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儿送了他们出去。
坐在内室的夫人听了外面的话,这才舒了一口气。君姿也松了一口气,一大半原因自然是因为她以为我很快就好起来了。她们出来又看了看我,我微微闭上眼,一副疲态。她们便不再多说什么,让我躺着休息。
就在我病倒床上的这几天,戚郡王终于准备出发离开郡守府。杜守言这几天胆战心惊地陪同这位武将出身的郡王,早就抹了一把又一把冷汗,如今终于要解脱,心情才略略轻松起来。只是这郡王妃一来便举荐自己女儿去京都陪读,心意决绝,京都里已经快马加鞭派了人来接小姐去。
杜守言还没有反应过来,夫人已经决定将长女送出去。他想了想也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要送走戚郡王这座大佛,他已经忙得够呛了,上下都要打点,不能出了任何差错,连杜君容病倒,他都没有时间去看看怎么样了。
夜晚,杜守言难得宿在了暖春阁。完事后夫妻两个并躺在床榻上,杜夫人衣衫单薄,脸色微微泛红,支起身子看着睁眼想心思的丈夫,难得埋怨了他一句,“君姿是你心头宠,我就不说什么了,君容也是你的女儿,虽说……”她低下头叹了口气,“说起来,君容最是无辜,出了那种事情,又不是她的错……”
杜守言累得不想说话,听到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提起那件糟心的事,眉间紧皱,“休要再提这桩事!”
“哎……”夫人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肚皮,何时才能生出个小公子来?
原来早在君容尚未出生的时候府里便已经有小公子在的,只比杜之涟小五岁,取名叫杜之漪。漪儿是杜守言和怜娘的心头爱,他们还在京都的时候生下的,算起来也是他们爱情的结晶,那时候杜府可还没有这几位姨娘在。小小的杜之漪白白胖胖,很招人喜爱,只是三岁的时候忽然没了。
那时候怜娘肚里有了君容,成天担心肚里的孩子,渐渐地对漪儿少了关注,交给奶妈侍女们照顾,没想到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乱跑,掉到水里淹死了。她伤心难掩,杜守言心里也不好受,他将责任都怪到了她肚里的孩子,也就是后来出生的君容,见是女儿,心里更加不喜。若不是为了她,漪儿又怎么会因为疏忽落水?
这样的指责毫无道理,君容就这样无辜地背负上了害死从未见面的兄长的罪责。她不讨父亲喜欢的原因也在这里了,时隔十年,杜守言依然耿耿于怀,因为这些年来他以生下子嗣为任务,娶了几位姨娘,结果一个小公子都没有生下来。日积月累,杜守言越发不喜欢这个以失去长子为代价得来的长女。
漪儿夭折,最难过的是杜夫人,原本肚里的孩子还可以是她的寄托所在,偏偏就在长子去世不久,丈夫心闷,辛姨娘趁虚而入,温柔体贴款款相待,后来便有了君姿。两个女孩子同年生下,杜守言自然更喜欢君姿。杜夫人藏着心思,不愿意因为孩子的事情而失去丈夫的宠爱,便在君姿还在襁褓的时候提出抱过来养,那时候杜守言对妻子心里有愧,于是不顾辛姨娘的哭闹,将君姿抱过来和君容一同养了。
杜夫人对待君姿视如己出,全府上下有目共睹,杜守言也觉得自己做了这个决定很英明。只是他不知道他和妻子早已回不到当初新婚燕尔的时候了,两个人还是不可避免地越走越远,杜守言最近几年也是有些自暴自弃,不想再去修复夫妻关系,就这样吧,爱情毕竟不是男人的全部。
杜夫人忍着心思,眼睁睁看着他流连温柔乡,直到戚郡王带着惜娘来做客,看着昔日比到大的邻家姐妹过得比自己好,地位尊贵,夫妻情深,多年来的隐忍终于崩溃,同样是下嫁,惜娘过得顺风顺水,儿女双全,而她过得勾心斗角,满腔哀怨,想想就觉得太失败。
杜守言也是知道自家夫人和这位郡王妃少女时期的龃龉,见了戚郡王如此情深,心里终于开始感觉惭愧,便难得来了春暖阁。没想到,还是提起了长子夭折的事情,他满腔柔情一下子全灭了。
***
戚郡王对这位年少好友还是很怀念的,杜守言的心境却是完全变了,这些年一个征战边疆,一个浸淫官场,许多观念都已经谈不拢。更何况尊卑有别,算起来戚良也是半个皇亲国戚,杜守言行事谨慎小心,已经不能再坦坦荡荡地与好友相处。
