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祁鼻中喷出一声轻哼,算是同意了。
安太医忙谢恩领旨告退了。
明德堂里重新陷入沉默。
赵祁冷笑道:“你们现在还反对朕要追封景素问吗?”
陈英上前道:“臣等糊涂,自然不会再反对,但是为了景素问医女的声誉,臣认为,刑部调查的结果不宜公开,不如就将秘密抚恤其家人,暗中与以厚葬,这样既能成全皇上的英明,保全医女的名声,又能抚慰其家人,一举三得,皇上以为如何?”
赵祁当然不会愿意,动静闹了这么大,最后不了了之,岂不是有损帝威?可陈英这话听起来十分又道理,似乎无法辩驳,
张远、太师亦没有发话,站在他们的角度,他们也无法辩驳。
主要是陈英的话说的及其巧妙,医女的声誉,就连接着太医院的声誉,皇家的声誉,甚至是先皇后的声誉,还有男人自以为是的同情怜悯之心。我们不说出去她受辱,是为了她好。但景素问何其无辜!难道她就要因此承受自私狭隘,女子难养的骂名吗?明明她没有任何过错,他们却要她背着这屈辱,还美名其曰,是为他好。赵紫薇心里气愤难当,手指甲不由得暗暗划了划那墨锭。
陈英认为此时更应该趁热打铁,道:“皇上,男女同僚,本就不合礼法,容易引起男子举止轻浮,女子心情烦乱,不利于处理事务,弊病祸患从此而使。还请皇上下令,禁止女子入宫为医,禁止女子参与朝政,并将女扮男装加入国子监参加科考,混入朝堂者严惩,以儆效尤。”
“啪!”赵紫薇手中的墨锭掉在了地上,众人都不由得向着书桌一侧的赵紫薇看去,只见她迷迷糊糊地站着,看着地上的墨锭,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赵祁正在气闷,见如此,便唤道:“阿薇,过来。”
赵紫薇蹭到赵祁身边,赵祁低头问起赵紫薇的功课,将一众大臣晾了起来,似乎有意不再理他
们。
赵紫薇仰头道:“父皇,我刚才听舅舅说到惩罚两个字?不知道舅舅要惩罚谁?”
赵祁看起来十分好脾气耐心地笑道:“是一些女扮男装的女孩子,阿薇你觉得应该惩罚她们吗?”
“为什么要罚?阿薇也扮过男装啊,那我也要接受惩罚吗?”
赵紫薇可怜兮兮地看着陈英。
赵祁没好气地看着陈英,“国舅爷,问你呢?用不用?”
陈英尴尬地一笑,“公主为万民祈福求雨,自然不用。”
赵紫薇得了允诺,显见得不再害怕,眼睛黑白分明,天真无邪地问道:“那她们是犯了什么错吗?我看书中说,判错了案子的要惩罚,贪污了民脂民膏的要惩罚,草菅人命的要惩罚,她们是不是犯这些错了啊,才要惩罚她们啊?”
偌大的明德堂内,只听得见赵紫薇软甜的俏皮声音。大伸臂铜鎏金烛台上燃着的十六柄红烛,火焰跳突,微弱地啪啪两声,结了灯花。
赵祁心中大为适宜,挑眼看着陆正道:“路爱卿,你说呢?”
陆正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自然不是……”这些女子的政绩可以说,丝毫不逊色与男子,并且比男子还多了几分宽德仁厚。甚至很多地方民众明明早就知道了他们是女子之身,但始终缄默不言,加以隐瞒,可见她们也在一定程度上得了民心。先皇后已经去世八年了,如果不是她们自己争气,站稳了脚跟,一个作古的人是无法保护她们这么久的。
张远似乎在此刻组织好了语言,上前道:“皇上,臣有话说。”
赵祁自然允准:“讲!”
张远向着皇上一俯首,又向着陈英一俯首,“皇上,陈大人刚才所言,不无道理。”赵祁心中一惊,好你个张远,难道你要倒戈?陈英倒也有些微微惊讶。
张远话音一转,继续说道,“适才陈大人说道,为了景医女的名声,刑部调查结果不宜向外界宣扬,但微臣斗胆请问陈大人,此举到底是为了维护景医女的名声,还是为了维护太医院的名声?”
