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昙望了望外面的风雪,犹豫,“容姐儿,外面天冷,你先在这里歇会吧。”我摇摇头,还是站起来走出去,我想要抓住那个倒热水在走廊上的人。
我却忘了这样会打草惊蛇,等了半天也没有见到可疑的人出现,倒是等来了杜君姿。她今天起了个大早,又精心打扮过,立在雪地上俏生生的。在春暖阁,她永远是保持温婉的一面的。
一个早上都是风平浪静,我知道那个可疑的人是不会出现了。我们结伴去了湖边,只见白茫茫的雪地上,杜之涟垂着手,端坐在火炉边上。清冷的雪水正装在水壶里煮着,红泥小火炉,煮雪来作茶。雪亭里顿时烟雾弥漫,茶香四溢。而须尘坐在亭的一角,席上搁着一架七弦琴,正垂眉拨弄琴弦,倚在栏杆上的肩头飘落了几片雪花,迟迟没有融化。
杜之涟抬起手腕,轻轻举起煮沸的茶水,点了点茶壶,缓缓倒入茶杯。我和君姿踏入雪亭的时候,他正好端起茶杯递给我们,我们接过来,垂眉饮了一口压寒气。
雪亭里响起轻妙的琴音,夹杂着外面风雪的簌簌声,绕梁不止。我顺从地坐在火炉边暖身。双手笼着一盏茶杯,视线落在他身上。这些天的学习,我虽然还不会弹琴,却已经能够听懂他琴音里要表达的意思。一时亭中只有琴音和茶水煮沸的声音,外面是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无休止。
须尘偶尔会抬眸,却谁也不看,只是怔怔地看着火炉边那个白袍轻缓的杜之涟。我终于意识到须尘的不对劲了,他看杜之涟的眼神很不对劲,一分茫然三分纠结六分情意。我阅人无数,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判断准确。
我心里咯噔一声,莫非这个小和尚有断袖之癖……
一曲终了,须尘这才挪开膝上的琴,然后侧头望着渐渐覆雪的湖心。他的侧影落寞而孤寂。
一旁的杜之涟忽然轻笑出声,他宽袖白裘,慵懒地斜倚椅背,“难得好景,先生何必弹如此冷清的琴曲?”他转手,又递给君姿一杯热茶。须尘坐在亭中一角,我看他那样子倒像是超然世外,孤独一人。对杜之涟的话也半天没有反应。君姿看向他,“先生为何坐得那般远,这里有火炉暖身,何不坐近?”
须尘尚未回答,杜之涟又抢先笑道:“你的小先生要静坐,佛门讲求苦行修身,清苦才好。他这是不想贪恋火炉的温暖。须尘,你说是,还是不是?”
须尘一手揽琴,微微弯腰,清清冷冷地说道:“正是。”视线不知落在何处,孤高清傲得很。
在外人在的时候,他总是不多话,安安静静地坐着。我想与他搭话,也觉得须要煞费点苦心。我见他独自坐在栏杆边,侧过脸望着结薄冰的湖面,肩头落着些许白雪,冷冷清清的样子,心里忽然觉得疼惜。我亲自倒了杯茶,然后双手捧起,走到他身旁,茶却没有递给他,而是自己捂着,然后坐到了他身边。须尘在一旁不动。
杜之涟讶然地看着,随即恢复平静,露出一丝笑,“君容,你怎么也坐到那冷的地方去了?着凉了可不行。”
我没有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红彤彤的披风衬得杜君容的脸颊雪白细腻,我一本正经地说道:“岂有让先生独自受寒,而学生围炉取暖的道理?堂兄不是常说尊师重道。”
杜之涟笑叹:“容妹儿这番话倒说得为兄羞惭了,也罢,与其坐这里受寒,不如撑伞踏雪寻梅去。”他说完便站起来,从一旁侍女手里接过伞来,整了整衣裘,眼睛看着我们。“如何?”
我蓦然想起后门那株梅树,也不知开了没有?
