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尸体在死去一段时间之后,会出现尸僵现象。王臻华本来听到向叔说起庞老还未净身入殓,就有些担心她和典素问来得太迟,装殓一定会很不方便。但事实却截然相反,在王臻华到来时,庞老明明已经过世四个多时辰,但尸体柔软,关节灵活,一点没有僵直的迹象……
一般人在死后两三个时辰后,会出现尸僵现象。虽然因为年龄大小、个人身体状况以及周围环境因素不同,尸僵现象会提前或延迟一定时间,但庞老先生难道就那么巧,正好在这例外中吗?
这本《洗冤积录》记载了很多验尸技巧,王臻华翻出它,就是想看看所谓例外都有何种情况。
冬草悄悄进来,给王臻华换了杯参茶,剪了烛心,重又退了下去。
王臻华磨了墨,记下尸僵相关的知识,合上书,不禁沉思起来。尸僵现象延迟,归根到底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外界坏境,第二种是本身因素。
第一种,如在土中或水中,或者在低温情况下,尸僵会延缓很多。
庞老先生自出了事,就一直躺在床上,既没挨着土,也没沾过水,屋里一直烧着炉火,没旺到让人出汗,但也不至于冷到影响尸体*速度,所以这种可能排除。
第二种,本身因素也有两类,其一是个人身体素质,其二是药物影响。
其一,个人身体素质不同,死后尸体僵直情况自然不同。肌肉发达的青壮年,一般尸僵形成迟而强;与之相反,肌肉不发达的老人和小孩,或者肌肉过度疲劳者,都会过早形成尸僵。
庞老先生虽然注重养生,但只是少食多餐,饭后散步等,更剧烈的健身活动很少去做,平日不是站或坐着,又是老年人……按照上述推论,尸僵情况应出现得更早才是,所以这种可能也排除。
其二,药物影响。
对于中医方面如何解释,王臻华不太明白,但现代生物知识让她知道,所谓尸僵出现,是能产生人体日常所需化学能的三磷酸腺苷减少,肌原纤维蛋白质脱水,肌纤维收缩,才导致尸体僵直……
王臻华不是学生物的,不太清楚这世上是否有一种药物,能在人死后延长人体内蛋白质的脱水作用,从而延迟尸僵现象,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中药、西药、苗疆蛊虫……虽然《洗冤集录》只在此种可能上存疑,却并未列出确定的中药材,但既然单独列出,就说明有存在可能。
而鉴于之前几种因素在庞老先生身上都不适用,那么药物影响只会是唯一的可能。
庞老先生在离世半年前一直久病不起,且因各种病症此起彼伏,所服用的中药种类也浩桎繁多,说不定某几种组合产生了意料不到的影响。王臻华也希望真相如此。
因为倘若不是,只会是另外有人下药,这种情况下,庞老先生的死因就不是单纯病逝身亡了。
王臻华把《洗冤集录》收起来,插回书架上,熄了书房的烛火,回了内室。
冬草打了水进来,王臻华漫不经心洗漱着,想着明日去庞府,记得向绿梓要来庞老先生这半年多的脉案和所有药方,寻个妥当人问问。不过药方一定很多,只怕多而杂一下子看不出端倪。
依着王臻华的想法,把常见和不常见的药材都归类列表,简单排除一下,再让内行人去看,说不定能省些时间。但中药讲究得多,一样的药材,火候、时间、水量等不一样,熬出来的药效都不尽相同。她到底是个外行,这个主意是省了时间,还是纯属添乱,还要问问正经的大夫才行。
冬草端着残水退了下去,王臻华脱掉外袍,熄掉烛火,只着中衣,钻进被窝里。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王臻华仰面躺着,看着床帐顶上的藤蔓花纹,某个她最不希望的可能又偷偷钻进她脑子里——如果庞老先生之死是源于蓄意下药,那动机又究竟为何呢?
