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们最近在学琴,琴棋书画里,杜君容最不擅长的就是琴了,她对书画得心应手,很有天赋。但是在乐理方面却是一窍不通,如同笨鸟般不开窍。我就跟我妹妹一样,对乐器丝毫不懂。看来被禁足也是有好处的。
我刚觉得庆幸,那邢兰妙目一转,然后说道:“想不到这小先生年纪不大,责任心却极重。听说容姐儿被禁足不能参加教习,便提出要暂时缓缓,等容姐儿去听课之时,再重新教学琴。他唯恐容姐儿落下太多,便让夫人准备好琴送到容姐儿屋子里,先让容姐儿你照着琴谱自己学学。”
“什么……”我呆住。
“下午将琴送来,容姐儿便不用再抄字了。夫人高兴,说明天便解禁。”
我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发愁。
到了下午,果然送了一架七弦琴。
我坐在琴架前面,手指无力,还不如让我继续抄写呢。邢兰似乎很热衷练琴这件事,已经早早地备好琴谱摆在我面前。宫商角羽徵,我看着都有些昏昏欲睡。邢兰在一旁殷切地看着。
我只好强打起精神试着弹了一下,琴弦被我拉得绷直的,发出的音色艰涩聒噪,长廊外原本休憩在枝头的寒鸦惊得飞了起来,站在外面的雪儿忽然又跳了起来,兴冲冲地跑进来喊道:“以后可有办法赶这些鸟儿了。”
我沮丧地垂头,好不希望明天的到来啊!
邢兰还不放弃,“容姐儿这么聪明,怎么偏偏学不起琴呢。再好好看琴谱,练练指法也好,不然明天二姑娘都要比过容姐儿了。”其实她更担心的是明天小书室里的人的耳朵,不知受不受得了这暗哑尖刺的琴音。
我挺直背,坐得端正,硬着头皮说道:“我再练练吧。”
一个下午,房间里都是魔音缠绕,最后邢兰都受不了了,“容姐儿,我忽然想起夫人那里还有些差事没有完成,我先去做活。”然后便逃走了,我连忙抬起手,想要挽留她,转眼却看到雪儿正坐在廊上,双手捂着自己耳朵,一双大眼睛无辜又哀怨地看着我……
我惭愧,又去翻翻琴谱,终于忍不住一把将琴谱扔到琴上,我怎么觉得她花上一辈子的功夫也驾驭不了这把小小的七弦琴呢!
……
入冬以来,天气越来越寒冷。我睡得沉,迷迷糊糊中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偶尔有寒鸦的啼叫声传入屋子里。我慢慢转醒,难得的竟然把这一夜的梦境忘了一干二净。
门吱呀一声,邢兰端着热水进来,隔着床帘叫醒我。
我还迷迷糊糊地坐在床上,邢兰撩起床帘,因为刚从外面进来,她身上还带着一股寒气,手指冰冷,碰了碰我温暖的脸颊,我被冷得一抖,稍稍清醒了点。冬天总是喜欢睡懒觉,我也不例外。但邢兰是个严苛的少女,她已经撩起我身上的被子,然后将要换上的衣裳拿出来,递到我面前。
待会还要上早课,我视线落在屋里那架古琴,哀叹一声,只好顺从地下了床。
一路来到小书室,这几天霜降,路边草木都凝着一层白霜,等再过几天,那湖面应该就会结冰了吧。不过这里偏南,即使结冰也是薄薄的一层,玲珑剔透,可以清晰地看见冰下的景色。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望着安静的湖水,室内燃着熏香小火炉,暖洋洋地令人心生睡意。
须尘刚一踏进小书室,暖暖的空气扑面而来,他立足,然后转过头,对站在门外的侍女说道:“麻烦,请将这小火炉撤出去吧。”
侍女稍稍犹豫,最后还是将供暖使用的小炉撤出去了。须尘走过去,又将窗户打开,一股冷飕飕的凉风袭来,我坐在棋盘边上,被冻得轻轻一哆嗦,连忙拢紧身上的披风,眼睛看着须尘。
“这样你们听课才能清醒。”须尘难得解释了一句。
果然是尽责的先生,我想到他让母亲送琴到自己房里练习,心想这般认真也不是很好啊。
两个人各自坐着,谁也不主动开口。久等一会儿,迟迟不见君姿出现。室内的气氛渐渐尴尬起来,我坐得笔直,凝神看着棋盘上的棋子,眼观鼻鼻观心的,坐在书桌边上的须尘则略略翻了一下待会准备要教的琴谱,或许是等得久了,他轻轻挪开书册,然后移来一旁的七弦琴,盘膝而坐,将琴放在了膝盖上,垂下眉眼便拨弄起琴弦来。
我原本观棋佯装认真,耳畔忽然传来轻妙的琴音,我凝视着棋盘上一枚棋子,耳朵却悄悄竖起,心思全到了琴音里。须尘只是想调试一下琴弦,不知怎的,弹着弹着,便将完整的一支曲子弹奏出来了。一曲终了,琴音袅袅,我始终没有转过头来看他。
