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郡尉千金,也看此书?”语气讶然又带着戏谑。她何曾被男子这般言论,原本就是泛红的脸颊此时更是如黄昏夕阳那般火红。她弯腰拾起书册,用长袖遮掩住,然后瞪了他一眼,“不准告诉父亲!”说完便急匆匆地越过他走了。
刚走了几步,便看到自己父亲铁青着脸站在前面。她顿在原地,看来是专门来拦自己的。罗郡尉方才进书院已经瞥见自家女儿的身影,因此专门在这里守株待兔。或许是因为出身习武家庭,他这个女儿生性活泼,胆子肥大,不喜静,后来好不容易喜欢上看书,偏偏看的都是市井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传奇。他屡禁不止,便将她的书没收走藏在自己书房。没想到她竟然胆敢偷书回去!
他不会养女儿,今天是有心在外人面前折辱一下她,让她有点羞耻心。
但很明显,适得其反。
见到父亲铁青的脸,罗仪裳决定破罐子破碎,当下挺直背,头微微扬起,“父亲大人,借过一下。”
这一句将罗郡尉气得够呛,站在原地不动。现在他才感觉自己是搬来石块砸自己脚了,杜之涟正微笑着看着呢!
他有心要驯服自己这个桀骜不驯的女儿,厉声喝道:“将你袖中书册留下,今日不准进食!”罗仪裳将袖子里的书册狠狠掷地,然后一双大眼睛泛着泪光看他,“父亲大人,您这是要饿死女儿么!”
“一天不吃饭,饿不死你罢!”罗郡尉不以为然。
罗仪裳脸涨得通红,看着自己粗莽的父亲,不就是欺负她没有娘么!“哼!”她拂袖离去。
“哎,真是见笑了。”待她走远,罗郡尉才面露尴尬。杜之涟照旧笑而不语。
这个罗郡尉,性子粗莽,不知养女不如养儿,竟将自己这如花似玉的女儿养成了汉子般性格。也真是不容易。
开春杜之涟便在杜守言的举荐下到了这里当长史,郡守府里依旧如湖水般平静,两个女孩继续学习诗书礼仪,而杜夫人渐渐将府中杂事交给邢昙管理,而自己专心等待新的家庭成员加入。
一时之间,邢昙在府中的威望逐渐上升,沾着姐姐的光,邢兰原本还一直担心二姑娘会来找自己麻烦,后来见春暖阁并无动静,渐渐地也安下心来。
入夜,杜之涟从郡尉府回来,他抬起手摘下衣冠,手指修长白皙。门外传来轻的叩门声,他轻轻蹙了一下眉,懒散地坐在椅子上休息,门外又传来坚持不懈的叩门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分为清晰。他终于起身,慢条斯理地打开门,门外站着的却不是他预想中的人。
君姿正拢着一件外衣,俏生生地立在门外。她见了兄长出来,脸上露出笑意来,“之涟哥哥,给我做个纸鸢吧!”往年他都会给自己做的。杜之涟一手扶着门扉,灯光下衬得手指更加白皙,淡淡地说道:“我累了,以后再说。”说完便要关门,但是君姿已经一脚跨进来,语气依然央求期待,“就帮帮我嘛!”
这几天杜之涟都是早出晚归,很难见到他的,现在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见到他,自然是要缠着他的。杜之涟抬起手抚了抚自己的额角,“二妹妹,既然你喜欢,明天我给你带一只回来。”
君姿没有发觉他的隐忍,天真烂漫地继续缠着他,“之涟哥哥,我不要别人做的,我就要你做的纸鸢。好不好嘛……”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杜之涟微微弯腰,语气已经含着一股阴凉的危险气息,“为什么一定要我做的纸鸢?”
“谁叫你住在我们家,父亲说你可不能吃白食,像个蛀虫一样什么也不干!所以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杜之涟看着面前趾高气扬的女孩,九岁的孩子也敢爬在他头上颐指气使,殊不知她亲娘可是自己袍下之客……想到这里,他脸上照旧笑得无害温文,“哦,你父亲是这样说的?”
