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了一会,野人乖乖地坐在了一边。
树林里的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换了须尘被挟持是一件好事情。
那些官兵听着他们的对话,好像听傻了,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还要不要冲上去救人。须尘抬起脸,对着他们合掌行礼,“各位,小僧并无大碍。此人尚未受过管教,不如让小僧带入庙中教导。他本性并不坏,乃为良材,锻造之后,必定是不俗之人。”不过是临时胡诌的。僧人说得神乎奇乎,官兵竟然也信了。
再加上赶来的大林寺庙武僧,或许是绛侯府的人赠了许多香火钱,他们对须尘的态度特别谦恭。须尘提出要带这心智未开的野人回去,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回去后问了主持再说。
这次我什么也没有做,事情便尘埃落定了。我暗暗想着,莫非这是提醒自己以后不可再改梦境?正想着心事,雾儿忽然轻轻碰了一下我,我抬起头,只见须尘青衣飘飘地站在树下,“小檀越,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也不等我反应,便飘然离去。我目送着他的背影,心想他说起话来和风细雨,润物细无声,还真适合当一名先生。“容姐儿,我们该走了。”雾儿的声音拉回了我的神思。
我挺直脊背,回府后我要开始调查自己的死因了。
在家丁和官兵的一路护送下,这次我们顺利地下了山,刚到山脚下,远远地便看到一辆雕花楠木马车停在茶馆旁边,雾儿高兴地说道:“是夫人派了马车来接我们了。”
是嫌轿子太慢了吧,我在她的扶持下,上了马车。我还没有看清车内的情形,一团圆滚滚的东西便扑到我的怀里,夹杂着哭音,“大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原来是君颜。
“君颜,你怎么在这里?”夫人怎么会允许她独自出门?我们坐在马车上,车夫扬起鞭子,马车动了起来。君颜扒拉着我的衣袖,“我央求了夫人来的,府里有二姐姐在,大家都忙着去见客人,没有人管我呢。”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问她;“府里来了什么客人?”
她摇摇头,“来了好多人,娘亲怕我乱说话,不让我出去。我只是远远地看到了,他们好威风的样子。”我想起那些训练有素的官兵,想必这个客人是武将身份。她从来没听说过家族里有当将军的,想来是父亲的故友了。
我一边跟她聊着天,一边倚着马车上的软背。车内摆着些许糕点茶果,甜腻的香味细细弥漫车厢之内,我轻轻地踢了她小腿一脚,“喂,别演戏了,雾儿都看不见了。”君颜这才抹去眼泪,“哎呀,辣死我了。”敢情她方才的眼泪是用辣椒水刺激出来的。
君颜兴冲冲地从自己衣袖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来,“自从到了这个鬼地方之后,我要哭的地方太多了,可是我又哭不出来。因此我让潘婶儿给我做了这瓶辣椒水,贴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你还别说,真的很好用。这样一瓶,我卖给你,一支长钗就好了,你值得拥有哦。”
她神经兮兮地说了一大段话,我总觉得她说话方式有些古怪,好像不是这个地方的语言,我摇摇头拒绝了。
君颜有些失望,很狗腿地依靠过来,眼神殷切地看着我,“大姐姐真的不要。嗯?”说完还眨了眨眼睛。
要命,她又卖萌!我向来对可爱妹子没有抵抗力,手一抬,很豪爽地从发间拔下一支钗子递给她,“那就要一瓶。”
君颜将装着辣椒水的瓷瓶递到我手心,然后握着金钗,喜笑颜开,“用完这瓶你还可以来找我要哦,到时我可以给你打个折扣,嗯,就打八折!”
我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是折扣?”
这回轮到她古怪地看着我,“不是吧,你才穿来几天啊,就把那边的语言都忘记了?”
“那边,是哪边?”我更加奇怪,君颜马上变了脸色,然后摇摇手,嘿嘿一笑,“我逗你玩呢,这是我自创的,嘿嘿。”说完就转过脸去看窗外的风景了。
我看着她,还装什么镇定啊,额头那滴冷汗明晃晃地在我眼底下,可不是假的。瞧她吓的,难不成“那边”是个不能说的地方?