原来他弹得一手好琴,我悄悄地在心里给他加了几分。
青衫拂琴,他微微俯身,看着我的侧脸,“那幅山湖夕阳图画得极妙,你小小年纪便能画出这样的好画,真是不简单。我这做先生的,也自愧弗如。”
咦,他这是在主动示好吗?莫非是这画的功劳?我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去看他,看来事情已经成功地迈出一步了。但是我千万不能被这点甜头就冲昏头脑了,前几天你不是对我爱答不理的么,现在么,我自然也要还回你。
要知道,我杜之漪可是会记仇的人……
我坐得笔直,表情淡然,“先生谬赞了。”几乎目不斜视,但还是悄悄用余光去看他的反应。他原本微微朝前倾的身子也坐直了,然后手搁在琴上,有些淡的眉毛也皱了起来。
我第一次看到他皱眉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去细看。忽然觉得那眉微微蹙着,眉梢有点尖,柳叶一样柔气,他本就眉清目秀,这样就显得越发女气了。原来他这是男生女相啊!
我好像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一样,又忍不住凑过去看他。他终于回过神,先是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眼睛眯起来,“你这般瞧我作甚么,一点女孩子的样子也没有。”
完了,我竟然觉得他眯眼的表情也好看得不得了……
君姿姗姗来迟,她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室内的我们两个人,然后有些心虚地坐回自己的位置。须尘终于轻轻舒了一口气,然后温言道:“今天继续学琴。”
“先生,学琴并非易事,要学好又岂在朝夕之间,不如我们先学别的吧!”君姿连忙出声,然后心虚地看着他。这几天她学琴学得一团糟,把琴弦拨断几根,修好又断,须尘的耐心显然也渐渐快消磨殆尽,语气也冷清很多。
我收拢手指,也有些心虚地看着他,杜家的孩子好像都是音痴……
“岂能遇到难事便退却不理,就是因为难学,所以要勤加练习。”须尘却不理会她的建议,然后将琴安放在桌案上,示意我们轮流上前试弹。
我年龄稍大,理应我先来。我坐在位置上迟迟不动,然后看向君姿,“不如二妹妹先?”
君姿抬眸看了须尘一眼,只见他正眼含笑意地等着,她便起来,上前弹了半支曲子,脸上还有娇羞的神色。短短几天,杜君姿好像更喜欢这个小先生了。
须尘听了,语气稍微好了一点,“勉勉强强,比起前几次倒是好多了。”
君姿弯腰行礼,然后让出位置给我。我提起裙摆,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然后挺直脊背,双手按在琴弦上。动作标准优雅,表情淡然自信。
指尖微微一颤,架势肯定是要做足的。
然后我硬着头皮拨弄了一下琴弦,指法正确规矩,拨出来的声音却颤颤巍巍,尖刺难听。须尘皱了一下眉头,忍耐着听下去。
我抬眸,看着架在上面的琴谱,然后又拨弄琴弦,调出半截音来,须尘的眉皱得更加厉害,似乎是破罐子破摔,我一口气弹下去,顿时群音乱舞,原本寂静的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寒鸦啼叫,扑翅逃离了。
琴音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梦
“琴棋书画,琴居于首位,两位以后还是多加练习才好。不过也不必强求,尽心便可。”须尘重新坐回书桌后面,然后将案几上的琴拿到自己膝盖上,“既然两位对弹琴都不喜欢,不如学学如何听琴,分辨音色好坏。”
我强打起精神来,我虽然对乐理不通,听琴对于我来说却是蛮享受的一件事,以前杜之涟学琴,一弹便是一下午,我也喜欢搬个凳子来坐着听。但是要我说出琴音好坏,那是完全不懂的。
窗外吹来寒风,小书室里清冷一片,须尘的琴音却更冷,清凌凌的,环绕室内。他简单地弹了一段,然后抬起头,看着下面懵懵懂懂的两位女学生,“方才那段如何?”
