娘心疼得够呛。
李氏连王臻华考得怎么样都顾不上问,拿着一条素白帕子给王臻华擦汗,“瞧瞧这吃得一脑门的汗,你从小到大哪受过这种罪!这破书院有什么好的,也就是名头大些,有个空架子罢了!臻华,咱不去受这个罪了,娘给你托人请个好先生去,绝对不比白羽书院的先生差!”
婧娘一腔心疼被李氏这话一下都打散了,她哭笑不得道:“臻华都参加完考试了,要是真听娘娘的话不去,那今日这一番罪岂不是白受了?”
“可我打听过,就算正式入了白羽书院,每年的考试也是一场接着一场。”李氏反驳道,“臻华身子这样娇贵,哪能禁得住白羽书院这样摧残?”
“那娘准备去哪请一位不逊于白羽书院讲师的博学大儒,来当臻华的先生?”婧娘问道。
“这个……”李氏被问住了,她迟疑地在原地转了两圈,“跟我交好的几位夫人里,有几位自家请了老成博学的大儒来教书,要不我去问问,看能不能……”
“能不能把自家千辛万苦请来的大儒拱手相让?”婧娘接过话,把李氏问了个哑口无言。
李氏一向是个没主意的,好不容易心疼儿子,决定霸气侧漏一回让儿子辍学回家,请私人家教单独授课,但被婧娘这么条理分明地驳斥回来,李氏顿时又软了回去,“那……那你说怎么办?”
王臻华在一旁坐着消食,被婧娘素手一指拉入战局,“正主儿都没说话,您急什么?”
听了这话,李氏倒也不反对,“臻华,你怎么个想法?”
王臻华接过秋枣递过来的消食茶,喝了一口,热度刚刚好的茶水顺着食道滑到胃里,不一会儿整个身子都像浸在热水里一样,暖融融的让人不由想舒服地眯起眼。
李氏母女俩的争执都是为了王臻华好,只不过一个理智点,一个感性点。
要换了以前,旁人打着为她好的名义指手画脚,王臻华一定不开心。但李氏毕竟是原主母亲,初衷也是纯然一片爱子之心,王臻华自然多几分耐心,“且先别急,等白羽书院的结果出来再说。”
“那上榜如何?”李氏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落榜又当如何?”
“上榜了就去,总不能白费这一番辛苦。”对于李氏后半句唱衰士气的话,王臻华倒是一点都不恼,她尚有心思宽慰李氏,“要是落榜,我就回家读书,到时要请娘娘给我请一位先生了。”
在丈夫去世的这段时日里,李氏已经习惯了儿子当家做主。所以王臻华这么一说完,李氏虽然还是心疼儿子会吃苦头,但还是低头认下了,“这样……好吧。”
随后的日子里,王臻华对读书不自觉就懈怠了一些,常脑袋放空地盯着书,空坐上一整天。
李氏虽然问了王臻华落榜后会如何,但她对自家儿子一向有信心,一点都没考虑过落榜的可能。李氏生怕儿子会被严酷的书院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就开始一天三趟的往书房跑,点心、羹汤、菜肴次次不落,难得的是竟然一次都没重样儿,不把王臻华补得健壮威猛誓不罢休……
一向稳重爽利的婧娘也失了方寸,镇日不是打理行囊,就是教导书童……好在婧娘还有些理智,怕王臻华压力太大,都是背着王臻华准备的出门事宜。
王家的三位主子个个魂不守舍,幸好婧娘余威犹在,下人使女无人敢偷奸耍滑。
这一天,再次早早驱车出门去白羽书院的向叔,比平日晚回了一刻钟。
王臻华心不在焉地舀着碗里的清粥,朝着嘀嗒作响的自鸣钟扫了一眼又一眼。
婧娘一向讲究养生,吃过饭歇一刻钟才会喝茶,可现在刚用过饭,也顾不上去花厅理事,只是神魂不守地捧着杯茶,一阵儿抿一口,一会儿工夫一盏茶就见了底。
不知过了多久,向叔喜气洋洋的声音传了进来,“大喜啊,官人考中了!官人考中了……”
婧娘一个猛子站了起来,提起裙摆就往外跑去,刚跨出门槛就遇到被一众下人围住打听的喜笑颜开的向叔,下人们尽皆让开,婧娘一把揪住向叔的袖子,“向叔,臻华可是当真考中白羽书院了?”
“官人的确考中白羽书院了,名列一甲第六。”向叔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老汉打听过了,甲字班一届收二十人,咱家官人稳进甲字班!”
“好!好!”婧娘转身对呆住了的王臻华连声道喜,恢复了一贯的精明爽利模样,对向叔道,“这样的大喜事阖府都该庆祝,咱家守孝不闻鞭炮声,就给下人们多发一个月的月钱以示庆贺吧!”
“恭喜官人!”
“恭喜大娘子!”
“祝官人金榜题名!”