我昨夜没有休息好,一阵疲倦涌上来,我闭上眼睛,也不再追问下去。随着马车的微微摇晃,渐渐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
小客室里燃着细甜的熏香,雕花漆木茶几上叠着瓜果甜品,垂花屏门打开,迎来一众服饰华贵的女眷。府里侍女分列两排,低头垂手,俱都是屏息不敢出声。我穿梭在熟悉的走廊间,雾儿还在前面急急地催着:“容姐儿,快点吧,莫要迟了。”
但是我已经打定注意要维护妹妹稳重从容的形象,仍旧不紧不慢地走着。
眼见着小客室就在前面,转过抄手游廊,过了垂花门便到了,雾儿恨不得施了法术让我下一瞬便可以踏入小客室。我迈着不缓不慢的步子,还有心思伸手撩走垂在廊上的树枝,转弯处却被一道身影拦住了。我站定,雾儿也面有疑惑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二姑娘。
君姿眉毛微微上挑,她今日穿了锦茜红明花罗裳,腰间一枚缠丝玉佩,耳下缀着小小的圆粒翡翠耳环,衬得脸庞白皙俏皮。发式虽还是简单的垂髫,额前覆发却是梳得油光水亮,显然是精心装扮过了。隐约还有一股玫瑰花露的香气。她这样眉毛一挑,不让人感觉盛气凌人,只觉得她俏皮可爱,带着掩饰不住的孩子气。只听她高傲地说道:“大姐姐,这里你今天是过不去了。”
站在她身后的霜儿迅速地偷偷地咬了一口手里拈着的玫瑰糕,然后若无其事地望着廊外的风景,完全不配合自家小主子的气场。偏偏被雾儿瞧到了,她想笑,心里又着急,只好忍着看向我。我表示我也忍笑很辛苦!
我见君姿这架势是不让她及时赶到小客室了,便说道:“二妹妹,现在可不是说笑的时候。母亲怪罪下来,不光是我,恐怕连你也要罚。”
“母亲是叫你去见客,可没有叫我去。”君姿说完就不甘心地看了我一眼,“我去不成,大姐姐也不准去。”
雾儿终于出言护主,面色肃然道:“二姑娘,你这样可就是在为难容姐儿了,事后即便容姐儿不说,雾儿恐怕也得跟夫人据实以告。”
“这里可没有你说话的份,你退下!”君姿伸手一拦,继续看着我,“大姐姐执意要闯过去,你是要面子的人,我可是什么都豁得出去的,到时候拉拉扯扯,被下人看到了,大姐姐可不要怪我。”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然后转过身直接原路返回。雾儿连忙跟上,“容姐儿,可不能与二姑娘置气。”我顿住脚步,面上终于露出无奈之色,“不然呢,若真的硬闯,二妹妹什么都做得出来,客人在这里,到时丢的可就不只是我们的面子了。”
“原来容姐儿是为了府里着想……”雾儿只好不甘心地跟上去,一边说道,“二姑娘若是有容姐儿十分之一的懂事,多好,那可真是家宅安宁,平安无事了。”
我的视线扫过她,面色微微含威,“雾儿,方才的话可不能再说了。”
雾儿满脸无奈,“容姐儿若是有二姑娘十分之一的不懂事,那也是极好的。”
“还说……”我轻轻地啐道,眉眼故意含怒,多了一抹生动。
熟悉的走廊曲曲折折,我走着走着,忽然就像陷入了一场大雾,四周都变得白蒙蒙起来。咦,这又是怎么了?心里正疑惑着,忽然感觉有人在推自己的手臂,稚气的女音响在耳边;“大姐姐,醒醒,我们到了。”
四周的白雾散去了,我睁开眼睛,深红色木漆雕板出现在眼前,我翻身起来,原来是在马车上,君颜坐在一边怔怔地看着我。我整了整衣衫,然后拉紧外衣,“大姐姐没事,我们下车吧。”在外人面前我们还是相亲相爱的姐妹。