“这……”陈英语塞。
张远继续说道,“若真如陈大人所说,为了景医女的名声,而只将景医女秘密发丧,暗中厚葬,那么天下人对于景医女的印象,仍旧都处在她自杀而亡,并写下遗书泄愤的地方,而对太医院刁太医对于其欺辱的恶性丝毫不知,难道我堂堂大赵,居然要为了一个男子中的败类,而让一个女子中的豪杰,含冤而死,死后仍旧不能瞑目吗?”
一时之间,陈英陆正等人皆无话可说。
赵祁觉得心中十分痛快,话语轻快了很多:“那依爱卿之见,应该如何啊?”
张远道:“自然依照皇上先前所言,追封,厚葬。”
赵祁得意地道:“诸位大人还有异议吗?”
陈英深吸一口气,上前道:“皇上,臣以为,可以厚葬,也自然可以将刑部的调查结果公诸于众,但是却不能追封,景医女在太医院中虽然冤死,但从未向安太医那样修着医术,发明验方,实在是没有功劳可言啊!即使是先皇后在世,也必不会为了私人的交情或者同情之心就违反旧制啊!若先皇后在世,也一定会劝阻皇上不要为了她做这样违反旧制的事情,而将先皇后陷于不义的境地,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赵紫薇有些惊讶,没想到舅舅这一次想要打击女权的心这么坚决,赵紫薇渐渐有些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了。
皇后马上就要生孩子了,但舅舅就一定能够确定皇后生得是一个儿子吗?
赵祁桌子下的拳头紧紧攥着,额头上蹦起一根青筋,咬牙切齿地道:“好,国舅爷还真是考虑的周到啊!”
赵紫薇知道,他是真的怒了。这件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不光是为了先皇后与景素问的情谊了,还有赵祁身为皇帝的尊严。他这一辈子,向来逆来顺受,但是这一次,因为事关自己子嗣的事情,而景素问却死得不明不白,赵祁却无能为力,他心中愤怒,不可自抑,所以才想要将其厚葬,但没有想到,他一直以来信任无比的国舅爷,陈英居然会如此地反对他,他很生气。
“明日再议!我非把你们说服不可!”赵祁起身领着赵紫薇欲走。
孙太医战战兢兢地回报:“皇上,景医女的尸体已经在太医院放了三天了……”
“那就继续放着!”赵祁的声音第一次这么冷峻,头也不回地领着赵紫薇出了明德堂,赵紫薇迈着小短腿走得有几分吃力。
一行人也只好出了大殿,雨一时愈发大了,打在地上,漾出一个又一个的圆圈。天地之间,灰蒙蒙,几乎连宫阙的轮廓也看不见,殿外围着一群等着消息的官员,见了他们,都围了上来。听见
还是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都不由得摇头叹气。
陆正见宫道中隐隐露出不少马车的顶盖,道:“各位大人,都先回家去吧!”
一时之间,告辞之声连连。不少马车渐渐远去,殿下之人很快走了七七八八。
陆正皱眉摇头道:“陈大人何必如此反对皇上的意思?我看皇上今日是生气了。”
陈英恭敬地道:“路大人,您可别掉以轻心啊!皇上同意了这一次,那那些堂而皇之入国子监读书的女子该如何处置?难道要听之任之吗?”
陆正道:“自然不能。”
陈英道:“路大人啊,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一个区区医女,而是为了借此为大赵修订禁止女子参与朝政的法令,以绝后患,如此才能大赵百年的基业不动摇啊!所以,我们坚决不能松口!不能让皇上为了先皇后,也就是鄙人的妹妹,而乱了礼法,坏了纲常啊!”
陆正肃然起敬,恭敬行礼,“陈大人,以前多有得罪,现在看来,竟是本官的狭隘了。”
陈英忙称不敢。
九方皋和张远在后面互相对视了一眼,陈英手段确实高明,居然趁机就赢得了陆正的信任。
陈英回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张远道:“张大人,千万不要因为令妹与景素问私交甚好,就特意为了她说话啊!”