还好戚良是个心思粗犷的人,没有多想,总的来说这趟拜访还是心满意足的。站在他旁边的郡王妃也是满脸笑意,肚子微微挺着,这几日在杜府过得安逸,皮肤越发红润细腻,腰身又粗了一圈。
大人们正在其乐融融地话别离,前面忽然噗通跪下来一个小女孩。只见杜君姿抱住杜守言的大腿不让他走,哭得梨花带雨,“父亲,君姿不要走,不要走……”
众目睽睽之下,杜守言感觉难堪,连忙示意旁边的侍女把二姑娘拉开。那杜君姿就更疯了一样,跪在地上就是不肯站起来,“呜呜……”哭得更加大声了。郡王妃终于看不下去,走过去要扶起杜君姿。
杜守言心里大怒,但是当着故友的面不好发作,“让小女自己起来!“他声音严厉含怒,杜君姿惊得瑟缩了一下,然后一边擦眼泪一边站起来,双眼还凄楚地看着父亲。
不是她不会挑时间,而是现在马上就有人要来接自己去京都了。她咬咬牙,只能在这个时候跑出来阻拦父亲,希望父亲可以留下自己。因为被这样一闹,戚郡王也知道了事情始末,他嗔怪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你呀,瞎出什么主意。”
郡王妃无奈一笑,“我以为姑娘会喜欢,便去举荐了。”身后的戚优和戚雅纷纷说道:“父亲大人,这的确是好事,母亲这也是好心。”
戚郡王想了一下,然后看看自己俊朗年轻的儿子,“这样吧,杜家姑娘要上京都,便让阿戈一路护送过去,路上也好有照应。”
杜守言大惊,连忙拒绝,“这、这如何使得?”那戚谨戈却觉得好玩,已经一口应下了。
戚良一行人的行程便耽搁下来,等着杜府决定到底送哪个姑娘去当公主陪读。
君颜来找我,告诉我父亲要三位姑娘一起去书房。我病恹恹地坐在床边,“怎么办,我好像真的生病了。”
她摸了摸我额头,“哎呀,真发烧了。不过这样也好,你就拖着你的病体,配合我,在书房演一场姐妹情深!”
晕,杜君颜你有没有良心啊,我好像真的病得要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
杜君颜一路拉着我走,还没到书房门口,便已经听到杜君姿凄凄惨惨的哭声。那样子好像杜府真的要把她给卖了。
我正难受着,杜君颜忽然掐了一下我的大腿,“快哭啊。”我虚弱地看了一眼她,咦,不过一会儿工夫,她脸上已经都是泪水了。我想要辣椒水,但是她告诉我她已经用完了。
我只好努力地眨了眨眼睛,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你笨死了!”杜君颜一边说着,一边更加用力地掐我大腿。哎呀,这可是妹妹的身体,怎么能被她这样掐!我疼得泛起泪光,她这次满意地收手。我们两个一齐入了书房,不等父亲反应过来,便齐刷刷地扑到他面前,然后大哭起来,势必要把君姿小姑娘的哭声给比过去。
小书房里杜守言听着三个女儿一声比一声高的哭音,头皮都要炸了。“停,不准再哭了。”
君颜忽然反身一把抱住我,哭得那个肝肠寸断,“大姐姐,君颜不要走啊,不要走啊……”一直在循环反复,可怜的君姿在一旁没有人可以抱,只好用手抹眼泪,哭得斯斯文文起来。
我病得头晕眼花,只觉得身体很重,还要配合君颜的哭戏,嘴唇都泛白了。“三妹妹,大姐姐也舍不得你啊……”
我们两个跪在地上,就像苦命鸳鸯一样抱着。而杜君姿就孤零零地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都忘记哭了。我拍了一下君颜的后背,告诉她适可而止。渐渐地,我们都安静下来,然后泪眼婆娑地看着坐在上前的父亲大人。
他无力地看着我们,然后指了指我,“杜君容,你身为大姐姐,怎么能让两个妹妹替你去京都?这像不像话了……”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这还是我那个慈爱的父亲吗?我是杜之漪啊,那个你最喜欢的漪儿!而杜君容是我嫡亲的胞妹,父亲怎么能这样看不惯她?我嘴里像含着黄连,苦不堪言,身体又在发烫,头昏昏沉沉地,一边倚着杜君颜,一边有气无力地说道:“父亲,郡王妃举荐的明明是君姿妹妹啊,你也知道的吧。”
父亲的手指抖了抖,然后厉声说道:“你为何就不爱惜你妹妹,替她去京都呢?”