须尘已经舍琴起身,他拿起自己的伞,走到亭外。撑开的伞面上正画着一枝梅。我从邢兰手里接过伞来,想要自己亲手撑伞。杜之涟率先迈开步子,白裘隐入白雪里,几乎看不清背影。而后面年纪稍小的须尘和我以及杜君姿一前一后跟着。
我握着伞,因为万分注意脚下,走得极慢。渐渐地,前面的青影也快看不清了。我一手撑伞,一手提溜裙摆,踩在软松的积雪上,走着走着,忽然便发现这雪地上留着一排浅浅的脚印。我轻轻地踩上去,按着这前面人留下的脚印走。
我低着头,走得专心,倒忘记了观赏四周的雪景。直到前面的脚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青色僧鞋。鞋面上积着点点白雪,静静地立在雪上。
我抬起头,手里的伞略略抬高,便看到须尘正站在自己面前,脸上带着淡淡的无奈,“你的伞未免太大,不适合你,用我的伞吧。”
我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伞,又看看他手里的伞,果然他的小巧精致许多,我便顺从地与他换了伞,这伞果然轻便了许多。我抬眸,转着伞,将那描着梅花的伞面转动眼前,抬头只顾痴痴地看。
“怎么不走了……”须尘走了几步,见我又立在雪地上不动了,转头催我 “别看了,走吧。”
我回过神,紧紧地跟上去。我方才琢磨了一会儿,心里忽然有些激动,又有些不敢确定。这把伞不是他们郡守府里的,从材质用料来看也是来历不凡。看来是须尘自己带来的。
我紧紧地走在他侧后方,握紧手中的伞,“先生,这把伞送给我,可好?”
“伞怎可轻易送人。”须尘却摇摇头,看来是不肯的。
我不甘心地看了看伞上的梅图,这伞不稀奇,我稀罕的是这上面的图。
“先生,伞为何不能送人?”
须尘想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身后跟来的杜君姿忽然开口,“因为先生若是送了大姐姐这伞,他岂不是没有伞了?更何况,他送了你伞,按理也应该送我,恐怕先生没有这么多伞好送。”
杜君姿说完还体谅般地看了一眼须尘。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梦 烧香
“这个好办啊,先生此时手里的伞,便是你的了。”我指了指他手里简简单单,没有任何花纹的青绸油伞,但是他摇摇头,“可惜我不喜这把伞。”我满以为他会答应的,但是他这样说也难不倒我。
“府里的伞多得是,先生大可随意挑一把,总有喜欢的。”我假装沉浸在喜悦中,敷衍着随口一说。说完便不再与他说话,自顾转着手里的伞,脚步轻快,走到了前面。
而杜君姿在后面开始缠着须尘也要收到一把伞。
一路到了后门,只见原先青葱可爱的青苔上覆满白雪,一丝碧色也不见。我弯下腰,掬起一捧雪来。被冻得僵的青苔露出来,绿茸茸的。我被冻得手指发冷,连忙丢了手中的雪。
转眼便看到杜之涟已经收拢衣袖,站在梅树下仰头看梅。那梅花开得密密匝匝的,积着白雪,倒像胭脂色染了白霜,旁枝斜逸,小枝孤削如笔,遒劲有力。少年一袭白裘,墨发垂肩,伴着红梅,倒像是画像里的光景。他绕过梅树,弯腰从地上捡拾起一枝枯枝来。
转身便遥遥地伸出手,要递给我,“容妹儿,趁着好景,不如你以雪地为画布,以枯枝为画笔,做一副冬景来?”