这场梦可真逼真,简直历历在目,连君姿穿什么都清清楚楚。
经历过被绑这么凶险的事情后,我没有把这场梦境放在心上。要解决起来也是很容易,多经历几次,我心里已经渐渐摸索出规律来了。说起来这梦境还是好处比较多,将要发生的麻烦事提前告诉自己,只是要如何改变才能使得事情变得更加顺利,而不是更加凶险,我觉得自己还需要多多琢磨。
入了府,夫人自然搂着我抹了几滴泪来,见我平平安安地回来,只是身上的衣衫有些狼狈,连忙吩咐侍女带着我下去洗漱沐浴更衣。我坐在自己熟悉的房间里,心安不少。雾儿撩开门帘走进来,手里捧着书册,搁在房间东边的花梨大理石案上。案上还安置着一方竹节绿衣端砚,树林般插着的各色笔,靠墙之处满满堆着书。她微微摇了摇头,从窗前移来一个越窑青瓷,插。入深秋最后几支红紫爪菊,放在书边的紫檀架子上。
我换了干净的衣衫,正通体舒畅,见雾儿在那边忙活着,忍不住走过来,见了爪菊,也觉得欢喜,便拣了小团椅坐在旁边看着。雾儿连忙给我拿了藏青色软垫,“容姐儿还不累么,歇会儿,便要到了晚食时辰,夫人让我将佛经拿了过来,我搁在案上了。”
此时门窗半开着,清风缓缓吹入,室内温暖,竟不觉得凉气嗖嗖,反而吹得心神俱静。我兴致不错,便搁下这里的爪菊,坐到案边,在笔筒里挑挑拣拣,选了支中意的笔,“雾儿,来给我磨墨,我先抄一些了。”
“容姐儿当真不累。”雾儿走过去,熟练地配合着我。
我翻开佛经的书册,漫不经心道:“方才在马车上睡了一觉,现在自然什么都好了。”我看着手中的佛经,脑海里却忽然浮现那道青色僧衣的身影。
须尘双手合掌一本正经地教野人煮东西步骤的模样,可算是刻入她脑海里了。想到这个画面我忍不住扯动嘴角露出一抹笑来。又想到他安然坐在山崖顶上,耐心地引领着野人也坐下精心,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佛经,莫非他这些都是从这些书里学来的?
我不喜欢枯燥无味的佛经,偏偏母亲喜欢,常找了妹妹来誊写。我虽然应下也抄写了,却是心不在蔫,对里面的内容不大了解,看来以后我要多用点心抄写了。
我忽然又想到什么,连忙翻开以前杜君容抄写过的书册,看来以后我多了个任务,那就是学习杜君容的字迹。当下想着,就执起笔认真一字一行写起来了。
以往杜君容抄起佛经,她们主仆俩都有些话说,权当打发时间。雾儿磨着墨,见我先是露出难得的笑,然后又是看书,又是抄写的,终于按捺不住,“容姐儿对府里的客人不好奇吗?”
我顿住,然后抬头问她,“这府里的客人是什么来头?”
雾儿侧过脸,吐了一下舌头,“其实我也不知道……”
“雾儿,你倒是越来越大胆了,敢来消遣主子了。”我假意含怒,腾出左手来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雾儿比杜君容还要大个几岁,往日见她稳重大方不像豆蔻少女,现在这假装威严的样子倒是一团孩子气,她偏过头,脸上笑意更浓,“雾儿怎么敢呢……您也不想想,我方才才随着您一起回来呢。”
我一怔,脸上哭笑不得,果然是糊涂了。随即想到刚才梦境里雾儿竟说妹妹要是有二妹妹十分之一的不懂事就好了,我故意冷着一张脸,说道:“还是要罚你,就罚你每天在睡前读一段佛经给我听。”
“什么……”雾儿看了看案上厚厚一叠佛经,“全部?”她什么时候对佛经感兴趣了?