早些年庞老先生当御史时,是弹劾得罪了不少人,但庞老先生丢官弃职,满腔抱负无处施为,只能窝在一家私人书院当教书匠,这已经平息了很多人的怒火,现在数十年过去,时过境迁,谁还会翻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报复谋害一个半截子入土的老书生?
如果不是庞老先生当年做官时得罪下的人,那就只能是他教书期间惹下的官司。
可庞老先生一直深居简出、淡泊名利,收了几个徒弟都几乎是放羊吃草,哪会平白得罪人?
再说就算庞老先生是得罪了书院某个同僚,或者某个有权有势的学子家长,他前面那五个徒弟一个赛一个能耐,一般人巴结他老人家还来不及,哪会冒着得罪这五人的危险,下毒药谋害他呢?
或许是她多心了,世上哪有那么多阴谋,说不定是她自己吓唬自己。
王臻华翻了个身,抛开那些让人不快的猜测,将注意力转回庞老先生半年来的脉案药方上,提醒自己明早别忘了问绿梓要,才慢慢入了睡乡。
☆、第四十八章
翌日,王臻华来到庞府;拜祭过师父之后;寻来绿梓问话。绿梓倒是一五一十说了;庞老先生这半年来的脉案药方都在,每旬一汇总,由庞枝保管着,绿梓手头只有最近几日的。
王臻华抄下来绿梓手里的脉案药方,抽个空寻来庞枝,轻描淡写说出自己的来意。
但庞枝却敏感地眯了眯眼,“你觉得父亲的死有蹊跷?”
王臻华斟酌一番措辞,谨慎道:“我并没有这么说;只是在为师父整理遗容;更换寿衣的时候;遇到一些不解的地方;因此想要借脉案一观,一解心中之惑。”
庞枝一眼不眨看向王臻华。
脉案药方一直在内书房搁着;她珍之重之保管着;但在外人眼里只怕烧火都嫌火小,根本不值一提。王臻华要看脉案只是小事一桩,但此中背后深远意义却不容人小觑。
王臻华对上庞枝的视线,倒也不曾慌乱,只温和纯良笑着,最后还是庞枝败下阵来。
庞枝解下系在腰上的铜钥匙,递给王臻华,“一进门,正对书架中央有个紫檀木匣,脉案药方都在里面。书桌上有笔墨纸砚,你只管抄去。”待王臻华接过钥匙,庞枝又提醒道,“若有进展,记得通知我。”
王臻华应诺。
庞枝还要忙丧葬事宜,叫来一个使女给王臻华带路,就匆匆离开。王臻华跟着使女去了内书房,进了门,一眼找到紫檀木匣,手中钥匙正配匣上铜锁。
王臻华坐在书桌前,取出脉案,大致浏览一遍。
因家中有婧娘这个病号,一些常见的脉案药方,譬如咳嗽发烧等症状,王臻华倒也耳熟能详,但一些肺损积劳之类的,她就看不太懂了,只草草看完,心中有了一个大略的概况。
不过撇开这些具体的病症不提,王臻华倒是发现一个规律。
似乎庞老先生每当病情好转,隔个一两天,就会再次病重,虽然前后生的病不一样,但就结果而言,每次病得下不来床——规律清晰可见。
王臻华抄好脉案,又记下每次病情转折的时间点,出了书房,再次找来绿梓,询问在这些时间点中,庞老先生身边有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或者让他印象深刻的事情。
绿梓摸着脑袋,想半天没头绪,“我记不太清了,好像跟往常没什么不同……”
王臻华深深皱眉,正欲再问,却见典素问找来,对她道,“你在这儿干什么?三位师兄都来了,正在拜祭师父,你也该过来见见。”
典素问瞥见王臻华手中稿纸,“可以看一下吗?”