张远陪笑道:“自然不是,实乃为了成全皇上一片体恤抚慰臣子之心。”
陈英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张大人果然会说话,本官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 景素闻:你们玩吧,我回家啦!
☆、可爱的宫女们
依云斋里,赵紫薇捂着凤穿牡丹祥云蝙蝠镶杏黄边的锦绣被子坐在榻上,一头乌发从两侧散落下来,仅将前额的发用半月银梳松松地拢在头顶,以免遮挡视线。她怔怔地望着眼前袅娜升起的苏合香,一丝丝香气沁入心脾,思绪不知道飘到多远的地方。
红袖念完了一册书,轻轻地叫道:“公主,公主,还要听什么书?”
“嗯,”赵紫薇回过神来,“不用了,你下去歇着吧。”
新换的大赭色厚绘仙鹤如意织锦门帘一动,宝扇抱着外间一个小丫头给她的暖炉,进了来,身后跟着添香、晴善和舒绮。
赵紫薇见了宝扇头上微微发湿,“外面的雨还没歇吗?”
宝扇放下了手炉,答话道:“是啊,公主;这雨下了几天几夜,还没有停呢。”
赵紫薇沉默着,往身后仰了仰,舒绮忙将一个大红金线蟒靠枕塞在赵紫薇的身后。赵紫薇喝了一口热茶,将剩下的随手都给了舒绮。
添香将火盆里的银炭拨了拨。屋里只听见火盆里银炭发出的“噼噼剥剥”的声音,赵紫薇抬眼看了看她们几个,“你们都下去歇着吧!不用在跟前伺候了。” 赵紫薇抱着的眼睛慢慢地从身上移开,低了下去,似乎又陷入了刚才的沉思当中。
今天朝堂之争,让她终于隐隐明白了有人说过的一句略显偏激的话:一两个出色的女中豪杰的出现,只不过是男子为了显示他们的宽容大度的好心情说着玩罢了。世间有些鄙薄的男子,根本不能承认有的女子比他们还要出色。
刑部的奏章她也偷偷地看了,景素问在太医院呆了十年,他们也就欺负了她十年,先前陈菀在的时候,他们还能有所收敛,但陈菀死后,见她聪明伶俐,他们对她事事加以苛责,这些人不知道怜香惜玉也就罢了,甚至做出那种猪狗不如的事情来,一个女子,无权无势,仅仅凭借着自己的医术,想要出头,实在是太难了。陈英居然以她没有功劳为由,连她死后的哀荣都要剥夺,这听起来实在不太像是平时最懂赵祁心的国舅爷。
不过,现今的时代不一样了,大赵河清海晏,四海升平,除了今岁的旱灾,近十几年来,还没有什么大事件。
而且据这几天她蹭在赵祁身边上朝所收集的情报来看,大赵如今女权主义思想萌芽,或许可以在这方面做一做文章。
还有必须得去问一问,在假山之中,景素问到底给九方生说了什么?或许那就关系到景素问的自杀之谜。赵紫薇不相信景素问真的只是因为备受排挤和欺凌而自杀的,尽管这里有看起来很充分,尽管赵祁派去的人已经将遗书翻来覆去好几遍的研究了,她之前是见过她的,她不相信。那天她的反应实在是太过奇怪了。
想到九方生,赵紫薇不由得有一丝灰心,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五个人相互看看,只好各自地退下去,但却都不约而同地留在了外间伺候。
舒绮低声道:“公主心里不好受,我们得想个办法才是。”
晴善和宝扇将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我们出去说,舒绮你先留下伺候。”
红袖、宝扇、添香、晴善四人来到稍远的隔间,低声商量着。
晴善道:“要想让公主开心,首先得知道公主为何而不开心?这样才能解开公主的心结。你们说呢?”