我郑重地点点头,然后低下头继续专心临摹妹妹的字迹。
窗外斜斜地照入夕阳的光芒,洒在梨花大理石案上,看着纸上温暖的秋光,我终于搁下手中的笔,转了转自己的手。雾儿贴心地揉了揉我的手腕,“容姐儿抄得手酸了吧,我们先歇会吧,待会就是晚食了。”啧啧,这雾儿以前可没有这么温柔的,看来还是妹妹的魅力比我大。我受着她贴心的伺候,心里十分舒坦。
我点点头,然后走到中央小桌边,拿起白瓷碗饮了茶,雾儿给我披上石青色披风,“容姐儿,你嘴唇泛白,是不是昨夜着了凉?”我觉得身上没有什么不舒服的,便摇摇头,“没事,我们去见母亲吧,不然该等急了。”
到了春暖阁,我才知晓父亲也来了。我立在门口,竟然有一瞬间的茫然。君姿正依偎在父亲身边撒娇,大概是昨夜闹肚子疼有点厉害,她脸颊还有些苍白,眼睛却已经灵动十分,看上去十分惹人怜爱。不知说了什么,父亲伸出大手,给她揉了揉肚皮,君姿笑倒在他怀里。
杜君容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吧。
我静了下心,然后抬起脚走过去,落地无声,裙裾上的褶皱湖水涟漪般微微泛动,之前悬挂的玉佩却不见了。走到他们面前,父亲才看见我。我朝他行礼问安,他冷淡地点了点头,然后示意我坐在一边,君姿利索地跳下来,很规矩地朝我蹲安,“见过大姐姐。”
这真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我忍着笑,只有在父亲大人面前才这般礼貌吧,君姿小小的身子微微弯腰,虽然她被家中大人骄纵得有些嚣张,在大人面前还是很会做戏的。
杜守言见女儿们相处融洽,自然是感觉欣慰的。他站起来,弯下腰抱起君姿,“姿儿,父亲是不是很久没有抱过你了?”君姿搂着他的脖子,甜甜地笑,“父亲现在不就抱着姿儿吗?”
我在一旁看了,心里替杜君容感觉难受,我终于能体会到妹妹为什么会说自己累了,这十年里自从她出生,或许她就没有享受过一丝父爱。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他真的不爱母亲,发而去喜欢那个妖妖娆娆的辛姨娘?我百思不得其解。
“走,去看看潘婶儿给姿儿烧了什么好吃的。”杜守言抱着君姿一路走去,连头都没回一下,好像没有杜君容这号人物。我抬起脚,跟在他们后面,妹妹,以后哥哥一定帮你夺回父亲!
我暗下决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三
听了母亲与父亲的谈话,我才知道这次来的贵客是京都一位郡王,依靠军功成为王朝赫赫有名的人物,年少时与杜守言交好,如今举家搬迁前往封地,路过此郡,便携带女眷入府探望,准备多住几日。
对方身份尊贵,地位颇高,杜府不敢怠慢,已经连夜整出几间大厢房,郡王带着侍卫走陆路昨日提前抵达,而女眷们走了水路,明早才能抵岸。杜守言与妻女说明情况后,便起身离开了暖春阁。
我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清楚地感受到夫人心情有些不太好。
“夫人,明早郡王妃和郡主们都要来了,有得折腾,您今晚还是早些歇息吧。”邢昙端来新泡的花茶,搁在花梨木小方桌上,眉眼也有些担忧。
夫人倚在剔红雕漆椅背,目光深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总之表情不太好。我靠过去,轻声问道:“母亲,这位郡王妃是什么样的人?明日要来的几位小郡主可好相处?”
君姿正趴在桌上拨弄银环珠子,闻言也目光殷切地望过来,夫人看了看自己两个娇俏的女儿,然后温言道:“这位郡王妃也算是母亲的故友了,她那几个女孩听说也是养得珠圆玉润,名动京都。你们不必担心,见了面礼让三分,按着规矩来,不要丢了我们郡守府的面子。”
“是,母亲。”两个女孩齐声应道。
夫人又嘱咐了几句,便让我们先各自回屋去了。
“邢昙,你说这次过府的主意是不是她出的?哼,她定是要来看我的笑话!”室内只有她们主仆两个的时候,夫人终于不再克制自己的情绪,重重地放下手里的瓷杯,泡得花香浓郁的茶水溅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