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郁的香囊很好辨识,她所有的香囊都会做成同一个稍嫌老旧的样子——她说那是她阿娘最喜欢的样式,连纹样也不肯变一变。
陶然亭前有一汪清澈的池子,每到这个时节便开满了荷花,泛舟其中,不仅景色怡人,更解夏暑。姬杼偶尔会独自乘舟,将小篷船划到池子中间,不许任何人打扰。
她的香囊怎会遗落在这里?
他望向池子中央,那里只有绿的荷叶以及白的粉的荷花,并无小舟。陶然亭四周开阔,一眼便可望得清楚,绝无地方可以藏得住人。
池子边的草丛里露出一点雪白,姬杼快步走过去捡起,那是一方绢帕,角落里绣着苍郁喜爱的九重葛纹样。绢帕上写了字,颜色似朱砂,又似血。
修短有数兮,
不足较也;
生而如梦兮,
死则觉也;
失吾亲而归兮,
渐余之不孝也;
心凄凄而不能已兮,
是则可悼也。
又是这首词!
姬杼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绢帕遗落之处距离池子不过三五步,绢帕落在这里,她会在哪里?
他不能相信,却又控制不住地向池子走去。连片碧绿的荷叶遮住了池水,看不清水下;荷花正是最好的模样,可他再无心观赏。
某朵荷花花瓣间的异色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定睛看去,终于辨识出那是一角黑茶色的披帛,正是苍郁今日所着披帛的颜色。
她在这里!
姬杼心里慌乱了。他无暇多想,踏进了池子,涉水向那角披帛走去。池水越来越深,已没过他腰间,再往前走自然更深。
他不能想象苍郁怎么样了,在那么深的池水里久无声息,还能是怎么回事呢?
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周身的颜色都变得灰白,连太阳也黯淡无光。他不再能保持任何一点冷静,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失控。
他疯狂地拨开一切阻挡他的东西,荷叶、荷花、池子里的水草,循着那角披帛而去。所有的声响都突然寂静了,只有一道飘渺无可捉摸的声音反复吟唱着一句词——
生而如梦兮,死则觉也……
直至他听到池水波动的轻哗。有人在身后轻轻点了点他的肩,他回过头去,望见苍郁站在荷花之中。轻罗被水浸透,紧贴着她妖娆的身体曲线,也几近透明地展露她手臂白皙的肤色。她发髻散了,湿漉漉的长发拢在一边肩侧,绢花与步摇不知遗落在何处。
她俏皮地笑着,眸子里仿佛蓄满星光:“我没事,同你开个玩笑罢了。”
姬杼猛然醒来。午后日光正盛,看天色,他午歇不过片刻。
原来只是一场梦。
☆、第108章 汤圆不见了
虽说只是一个梦;可姬杼醒来后心里始终无法平静;便唤来赵常侍,乘了御辇往长信宫去。
苍郁不在长信宫,香识说她带汤圆去清漪园了,说想一个人静一静;并不许别的人跟着。
姬杼很难不想起方才做的梦,问香识:“阿郁可曾说去清漪园哪里?”
香识为难地摇了摇头:“娘娘若是一个人出去;一向是随意走走;并不会提前想好。”
“左美人呢,她可带了左美人一道?”姬杼又问。若是同别的人在一起,尚可放心。
“左美人要再晚一些才肯出门,并没有和娘娘同去。”香识有一丝丝疑惑,怎地陛下会突然提起左美人?
姬杼听完;转头便走。
赵常侍见他行色匆匆,并不像是要回长庆宫的样子;加之皇帝从午歇起身后便一直不对劲,小心地问道:“陛下可是要去清漪园寻皇后娘娘?”