我不说话,君姿也不回答,室内陷入沉寂。
流水般的琴音再次响起,宛如激流越过山石,溅起水花,又急又凶。我被吓了一跳,抬头看着他。他青衫宽袖,伸出的手修长白皙,自顾垂头抚琴,手指灵活如飞舞的落叶,好看的眉微微皱着,琴音越发急速。
他这是生气了……
好不容易等到琴音停下,他坐在上面,气质翩然,眼神淡漠,“这段又如何?”
这次我不敢不答,看他文文气气的一个人,生起气来却如此恐怖!我倒不是怕他了,而是现在我好歹代表的是杜君容,要是表现太强硬了,以后的路可就难走了。
我硬着头皮说道:“先生的琴音极冷,到后面又急速如激流,好比寒冬腊月之后,积雪融化,河面冰块破碎,水流有情,是先生动怒了,才让自己琴音变得凶巴巴的。”我看须尘神色稍缓,微微挺直背,然后继续说道,“但是我曾听说琴音虽寄托着主人的心情,在弹奏它的时候,却不能肆意流露情绪,琴音讲究含而不露,于矜持之中委婉表达,好比诗中所说‘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我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原来是在指摘他不该将情绪都发泄在琴音里。须尘摇摇头,“那是对懂琴音之人才能如此,面对笨鸟,若是含蓄,恐怕不能令其明白。”
君姿忽然吃吃笑起来,“我今天才真正知道‘对牛弹琴’这词的意思。原来也有对鸟弹琴……”她笑了一会儿,见我们两个都没什么反应,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只好渐渐收声。
而我则用愤怒的眼神看着上面的须尘,好啊,我主动承认自己是笨鸟,反而被他当成把柄来取笑了。须尘抬起手掩嘴轻轻咳嗽,似乎是为了弥补罪过,又说道:“不过既然你已经听懂了方才那段,勉勉强强也算是有进步。”他说完,低头又随手弹了一支。因为心情好多了,这支曲子弹得缓和柔美,带着少年特有的柔情,似水的温柔。若是被他的长老听到,恐怕会摇摇头,这红尘曲子,怎能由一个僧人来弹?