王臻华想了想,递了过去。
典素问一看都是些脉案药方,翻得有些随意,但到了最后一页,瞥见记录有王臻华所写异常时间点的时候,坐直了身子,若有所思道:“这么一看,确实有些蹊跷。”
王臻华无奈摊了摊手,“可惜时间过去太久,绿梓不记得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
典素问放下手中稿纸,指节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了敲,“这倒不难。绿梓,你将这半年来的拜帖都拿来,没让进门的就算了,只将那些确实进了门,拜见了师父的帖子拿来。”
绿梓躬身应是,随后退下。
听了典素问的主意,王臻华不由眼中一亮,她把一堆摘录的资料都收好,“此时暂时不要外传,等有了进展再说。你不是来叫我见三位师兄吗?咱们先出去罢,毕竟绿梓取东西还需要些时候。”
虽然看出王臻华不欲声张的态度,但事关师父死因,于情于理,典素问都无法袖手旁观,“我认识一位大夫,于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很在行。”典素问指了指王臻华收在怀里的资料,“若是此事背后另有隐情,一般循规蹈矩的大夫,只怕未必能从这些脉案药方上,看出隐藏在水面下的真相。”
这话倒也在理。
虽然典素问一贯心性凉薄,但事关师父,王臻华相信此人不会在这种事上遮遮掩掩,于是点了点头,接受了他的好意,算是应下对方的加盟。
两人出了厅堂,来到外院灵堂,见过张晋安等三位师兄。
张晋安已经年届不惑,留着长须,不苟言笑,威严极了。今日在灵前也是一样,若非张晋安在烧完纸钱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王臻华都要以为这位大师兄对师父感情不深呢。
贾昭年纪只比张晋安稍小一点,但灰白的头发、眼角的皱纹,却让他看着比张晋安大不止一轮,尤其那哀毁至极、佝偻着背跪在棺前的样子,这位三师兄看起来几乎跟庞老先生是同龄人了。
薛律排行第四,是他们七位师兄弟里,样貌最好的一个。面若好女,傅粉何郎。据说当年连公主都为之倾心,想要下嫁,但本朝驸马不得议政,薛律坚辞,皇上非但没勃然大怒,还松了口气,高高兴兴把薛律调到身边,从翰林院调到了中书省,封为中书通事舍人。
现在薛律虽然已经而立之年,但一身风华却半分不减,添了清癯气度,更让人心折。
好比现在,虽然三位师兄一样的不苟言笑,行止间透出几分哀伤气息,但王臻华却只觉得薛律悼念师父的心最诚挚,最让人忍不住上前,想要开解宽慰。
当然,王臻华只是想想罢了。
这位美人师兄最恨人拿他样貌说事,王臻华真要对三位师兄态度截然分明,并且针对性地开解薛律,虽然人家碍于师兄弟情分未必会翻脸,但她只怕这辈子都得不到美人师兄的好脸色了。
张晋安三人本是朝中重臣,公务缠身,此番前来祭拜已经是百忙中抽空,所以在灵前守了一个时辰,隐晦地震慑一番,让祭拜的人都识点相别捣乱,就相继告辞。
忙完了第一天的丧仪,王臻华出了灵堂,找了个清净的花厅,叫来绿梓。
绿梓也知道此事不宜为外人所知,于是一个外人都没找,提前将那条路清了人,独自把一个大木箱子抱到花厅,气喘吁吁地掩上了门,“官人,这半年被老爷接了的帖子,都在这里了。”
王臻华赞赏点了点头,“你在门外守着,有人靠近,咳嗽一声提醒我就行。”
绿梓抹掉额头上的汗珠,痛快应下,乖乖守在了门外。
王臻华低下头,认真查看起来。
只翻了头一个月的拜帖,某个名字就上了她的黑名单。王臻华有点难以置信,不死心地看遍剩下半年的所有拜帖,此人名字在庞老先生病情发生转折时,几乎十次有九次出现。
鲁子由。
虽然庞老先生病情好转,鲁子由作为未来女婿,上门探望再合理不过。但庞老先生病情上午一好转,下午鲁子由就上门拜访,他哪来的渠道知道庞老先生的详细病情进展?总不会是未卜先知吧。
王臻华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她心不在焉将帖子归置好,草草放回箱子里。因今天一天心里记挂着事,王臻华倒是没注意来祭拜的人里有没有鲁子由,她开门问绿梓,“你家姑爷今天来了吗?”