“大娘子大吉大利,恭喜发财……”
下人使女们听到婧娘的话,顿时笑得更实在了,七嘴八舌地谢起恩来。整个院子里吵吵嚷嚷,难得一向爱清净的婧娘一点没发火,笑眯眯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喜气洋洋的庆贺声传入耳中,王臻华这时才仿佛有了一点真实感。
王臻华低头看向依旧苍白劲瘦的双手,长久以来积压在胸口的块垒终于松了一点——她总算不曾辜负这一双读书人的手,不曾堕了原主寒窗十年修来满腹经纶的名头。
不过王臻华也知道,漫漫科举路才迈出了第一步。
再一次踏入白羽书院的大门时,王臻华已经是其中一员了。
这里的住宿确实和打听的一样,四个人一间小院落,每人一间屋子,关起门就自成一家,互不干扰。王臻华想了想,决定就算结交同窗,也只维持亲而不狎的关系。否则关系太近、太不见外,对方出入房间没有半点顾忌,要是不小心撞破她的秘密可就不好了。
这间小院落是王臻华来得最早,她整理完房间,一看天色还早,准备溜达着熟悉一下环境。
白羽书院的学堂共分东西南三大块儿。
南园是每年新人会去的地方,虽然能入学就证明其有足够的实力,但由于各自学习的方式不同,侧重点也不尽相同,为了给学子们夯实基础,达到统一水平的标准,新人第一年都会在此度过。
西园是白羽书院大部分学子们的所在地,基本上新人们经历过一年打基础,都会进入西园求学,这里的讲师讲解全面透彻,只有通过所有门课讲师的要求,才能升入东园。
东园是学习程度最高一级的学子所在地,所授内容都是针对科举而设,在这里的大部分学子顶多在书院待一年时间,就会离开白羽书院,或参加科举,或出门游历,或在家中自学……各自不同。
别的地方王臻华都逛得草草,只有南庄看得最仔细,这儿毕竟是她明天起所待最长时间的地方。
转过一排粉墙黛瓦的学堂房舍,一阵喧嚣声传入耳中。
王臻华抬眼看去,一群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围在一个布告栏前,正交头接耳,对着布告栏上的东西指指点点,讨论得好不热闹!
听了一会儿,王臻华才弄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白羽书院把这次考试中排名靠前之人的卷子贴在布告栏上,一来激励众人奋发向上,二来彰显取士公平。王臻华一开始还踮着脚看热闹,她顺手数了数布告栏上贴了几篇文,一二三四五……
六篇!
王臻华踮起的脚后跟悄悄落了回去,好像她的名次就是一甲第六?
王臻华挠了挠头,她的幸运值应该没那么高吧。隔着人群,王臻华运足目力,往最后一篇文章看去,隐隐能瞧出大致的字形轮廓和排版段落,似乎挺像她自己的那篇……
耻度略高啊!
王臻华默默以袖遮脸,从人群中一点一点往外挪。
然而没等她挪出人群,就有一个满怀恶意的熟悉声音传来,“这第六名的文章一定是找人捉刀代笔所作,我见过此人字迹,跟这篇文章的笔迹一点都不一样!我敢肯定,此人一定作了弊!”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的三道考题,引用自清朝最后一次科举的第三场四书五经题
☆、第十三章
“不知在下哪里得罪了这位兄台,惹得你当众污蔑至此?”王臻华扬声道。
被背后议论的主人公当场抓住,人群中有一瞬间尴尬的寂静,随即默契地向两边散开,露出了刚才谣言造的开心的陈东齐。
陈东齐一眼瞥见王臻华,心中一怯,他咽了一口唾沫,挺直了腰背,努力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臻华,你我相识一场,我不忍心眼睁睁看你误入歧途。我知道考入书院对你很重要,但你也不该作弊啊!”
“原来是陈小官人!”王臻华心道果然是个熟人,倒是没想到陈东齐也考上了白羽书院。
王臻华在心中飞快分析,在上次会面中,陈东齐除了有一副漂亮的皮相,可以说一无是处。
明明是为他自己娶媳妇,王家出来会面的也是与他同辈的王臻华,但陈东齐就愣是从头到尾躲在他娘背后,就等着事成之后抱美人、坐拥万贯家财。这样一个没有丝毫担当的好色小人,竟能当着一干同窗的面污蔑于她,恐怕手里头有着一些依仗。
王臻华抱拳一礼,一派君子风度,“虽然陈王两家断交,你家赔了一大笔陈年旧账,我能理解你心中不忿,但背后中伤,污蔑我一身清名,就有些过分了吧。”
“我可不是污蔑!”陈东齐痛心疾首地摇着头,手指咄咄地戳在布告板上王臻华的文章上,“你的笔迹我还不认识吗?这篇文章分明不是出于你手!”
“不是我的笔迹?”王臻华心头一松,淡定问道,“空口白话,有何凭证?”
“你若是主动向书院夫子认错,夫子宽大为怀,说不定还会再给你一次机会。”陈东齐看王臻华一副云淡风轻,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不由微恼,“既然你执迷不悟,就休怪我不念旧情!”
王臻华从容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东齐冷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叠纸,展开向外,让众人都能看清楚,“这是去年你写的一篇策论,距今不过一年,它与你这篇文章相比,却分明不是一个人的笔迹,你还有脸狡辩你不曾作弊?”
众人本来当热闹看,毕竟白羽书院的考试严格是出了名的,没想到这人还当真拿出了证据。
一众学子都挨挨蹭蹭,伸长了脖子比较两篇文章的笔迹。虽然在场没人是笔迹鉴定学的专家,但这不妨碍众人得出自己的结论。
“是不太一样,你瞧这撇、这勾,新旧两稿完全不一样……”
“都一年了,还不兴人家临帖练字吗?明显细节处一脉相承,但新稿有了一些颜体的风骨,改进颇多,此人于字上倒有点天分……”
“在场的谁没习过帖,短短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