君姿并没有发觉什么异常,她常常伴在父亲身侧,大人说话一般并不忌讳孩子,与夫人谈些家长里短也就没有什么顾忌,却不知君姿人小心细,都一一听进去了。久而久之,受到大人态度潜移默化的影响,她面对杜之涟便不知觉地摆出主子的身份来。
杜之涟看了她一眼,谆谆善诱道:“你父亲可还说些什么?你讲与我听,我以后注意便是。”
君姿不知他这是在试探自己,心里反而得意洋洋,看吧,连之涟哥哥也要对自己俯首听从,“你以后听话便是,自然不会亏待你的。”
杜之涟双手拢袖,眼睛微微眯起,仰头望着外面的夜空,轻声道:“二妹妹说的,为兄记住了。”
杜之涟坐在榻前,就着烛灯连夜给君姿做了一只纸鸢。而君姿早已回去安心地睡觉了。
外面天空微微泛白,他起身,将新作的纸鸢交给小厮,让他待会送到春暖阁去。然后提起自己的小书箱跨出院门,准备去当差。
罗仪裳站在一块假石上,一身劲装,长发利落地绑着,不见任何钗饰。她的目光倔强桀骜,不见丝毫示弱。她的父亲已经将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两个人剑拔弩张。
这样的情况已经不稀奇了,郡尉府里的人都自如地做自己手头的事情,没有关注这对水火不容的父女。一阵风吹过,吹起树梢的玉兰花,终于打破了死水般的静寂。罗仪裳轻轻一跃身,跳上了更高的石块,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我要走了。”
“放肆!怎敢如此对你父亲说话,不准踏出这院子一步!”但这样色厉内荏的喝声完全没有效果,罗仪裳恍若未闻,踩着假山山顶,便要跃到墙上。罗郡尉终于变色,大踏步走到墙角边,准备拦住她。府里的下人也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堵在门口。
门口,斜背着书箱的杜之涟站在那里不知看了多久。
罗仪裳瞥到他,心里懊恼万分,为什么每次她与父亲大动干戈吵架的时候,他总在这里?现在也没有多少时间想了,她一把握住搁在墙上晾衣的竹竿,以修长的竹竿撑地,整个人晃到了外院的墙上,只要翻过这面墙,便可以出府了。地上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耍杂技般越过他们的阻拦。
后面的罗郡尉气得青筋爆出,手里提着佩剑便急急地冲出院门,然后一提气,举起手里的剑便要掷向罗仪裳的后背,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按在他的手腕上,啪嗒一声,失去力量维持的佩剑直直落地。罗郡尉一脸不赞同地看着面前的杜之涟,“你这是做什么!”
杜之涟慢条斯理地拢袖,“令千金顽皮,光靠武力恐怕非上策,在下愿意一试,去劝回她。”
罗郡尉狐疑地看了一下他,想想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让杜之涟出府一趟。
城外的大街上熙熙攘攘,罗仪裳一把丢开手里的竹竿,抬起头眯眼看外面的光景。她原本打算真的来次离家出走,但现在出来了,心里却在想晚上该怎么回去跟父亲赔礼道歉。她不过是气气他罢了,怎么敢狠心丢下老父一人。
正在街上店铺穿梭着,罗仪裳猛然便看到那道身影立在一家皮影小店面前。她撇了撇嘴,准备假装没有看到。杜之涟手里举着一只小泥偶,拦住她,“可以帮我付钱吗?”
“你没有钱吗?”罗仪裳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泥偶,然后丢回铺子里,“丑死了!”说完便抬脚离去。杜之涟在后面跟着。
“你不是在苦恼如何对你父亲赔礼道歉么,或许这些小玩意可以。”杜之涟慢悠悠地说道。罗仪裳头也不转,也不问他怎么看穿自己心思的,“幼稚!”