琴音柔美含情,情意绵绵,是前代风流名士所作,与《凤求凰》曲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简单,也作为入门的曲子来学习。年少的人懵懵懂懂,只觉得优美动人,便用心学了。那时杜之涟选曲子,也挑了这首学,长辈听了,自然不让多弹,但越是阻拦,学得反而越起劲。须尘还是侯门小公子的时候,自然也是如此。
他现在信手拈来,只是随意一弹,并没有多想什么。坐在下面的君姿却渐渐红了脸颊,这曲谱她看过,也知道曲子背后的凄美爱情故事,小孩子对情爱都是感觉很羞怯的,懵懵懂懂,她好像懂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懂。只觉得又羞又怯,却又想继续往下听。
我一边忙着听琴音,一边还要关注羞红脸的杜君姿,再看看上面弹得尽兴的须尘,这个人倒是忘乎所以,什么清规戒律都忘了一干二净。这分明就是用琴音来勾搭小姑娘么,杜君姿明显就上钩了。
站在外面走廊上的杜之涟却听得分明,琴音从楼上传来,他原本坐在棋盘边上琢磨残局,蓦然听到轩楼上传来绵绵琴音,他笼着袖子走出来,立在长廊上,默默聆听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小书室里沉浸在琴音,须尘落下最后一个音,弹得欢畅淋漓。抬眸看下面的两个女学生,蓦然对上杜君姿绯红的脸颊和我打趣的眼神,似乎意识到什么,他又抬起手搁在嘴边轻轻咳嗽一声,又拂袖,重新抚上琴弦,“方才那首不算,现在你们仔细听听这段。”
满室琴音,终于冷清下来。须尘知道自己方才失态了,眼神顿时有些茫然,琴音渺渺,似乎也受到主人心境变化,渐渐变得虚幻起来,宛如一支香在寂寞燃烧,然后袅袅升起白烟,烟气淡淡的,淡淡的……
我只感觉自己迷失在琴音里,迷迷糊糊中循着琴音往里走去,却是熟悉的杜家花园。我沿着湖边小道走去,走着走着却到了门口,门口里围着一群人,正在吵闹不停。
我转身就想走,那人群里忽然冲出来一个人,身材高大,穿着松松垮垮的僧衣,头顶有着新长出来毛茸茸的碎发。脚上的僧鞋早已被磨得破烂不堪,看来这个人走了许多路,或者走路也很用力。他凑过来,一张脸就在我面前。
是那个劫持过我的野人!
我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人,一下子忘记了他已经有个叫木加危的名字,吓得傻住了。直到门口的家丁拥过来,手里举着木棒冲过来,要将木加危赶出去……
我眼睁睁看着,忽然惊呼了一声,耳畔琴音铮然作响,蓦地竟断了琴弦。
须尘顿住手势,手悬在半空,他正目光茫然地看着我。
心弦如琴弦,蓦然一动,我连忙移开视线,看着琴上断掉的弦。一旁的君姿不明所以,探过身子见他也把琴弦弹断了,不禁一笑,“原来先生也会将琴弦弄断了,这下以后可不能再责骂我了吧。”
须尘微微红了脸,温言道:“弹琴不可走神,听琴的也要认真听才是,君姿小姐,不如你来讲讲方才那段琴音如何?”
君姿见他忽然问起自己问题,她微微一愣,然后说道: “先生方才的琴音,朦朦胧胧的,好像,就好像春天开的花!”
“咳咳……”须尘低低咳嗽一声,正色道,“错了,春天开花,万物复苏,理应春意盎然,生机勃勃。方才那段琴音,怎么能称得上欢快?”
君姿凝神思索,然后眼睛一亮,“是了,那就是秋天的花!”
“与其说是秋天的花,不如说是秋天的霜雾,冷而朦胧,仿佛一缕白烟,引人入梦……”一道声音忽然从屏风后转来,我转过头,只见杜之涟白衣翩翩,脸上正微微含笑地走过来。
他的声音十分地阴柔,我怔怔地看着他含笑的脸庞,心里却感觉毛骨悚然的。脊背一阵发凉,但是我再去看他,他的表情无害单纯。
须尘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点头。看来杜之涟是说对了。因为琴弦已断,须尘不再继续教习。他收拢衣袖,慢慢站起来,“今天便到这里,两位回去后再好好琢磨吧。”他抱起琴,衣衫翩然,款步离去。
杜之涟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我看着他们两个的背影,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劲!
但是现在似乎不应该关心这个,我想到方才的梦境,那个木加危可怎么办?
我急急地跑出小书室,想要去找须尘商量对策。走到楼下,却看到他正和杜之涟面对面站着。他站在杜之涟面前,身高微矮,正微微抬着脸认真地聆听杜之涟说话。这样的画面始终让我觉得有些违和。谈着话,须尘的侧脸不知为何微微低下,青衫衣领下露出白皙的脖颈。杜之涟低头看了看他,眼神忽然变得好奇怪,我正想要凑上前看个清楚,须尘已经转过身来,手里抱着琴,脚步匆匆地从我身边绕过离开了。
或许他根本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容妹儿,你怎么来了?”杜之涟双手拢袖,云淡风轻地问我。我不知该如何作答,看着他,明明心里有着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