“清漪园陶然亭,要快。”姬杼头也未回地命令道。
将要行至宫门前时;从一侧小径出来两个女子;看着一个是宫妃,另一个是宫女。
她们见到姬杼,立即福下身去,那宫妃打扮的女子恭恭敬敬地说道:“嫔妾请陛下安。”
姬杼一心担忧午后那个梦,并没有注意到身旁有人;赵常侍忙提醒他:“陛下,漪澜殿苍美人向陛下请安。”
姬杼便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淡淡道:“平身。”仍旧继续往前走,丝毫停留的意思也没有。
苍萝知道他为着先前的事仍不喜自己,哪怕近来苍郁很帮她,每回都将她的席位安排离姬杼最近的位置;可没想到他的厌恶情绪这么久也丝毫不变,不由得黯然。
待姬杼走远,苍萝才携红叶离开。
回到漪澜殿,红叶为苍萝叫屈:“陛下是被猪油蒙了眼么?主子这样美,竟看也不看。”
“住嘴,你懂什么!”苍萝喝斥她:“你有什么资格说陛下?”
红叶委屈地收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现在可怎么办?依奴婢看,皇后娘娘根本无心分宠,否则陛下怎地至今都不看主子一眼,必是娘娘只在主子面前吹得天花乱坠,根本没有劝过陛下。”
“她不劝才正常,劝了可就奇怪了。她不能生养,唯一可依仗的就只有陛下,偏她自身资质不好,自然要牢牢掌握着陛下。”苍萝声音很平静,眼里却冒着火焰:“不过,不妨事,她碍到的人可多了去,早晚有人收拾她。何寺人传过来的消息,你可都说给芳仪听了?”
前几日她故意在芳仪面前抱怨苍郁自私,晚上芳仪就悄悄寻了红叶去说话,透露出元贵妃有意拉拢的意思。
“奴婢都说了。”红叶应道,继而疑惑地问:“可为什么主子不直接与贵妃娘娘说呢?那芳仪看起来并不是很机灵的样子,主子稍稍算计她就上当了,只怕容易出事。”
“元千月不肯正正当当地对付苍郁,连拉拢我也说什么欣赏我的才华,惋惜我的遭遇,你以为她是不想说真话么?必是不能。若我贸贸然地上门去寻她,反倒坏了事。放心吧,芳仪并不是不可靠,而是你主子我太聪明;何况元贵妃那样小心的人,是不会将这样的事交给随便什么人的。你且想想,若非我多番提示,你可想得到这么多?”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即使以后出了事被追究,只需弃车保帅,将两个宫女推出去送死,她们仍可安然无恙。当然这一点她是绝对不会告诉红叶的。
红叶对她这样服从,不过是着眼于她给的好处和前途的诱惑;一旦知道冒着死的风险,难保会转投他人。
红叶摇摇头:“主子不提,奴婢必然是想不到的。”
“那可不就是了?从前只听闻元千月素有贤名,想不到也不过是做做样子,面子上挑不出刺,里头都是烂的。”苍萝嘲弄地笑道:“不过若能借着她之手得到陛下的恩宠,倒也未必是坏事。”
“对了——今日传消息的好处,你择个时机去送给何寺人,同上回一样即可。”她嘱咐道。
午歇时只要一闭上眼,就想起刘太医说的那句忧思过甚,苍郁滚来滚去地睡不着,更觉天气燥热得烦闷,便独自带汤圆去清漪园散散心。
同宫里的女人打交道并不容易;众人只看到她独宠的风光,而背后的艰难唯有自己吞咽。她偶尔也会同情元千月,因为元千月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不过想想元千月比她幸运得多,又不同情了。