“或许,你的父亲偏偏喜欢……”
入夜,杜之涟坐在烛灯下低眸仔细雕刻手中的木头。他做得专注认真,门被推开也没有察觉。直到让他感到不适的气味袭来,他这才抬眸,看到辛姨娘端着点心站在面前。
辛姨娘的墨发梳得水光滑亮,脸颊有淡淡的胭脂痕迹,灯光下妩媚艳丽。杜之涟终于变了脸色,“你怎么敢夜闯我的房间!”
他的反应太过恼羞,辛姨娘顿了一下,以为他只是在担心被府里其他人看到,笑了笑,“无事,我是一个人来的,院子外的下人也已回去歇息,没有人看到。”她说完便依偎过来,脸上带着媚笑。杜之涟强压下内心的不满,表情已经换成往日的温文。
辛姨娘的手指修得圆润可爱,轻轻推了一下他搁在桌上的木头,“咦,这是什么?”杜之涟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雕成一半的木头人偶便在她手里,“你在雕刻什么?”
“话本里的人物。”杜之涟无意多加解释,心里虽然很想把木偶拿回来,还是忍住了。辛姨娘见他反应淡淡的,终于不再追问,识相地晃了话题,“听说昨日你帮姿儿做了一只纸鸢,真是有心了。”
她微微低着头,好像他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这样做的。杜之涟心里感觉好笑,又有些鄙夷,好愚蠢的女人啊,难怪斗不过杜夫人!
辛姨娘还要纠缠不休,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然后门被叩响了。
里面的两个人悚然一惊,这么晚了会是谁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三
“之涟哥哥,你开门啊!”
是君姿的声音,杜之涟斜眼看辛姨娘,“是你那个宝贵女儿呢。”辛姨娘尴尬地一笑,谁都知道她的女儿从来不认她这个娘。因为是君姿,她也就不避嫌了,大大方方地坐在那里不动。
杜之涟见她竟然没有躲一躲的意思,心里为她不耻,面上却没有什么,懒散地站起来打开门,门外的君姿早已准备就绪,就如一只小鹿一样闯进屋子里,一眼便看到辛姨娘正坐在那里。
君姿恨恨地瞪着她,“好不要脸!”
辛姨娘正诧异她的反应,门外忽然又走进一个女孩来。只见她腰间流苏被夜风微微吹动,脚步不缓不慢。杜之涟立在一旁,一时也忘记了说什么。我微微挺直背,越过他,走屋子里,眼睛看着辛姨娘。
辛姨娘连忙起身,挤出一抹笑来,“原来是容姐儿来了。”
我目不斜视,语气淡然,“辛姨娘,为何会在堂兄屋子里?”辛姨娘刚想随口捏个理由糊弄我,我又开口,“此时来的若是我的母亲,辛姨娘,你说,会如何?”
辛姨娘后背一阵冷汗,但是被一个女孩这样威胁,心有不甘,她假装镇定,“我不过是见开春了,堂少爷身上还是去年旧袍,便想着给他送衣料来。这几天堂少爷早出晚归,我要送衣物,也只有这个时候了。”
杜之涟立在门口,完全不开口,好像这时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无关。
“府中自有人会给堂少爷做衣物,横竖也用不着一个姨娘关心。再说了,姨娘有心要照顾,差遣下人送来便是,何须亲自来?”我反驳她,然后去看一旁还在怒目瞪视辛姨娘的君姿,“二妹妹,你看大姐姐没有骗你吧。”
君姿跺了跺脚,她气得脸颊通红,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冲出屋子便走了。我看着被惊得一动不动的辛姨娘,“姨娘,你怎么还不走?”