红袖原先低着头,听了这话,抬起头来道:“诸位姐姐,我有几句话,这几天一直憋在心里,想跟各位姐姐说一说。”
晴善等人都点头。
红袖的神色很镇定持重,“景素问是我朝第一位医女,当初她要入太医院的时候,满朝皆为震动,当时我还在家中,我当时对我大哥说,我很羡慕她,我也希望像她一样让人敬仰的女中豪杰。我大哥却嘲笑我说,这是牝鸡司晨,他说,在男人的眼里,女子只要长得漂亮就可以了,聪明更是要不得的,就像我未来大嫂那样。他说,聪明的女人是所有男子都避之不及的。他还笑话我,整天读书,读得呆傻了。后来,我为了想要一睹她的风采,采选宫女时,我便进了宫。后来,才知道,要不是先皇后的允准,景素问也是进不了宫的。若不是备受排挤,又怎么会自杀?”
听了最后一句,晴善忙去捂她的嘴,“作死啊你!不小点声……”
宝扇看了看周围关的严实的门窗,又绕着转了一圈,见没有人,又让添香去把门看风。
晴善摇头叹道:“你倒是个女中豪杰,可也得有你的地方啊!平时看着你文文弱弱的,没想到倒有这样的大志气,可惜你托生为女子,不然你家也得出个状元了。红袖,你心里这么想,也不能这么说,你要知道,这种话,你即使心里知道,也不能说出来。真是可惜了先皇后的一片苦心,先皇后因为放了一个景素问进来,遭到多少人的嫉恨。现在他们可算是如愿以偿了。”
宝扇见她们只关注景素问一事,不由得想起来那日看见一前一后失魂落魄的公主和九方生,但她没有作声。
宝扇道:“晴善姐姐,那你说,我们该怎么样让公主宽心呢?”
晴善道:“偏刘嬷嬷一直病着,若是她在,一定有办法。”又看向外面,“这天气,看着就让人郁闷。”接着,微微耸肩,“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但我们不是那铃铛,也没有能力当铃铛,只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宝扇,你有好办法吗?”
宝扇素来脑瓜灵光,眼珠一转,笑着点了点头,将添香从窗边拽了过来,围在一起商量对策。
赵紫薇在踏上辗转了几下,外面雨水不断,天光黯淡,室内早已点上了宫灯。外面似乎有人说话,像是添香的声音。
赵紫薇悄悄地起了身,走到门口去听。
“猪洋洋,你的命倒真是好啊,也就只有我了,每天都来喂你,你呀,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睡的时候呢,还四仰八叉的,看你像猪一样懒洋洋的,所以我就给你起了名字,叫猪洋洋,你听,多好听啊……”
赵紫薇不由得好笑,知道她是在喂那个会吐出荧光的虫子来。
又听她说道:“宝扇姐姐把你交给我,我原想着,把你放生掉,但是知道你这样的懒虫要是被丢掉外面,肯定活不了,所以我还是养着你吧。你瞧,猪洋洋,你吃了蜂蜜之后又不理我了,又睡着了?小心我趁你睡着把你丢到御河里去……”
赵紫薇一边偷笑,一边想,这小丫头实在有趣极了。赵紫薇悄悄地起身,拿过大氅披在身上,趿拉着睡鞋出了外间,只见添香正趴在桌子上逗着那“猪洋洋”玩,见了赵紫薇,添香连忙起身请安,赵紫薇一把扶住她,去逗弄那虫子,那虫子果然一戳一动,不戳不动,看起来懒洋洋的,赵紫薇不由得笑道,“添香,你这个名字取得好!”
而晴善则笑意盈盈地捧着一个红木雕漆食盒走了过来,摆在外间的桌子上,“新作了四样糕点,请公主品尝。”
说罢,掀开食盒,从中捧出四个水晶碟子来,各自盛着颜色不一的点心。
一盒雪白清俊的方糕,一盒黑润如酥丸子、一盒碧绿澄澈小如意,一盒红如胭脂一个个小灯笼,看起来极为亮眼。
赵紫薇轻轻一笑,抬头看了一下晴善。
晴善善解人意,一一指认给赵紫薇:“白的是阳春白雪糕,黑的是下里巴人丸,绿的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