绿梓点头,苦着脸道:“姑爷只在早晨拜祭了一下老爷,没待得片刻,就被娘子挤兑走了。”
王臻华漫不经心挥手让绿梓退下,若这半年来鲁子由每次掐点来的到访不是巧合,那鲁子由恐怕未必是庞枝几句话挤兑走的,而是他本就有意如此……
若是庞老先生的死真的跟鲁子由有关,那鲁子由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呢?
鲁家几代都是汴梁人,虽然之前没瓜葛,但准备结亲庞家特地打听过,鲁家正正常常,既没有抄家灭族的仇人,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亲戚,鲁子由也是清清静静,既无青梅竹马,也无红颜知己。
而且庞家人脉广,娶了庞枝,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鲁子由哪根筋搭错了,会谋害老丈人?
王臻华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希望是她想错了……王臻华直接出了庞府,让重砚套上车,准备去鲁家看看。
鲁家离得并不远,驱车而去,不过片刻功夫,马车就停在鲁家门前。
重砚上前叩门,王臻华等得心焦,也跟着下了马车。
没有拜帖就上门拜客,这严格来说有些失礼,但如果两家亲近,则不需如此见外。王臻华虽然从没登过鲁家门,但正儿八经是庞枝师兄,所以勉强不算外人。
但鲁家门房却停了好一会儿才开了门,把王臻华迎了进去。这就有点微妙了。
一天前,鲁家还准备下聘,家里喜气一点也是正常,不过鲁家在这方面倒还算周到,撤下了喜字红灯笼红幕……王臻华心中有疑惑,自然一路留心看着。
庞家死了男主子,阖家透着仓皇气息很正常。
但鲁家不过是姻亲,而且还是半截子的姻亲,经过庞枝昨日那一闹,两家能不能成还是两说,为着这样关系不近不远的人家中丧事,鲁家上下竟然也露出一些人心惶惶的意味,这不免让人意外。
及至进了厅堂,王臻华坐了半晌,才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上来回话。
那中年男子上前做了个揖,“官人请见谅,太子舍人有事召唤,我家官人不得不去,所以……”
坐了半天冷板凳,王臻华对这个结果也不意外,“是我不曾递帖,冒昧来访。”王臻华把端了半天、一点没动的茶原样搁回桌子,“不知伯父伯母可在?我冒昧前来,合该拜见一下才是。”
中年男子搓了搓手,满脸歉意,“老爷昨儿回来就生了病,里面忙成一团,实在不方便见客。”
王臻华若有所思点点头,“是不太巧,我先告辞,改日再来拜访。”
☆、第四十九章
翌日典素问带着王臻华一路七拐八弯;停在一条小巷子里。面前是一间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铺面;屋檐下一个木架子支出来,上面挂着一个脏得看不出图案的旧旗子,只模糊能认出个“药”字。
典素问上前一步;推开门。
门一推开;里面顿时荡起一阵肉眼可见的灰尘,典素问掩鼻退后一步,等到灰尘落下;才带头进了门。外面这么大动静;里面都没人出来招呼客人;王臻华对此颇觉好奇。
王臻华左右打量,屋顶很矮;几乎伸直手臂就能够到横梁,屋里乱七八糟摆满了桌椅板凳;还有一些用途不明的瓶瓶罐罐;有的泥封掉了,半躺在地上,流出青黑色的粘稠液体,干涸在瓶颈上。
典素问熟门熟路绕过一大堆障碍物,从柜台后推开一扇齐腰高的暗门,示意王臻华跟着进来。
王臻华怀着对奇人异士的憧憬,紧随典素问进入暗门。可惜里面不是她想象中的别有洞天,而只是一间比刚才外间更杂乱无章、让人几乎无处下脚的低矮屋子。
而从书堆后探出头的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男人,也让王臻华想象中世外高人的形象瞬间崩塌。
幸好这个时候不需要她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