“你……”辛姨娘自知有亏,脸上终于感觉害臊,脚步匆匆,终于走了。而杜之涟始终将视线落在门外的夜空,没有为她出言的任何意思。一时之间,屋子里只剩下我们兄妹两个。
“容妹儿,你可真是越发聪明了。”不知过了多久,杜之涟才开口,意味不明地看着我。
我始终站得端正,“我若是真聪明,此时便应该叫上母亲父亲一起过来,让他们看看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呵,那为何不叫?”杜之涟不以为然。
我转过头看他,方才不过是靠着一口气有心要折辱一下辛姨娘。现在面对笑得温文的杜之涟,我心里倒是感觉毛毛的,总觉得他这个人深不可测,我选择了不回答。
杜之涟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完成一半的木偶开始继续雕刻,“放心,我不会再与辛姨娘见面。”我转头看他,只见他坐在灯光下,目光温柔,完全无害的样子。他很少有这样纯粹的表情的。我默默地看着他,猜他下句会讲什么。
“我要娶亲了。”他说,语气甜蜜而温柔,好像那个新娘子就在他面前。
我微微惊讶,事情来得突然,之前几乎没有什么风声。“母亲帮你物色了哪家姑娘?是哪个姐姐要到我们家里来了?”
杜之涟握着小刀,一边细细刻出木偶身上的裙摆褶皱,一边说道:“不是你的母亲安排,是我遇到了喜欢的女孩,我要娶她。可惜夫人大概会阻拦,所以,容妹儿,你愿意帮我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娶妻不是应该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我何来父母,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岂能错过。至于媒妁,只要你的母亲点头,媒婆还会少么?”杜之涟打断我,“即便夫人不肯点头,我便自己给自己做媒!”
他目光坚定,好像真的是那个人非娶不可。我不知他话里是真是假,但是他若真的娶妻,辛姨娘大概也就不敢再来找他了吧……但是我又想他的为人,如果当年真的是他将我推入荷塘,是他想要谋害戚谨戈,他这样的人岂不是会辜负了那位姑娘?
我这边七想八想,他那里已经将手里的木偶雕好了。我看着他,可能他真的是喜欢那个女孩吧!
……
那天下着雨,稀里哗啦,屋檐下的青瓷注满了雨水。
罗仪裳坐在栏杆上,双手撑在自己身侧,笑得没心没肺。
在她前面张罗着皮影戏的白布,灯光幽幽地映出木偶的影子,没有声音,只有一幅幅黑色影子晃过,无声地演绎着话本的故事。是痴傻小儿娶媳妇,动作滑稽而夸张。晕黄的灯光映得白布不甚清晰,外面风雨大作,风吹得呜呜大响,白布上的影子好像也在摇摇欲坠,黑影渐渐倒下去了,烛火摇曳在晚风里,陡生凄凉。罗仪裳终于不再笑了,坐在冰冷的栏杆上,感受着繁华过后的寂静。
画布后面走出来侍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罗仪裳却不看她们,也不对方才的玩偶戏剧加以评价。她手里拈着一张素笺,是杜郡府的请帖。她知道这一去,意味着什么。
杜郡府里,此时却乱成一团。
春暖阁里屋传来一阵阵痛苦的女声,侍女捧着热水进进出出,手忙脚乱。杜守言此时一面担忧,一面惊怒,堂厅里跪了一地的下人。一只纸鸢被孤零零地扔在地上,无人理会,也没有人敢上前拾起。杜之涟闻讯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他看到地上那只自己亲手做的纸鸢,眉毛终于轻轻皱起,心头忍不住一跳。
我和君姿正并排立在椅子前,原本是让我们坐着的,但是此时谁也没有心思安坐着等消息。杜之涟慢慢踱步过去,轻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如此惊惧?”
我看了他一眼,心想发生了什么他不是应该最清楚的么!
原本想要提出杜之涟的亲事,如今看来也是要延后了。但是请帖已经发出,若是罗家小姐按期赴约,恐怕杜府此时已经没有闲暇来招待客人了。因为新成员提前出世了。我希望那罗家小姐不要赴约才好,只是此时也没有心情担心这个了。
我和杜君容的母亲在里面,危在旦夕。
生孩子,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不知等了多久,外面的大雨还在磅礴下着,这是入夏以来第一场暴雨。好像要把整个春天积蓄的雨水都落光了才肯罢休。远方山间隐隐传来闪电雷鸣。
须尘独自静坐在厢房窗前,望着涟漪阵阵的湖水,手指转着一粒又一粒的佛珠,这杜府发生任何事情好像都与她无关,她永远都是选择置身其外。
杜之清出生的时候,就是在这个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