我走过去,接过那冰冷的枯枝,提起看了看,只见枝头尖利,倒是容易在雪地上涂划。我视线往四周一看,寻了块尚未踩上的雪地,便垂眉在雪白如画纸的雪上开始挥动手中枯枝。
那杜之涟观画尤不过瘾,转头示意身后抱琴的侍女上前,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须尘,“学生作画,你这做先生的不如在一旁以琴为伴。”
须尘垂下衣袖,看了他一眼,猜不透他的用意,淡淡地说道:“这恐怕不妥。”
“又何妨,雪天弹琴,岂不快哉!”杜之涟笑得意味不明,手里的琴已经一把塞到须尘怀里。须尘盛情难却,只好席地而坐,坐在梅花树下,将琴搁在膝盖上,幽深的眼睛望着雪地,“那你可要听好了。”
雪天清寒,我低头作画,他低头弹琴,谁也不看谁,那琴音却总是绕在我耳边,枯枝划雪的簌簌声也落在他耳边,起初尚能神智清明,弹得清清幽幽,无情无感。到了后来,便如入了琴境,指尖轻挑,眉毛渐凝,琴音却越发温柔似水,含情脉脉,明明是阳春白雪,那股清冷劲偏偏荡然无存。
我握着枯枝,手心渐渐发热,那雪上线条陡然一变,似乎随着他的琴音而动,若是琴弦拨动得急了,我手中枯枝斜斜一划,线条凌厉起来,若是缓了,我也画得柔情绵绵起来,虚笔居多。我身处其中却毫不知情,只是随心而画。他指尖顿住,琴音陡然凝固,随即又轻轻响起,空旷而渺远,似乎从这怪异的气场里苏醒过来了。
我连忙抬头,却猛地看到须尘正一脸痴迷地望着杜之涟。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我又马上低下头去,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
一阵风吹来,吹落了梅树枝头的积雪,夹杂着嫣红的梅花瓣纷纷落下,恰都落在了须尘衣襟上,琴上。他低着头,正仔细拨弄琴弦,冷不防被雪与花瓣遮住,抬手拂去,琴音滑出一片,犹如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我提起那沾满雪痕的枯枝,收好最后一笔,然后重新抬起头,“雪过于松软,倒也难画得很。”却见那梅树下少年正拂袖弹去琴上的花瓣,眼眸专注,面容温柔。
我手中树枝微微一动,下意识描画了几笔,却全都落在空气里,谁也看不出我方才描的是什么。
杜之涟慢悠悠地走过来,低头看了看雪地上的画,只见一处闲亭,坐着几人,一壶好茶,几盏茶杯。画得极其简单而分明。“容妹儿的画,倒是越发素净了。”
我将手中的树枝搁在雪地上,一时不知他这是夸自己还是贬自己,我回头看了看自己的画,忽然发现那线条有几处不太一样。我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怎么看怎么觉得怪。
这时须尘也搁琴起身,走过来,他瞄了地上的雪画一眼,不置一词。我已经重新拿起枯枝来,然后朝画上胡乱一涂,“真是画得糟糕之极,我将它涂去。”我一边说,一边拨弄积雪,眨眼间那副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惜,可惜……”杜之涟摇头叹息,“好端端的,毁了做什么。”
须尘及时地开口:“现在不涂去,等天晴日暖,积雪融化,画也会消失,何来可惜。”
杜之涟侧头看他一眼,嘴角含笑,“须尘说得倒也在理。”
君容不解地看着他们两个,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机锋。只觉得话里有话,玄虚得很。我只是单纯地发觉自己的画出了差错才动手毁了。须尘站在一旁,表情淡淡的,我已经越发看不透这个人了……
***
大雪之后,便是节前了。大林寺庙派人来接须尘上山,听闻夫人喜欢这位小先生,答应节后再下山继续教习。杜夫人这才放心地让须尘暂时回去,她亲自准备了一大堆东西,堆上马车,让小厮一路赶着运到寺庙须尘居住的厢房。
须尘知道之后,要想推拒根本来不及。他摇摇头,至今还没有明白这郡守府的人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只有心存感激,越发将教习的任务当成极其重要的事情来看待,对自己这两位女学生也就越发严厉起来,他知道自己脾气不太好,恼起来又不能直言,杜君姿却极会察言观色,一旦察觉到他生气了,便马上乖乖作答,即使不会也要硬着头皮回答。