以前只需算计少少几个人,如今要算计的人太多,且每个人性格各不相同,着实很费神。
譬如苍萝,此人虽说面上一心投诚,心里是什么样子,没有人比苍郁更清楚。她是奔着皇后之位进宫的,即使入宫时便被苍郁设计得被姬杼嫌恶不已,至今也不肯放弃。嘴里说着要将自己的孩子送给苍郁,却时时留意苍郁喜欢用什么香,穿戴怎样的衣饰,屋内作何摆设,然后加以模仿。
再说苍澜,苍郁一直不理她,不过是打压她的傲气。宫中之人最擅长扒高踩低,就算同为苍氏,一旦被发现不受帝后喜欢,至多不会被欺负得很惨。苍澜傻,她身边的嬷嬷可不傻。那嬷嬷曾来寻过苍郁,对她重申大夫人的嘱咐,苍郁只是装可怜,将一切都推给姬杼和苍澜本人,叫她回去劝劝苍澜。那位嬷嬷再聪明,对苍郁与姬杼之间的事毕竟无从知晓,再加上看到苍郁在宫中亦受元氏牵制,便信了她的话。苍澜如今不敢那么放肆了,过一阵子再稍稍给她点甜头,通过她挑拨其父母与苍氏也未必不能行。
除了这两位,其余或多或少与苍氏有关系的女子,都在她算计范围之内。香识与何恢负责为她收集消息,张常侍也多少提供了一些,加上前世她所知道的那一部分,纵然如此,也仍然有些吃力。
就算她很努力地钻研,想要知道更多谋略方面的技巧,书中所处的环境毕竟与现在不同,面临的人与事也不同。对男人和对女人是不一样的,譬如对姬杼她只用撒娇和冷落就可以,对女人就完全不管用;书里的男人们爱面子,爱以理服人,爱讲义气,这些对宫里多数需要被算计的女人也同样不适用。
至今为止她收获最大的,便是制造出一些假相,再用半真半假的话挑拨离间。这一招对姬杼几乎完全没有用,在大部分女人身上却无往而不利。
当然,这与她正当宠以及苍氏皇后的身份不无关系。
她要对付的还有元千月那边的女人们。相较之下,除了元千月,其他人的倒还好对付。元千月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从不敢在姬杼面前露出丝毫马脚,就算心里恨死了她,也只敢通过其他人来与她为难。
这些“其他人”既然是棋子,元千月就不会顾虑她们会把事情闹得多大,苍郁要做不过是点一把火,让她们闹得尽量大,直到惊动姬杼,叫姬杼来解决。
元千月不断舍本逐末,终会有无人可用的一天,到那时,她要么任苍郁宰割,要么便不得不露出狐狸尾巴。
所幸崔怜最近并未来寻她。尽管她已掌握了应付崔怜的技巧,可人的耐性总归是有限的,难保崔怜会突然不耐烦起来,要求她立即为苍澜铺路。
如今正是离间姬杼对元千月信任的时候,可不能由着这种事横插一脚。她可以吊着姬杼,却不能叫他彻底灰了心,这之间的度她拿捏得也是很小心翼翼。
若非想着为连陌与阿娘报仇,许多时候她都疲累得险些要放弃。
姬杼至少有一句话说得是对的,她不适合做坏事。
苍郁寻了一处少见人迹的草地,毫无形象地躺倒在上面,这样令她觉得轻松。没有人能告诉她该怎么做,也没有人能告诉她怎样做是错的,所有的一切都只能自己去尝试,而一旦错了,兴许再也没有下一次。
想一想曾经的她——想要的只是一所小小的宅子,一个相公,几个孩子,日子再清苦也能咬着牙熬下去。
这样的她,面对这样多的人,如何能不忧思过甚?