离别前夕,他照例坐在房里静坐,手里褪色的佛珠垂在手腕上。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视线落在桌上的黑色画匣。他拿起画匣,准备把它也带到山上去。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站起来推开门。
我提着食盒站在门口,身旁还站着叽叽呱呱说话不停的木加危。原来木加危跟着潘婶儿学会了做糕点,兴冲冲地要送到这里给须尘尝。我刚好征得母亲的同意,要来这里给他送行。原本君姿也应该来的,但是她很不幸地在雪地里摔了一跤,不能起床。我只好自己过来,空手而来不像话,便提着木加危的糕点过来了。
木加危开始还很不高兴,他想要自己一个人去找须尘,偏偏后面跟了个水灵灵的姑娘。但是我一点都不怕他,走在路上的时候不断问他关于做糕点的事情,他听懂了我问的话,高兴起来便恨不得把自己这些天学的菜式都告诉我。
我认真地听着,一路走到这东厢房,三句话里倒有两句话听不懂。
须尘推开门,让我们进来。我先把食盒搁在桌上,然后转头对他说道:“先生,这是母亲给你准备的糕点,你回到山上之后可以带上它。对了,这糕点还是木加危跟着潘婶儿一起做的,你可不能嫌弃它。”须尘在一旁看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怎么会。”
木加危说的十句话还不如我这几句话来得清楚明白,他见须尘不看自己,跑过去抱着食盒,就要打开给他看里面的糕点,须尘抬手拦住他,“不用了,我知道,这是你做的。”木加危这才作罢。
“简直像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开窍。”我看着他夸张的行为,故作懊恼道。
须尘摇摇头,“不急,慢慢来,时间久了,他自然就能明白很多事。”这就像养孩子一样,总得一步一步教,急不得。
等木加危安静下来,须尘才对着他慢慢说道:“你不用跟我一起上山,留在这里。”木加危眨眨眼睛,懵懂地看着他。自从上次须尘没有告诉他下山的事情,结果他下山来寻自己,须尘决定以后都告诉他接下来的安排。“等节过完后,我会回来找你。”
原本以为木加危会拒绝,没想到他点点头,竟然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安排。我见须尘面露不解,悄悄地说道:“木加危跟潘婶儿可投缘了,他要跟着潘婶儿一起过节,好像把她当成了娘亲。”
须尘讶然,一半是为这事一半是我怎么知道这么清楚。我连忙解释道: “方才潘婶儿亲自送来糕点,听说我要来见先生,她让我转告给你的,说既然是先生的师弟,她要收他当养子,自然要跟你打个招呼。”
原来如此,须尘点点头,这样他也就放心了。木加危说是他的师弟,不如说是他的朋友,毕竟木加危并没有真正地入了佛门。
料理好东西后,须尘临走前去见郡守大人和夫人告别。他们见他越发清俊秀气,心里其实不舍得他离去,只是那长老派人催促,庙中有庙中的规矩,他们想强留也不行,只好放行。夫人看着他,就像看着漪儿,“你回去后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情尽管派人告诉我们。等到了十五上元节,若是长老还不肯放你下山,府里会派人上山接你。”
须尘点头应了。
夫人身子不便,没有出门。杜守言却起身,亲自送了他到大门口。这般的礼遇,须尘也是大感奇怪。但终究没有多问,站在门口辞别郡守。
作者有话要说:
☆、二
府里上下都在忙着过节,张灯结彩,又是打扫又是贴红联的。杜守言素来交情好的好友文人纷纷往来,府里渐渐热闹起来,多了许多生面孔。而我和杜君姿一律待在室内,不准随便走动。
这样乏味的日子一直熬到除夕过后,门口依稀传来爆竹的声音,想必大街上早已热热闹闹,爆竹声不断。听说城里有耍花灯的,极其好玩,我坐在屋子里,听去过外面的丫鬟们窃窃私语,说些外面的风景。我闷了好几天,走到窗前静静听了一会儿,心生向往,但想想出去的希望,几乎是没有。也就不再听下去,又闷闷地坐回去。
这几天也来了几位女眷,大家穿得簇新漂亮,团团坐在一起闲聊吃瓜果糕点。夫人跟她们唠嗑,聊些大人们的事情,又互相夸夸各自的儿女。我依偎在母亲身边,听得乏味,来来去去也就这样。
我的日子过得正乏善可陈,门前哒哒的马蹄声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