多想躲进一个可遮风挡雨的怀抱,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大哭一场,哭完再战。可每天睁开眼,还是只能吞下所有的委屈,自己一件件缕清该做的事,衡量错与对,可行与不可行。
长信宫里每一个人、每一样事物都提醒着她,时刻不能放松。唯有离开那里,在无人之处才能有片刻宁静。
闭目休息了一会儿,什么也不想,终于感觉不那样累了,苍郁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准备回宫。
这时她发现汤圆不见了。
“汤圆——”她大声喊着,心想它一定是溜去哪里玩了。但它一贯不会跑远,一定会在能听得到喊叫的地方。
可这次不管用,任她喊得再大声,那团白绒绒的毛球都未再出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苍郁所在地是一处林子中央,可以说四面都无路,也可以说四面都是路,根本猜不到汤圆会去向哪个方向。
☆、第109章 当你的皇后怎么这样辛苦
这时身后忽地传来汤圆的哭声,声音很小;听着有些远;但不难分辨方向。汤圆大约是遇着什么了,才会发出这样哭的声音,苍郁循着声音寻过去,然而走了许多仍未见到它。
也许刚才是自己的幻觉吧,她心想;可若是幻觉,又该去哪里寻它呢?苍郁思虑片刻;决定回去叫人来帮自己找——清漪园太大;靠自己一个人太不现实。
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了熟悉的呜呜声,就在前方。
虽说平时便觉清漪园不近,但当此着急之时;更觉远得没边。姬杼心烦气躁地看着窗外飞逝的景物,对赵常侍命令道:“叫他们再快些。”
“陛下,已经不能更快了。”赵常侍有些为难。若要再快些;且不说马要被抽死了;马车必然也会颠簸得更厉害。
虽说素来想要阻止这位陛下突然的奇想不大容易;他还是得试一试——不可能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姬杼专用的辇车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在寻常速度下如坐平地;便是速度快些,也比寻常马车平稳不少。但马车终归是马车,不可能任何情况下都保持平稳,譬如眼下的速度,制造马车的人一定没有想到。
可姬杼怎么等得了?苍郁独自去了清漪园,只带了汤圆;她最近一直郁郁不乐,言行举止都很异常;还有那首词……所有的事情杂乱无章地在脑中乱转,但无时无刻不与苍郁相关。
自幼他便不断面对十分凶险的时刻,但他从来没有怕过。危险也好,困难也好,一旦到了他的面前,便只有被化解一途可选择。
可这一次,他以往的自信与冷静消失了。——他竟然开始害怕,害怕梦中那一幕出现,结局却不会同样幸运。
只不过是个梦而已,他安慰自己。
若只是个梦,为何又与现实如此相似?
他心里颠簸得比马车更厉害,因而丝毫注意不到马车的情况。
“不能更快,那就停下。”他对赵常侍说。
“可陛下不是要去清漪园?”赵常侍尚未意识到他想干什么。
“停下。”他的语气十分坚决,不容反驳:“不要让朕说第三次。”
赵常侍纵然不解,也不得不服从他的命令。
马车停了下来。姬杼跳下马车,命令叶卿即刻让出他的马,随后自己翻身上去。这一切发生得很快很突然,连赵常侍也未能反应过来,皇帝陛下就只剩背影了。
就知道陛下想做的事情完全阻止不了,赵常侍叹了一口气。元乐早追过去了,他于是叫车夫停下,解了两匹马,与叶卿一道追了上去。
姬杼直接去了陶然亭。不详的预感与侥幸的希望交织着,直到他看见那一团熟悉的白色。吁停了马,在元乐赶到前那片刻的宁静里,他听到汤圆呜呜的哭声。
汤圆看到了他,飞似的蹿过来,咬着他的衣角直向池子里拽。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太不真实,以致事后他都记不清自己做过些什么。然而往后他的梦里却时时出现同一个场景——孔雀罗从白莲碧荷的缝隙里透出星星点点的华彩,荷叶与莲花随微风摇曳,间或露出一角妖冶朱红。
他的手颤抖着拨开那遮人视线的花与叶,苍郁沉静的睡颜藏在水下,好似永远都不会再醒来。
苍郁感觉左手被什么东西箍住了,难受得很,挣脱不过,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
入眼却是姬杼难以描述的脸。左手毫无悬念地正被他紧紧握着,他眼里满是欣喜,可眼睛看起来微微有些肿,不知是不是因为背着光。
之所以说难以描述,实在是因为这张脸上的表情平常不是冷淡就是平淡,便是笑着时也比别人淡许多,此时配上一双微微肿的眼,就像是从别人脸上抠了一双眼硬塞进去似的。
“疼。”她轻呼:“抓得这样紧作什么?”
他像是没有听见,只是哑着嗓子唤她:“阿郁。”
“先放开我的手再说呀。”她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娇嗔道。先还不觉得,说了这一句苍郁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哑得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