我看了看我的身体,然后很悲情地说道:“父亲,我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啊。我现在病得都走不了路了,要是坐上几天几夜的马车,还不是要了我命……”
君颜在一旁适时地爆出哭音来,“呜,我不要大姐姐死……父亲说大姐姐不肯替妹妹去,那君姿姐姐就肯吗?”终于成功地将话题转到一旁的杜君姿身上了,杜君姿一阵慌乱,摇摇手,“反正我是不去的!”
杜君颜又哭,“父亲,你看吧,君姿姐姐也是这样的,她也不会替我们去的。她都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要让大姐姐也做到?呜呜……父亲好偏心,好偏心……”
我靠在君颜身边,朝她虚弱地笑了笑,“三妹妹,你要不哭了。大不了大姐姐不要这命,现在就去!”君颜错愕地朝我眨眨眼,剧本里没有这样的台词啊。我作势要起来,然后眼睛一花,就晕在她身上了。晕之前还听到杜君颜超分贝的尖叫声,“啊,大姐姐,你不要死!”
我如愿以偿地晕死过去了。 接下来的就交给你了,杜君颜。
或许是我们演得太夸张了,君姿和父亲都被震得一唬一唬的。杜君颜哭得稀里哗啦的,最后终于扑到在君姿脚下,“二姐姐,你不肯去,那只有君颜帮大姐姐去了。呜呜……”
杜守言在上面看着,心里头总感觉不是那个滋味。这大女儿和小女儿表现得姐妹那个情深,这姿儿怎么无动于衷的样子……
杜君姿看了看君颜,心里舒了一口气,看那样子她是不用去了。她朝父亲笑了笑,杜守言却没有像以往那样给她安慰的笑,而是走下来,弯腰一把抱起昏迷的杜君容,大步走出书房外。“来人,快叫大夫来。”
杜君颜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妈呀,辣死她了。
我原本装重病,没想到真的成了重病,昏昏沉沉,一连多天都在做梦。
漫长的梦境里到处是香火萦绕,耳畔是熟悉的念经声和木鱼敲打的声音。是在大林寺庙吗?我提着裙摆,跑上石阶去,庙里熟悉的景色从白色淡烟里隐隐露出,山清水秀,梧桐叶子早已落光,这是初冬时节了。
一道青色的身影正站在梧桐树下,双手合掌,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我松开手,提着的裙摆轻轻放下来,遮住双足,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多么娘的行为……
这里不是大林寺庙,而是在杜府的后花园里。梧桐树后是长长的回廊,我看到熟悉的回廊才意识到这点。那么这个人怎么到了这里?我怔怔地看着须尘,百思不得其解。
须尘好像没有看到我,一个人安静地站在树下遥望湖的那边。黄昏的光芒洒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又落在他青色僧衣上,斑斑驳驳。我悄悄地走过去,走着走着,满地的夕阳余晖弥漫四周,鼻尖嗅到的香火味越发浓郁,还没有走近他,前面全都陷入寂静的黑暗里。
我挣扎地抬起手,模模糊糊里只见母亲正坐在旁边垂泪。原来方才是梦境,难得安静平和的梦,我舒了一口气。正要睁开眼睛,耳畔忽然传来不断的木鱼声,还有徘徊不止的脚步声,我伸出手抓住盖在身上的软被,头侧过去,想要跟母亲说话,张了嘴却发现喉咙难受,多日的昏迷让我连说话都很费力气。
门外,夫人请来的和尚还在做法驱邪。原来我病倒,喝了药也没有多大效果,杜夫人着急,连夜派家丁去山上请来了大林寺庙的和尚来,以为是府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法事做了几天,我这才醒过来。
我抬起眼,怔怔地看着还在垂眉想心思的母亲,然后伸出手抓住母亲的小手指,眼睛清亮地看着她。夫人猛然回过神来,见我醒了,原本还是含泪的眼睛一下子流出泪水来,“容儿,你终于醒了。”
“母亲,让您担心了。”我忽然明白自己母亲此时的心境了,我便是落水夭折的,现在杜君容病重昏迷也是因为落水,她心里肯定惊慌得很,但她面上却不露出一丝来。
“怎么不见雾儿?”我的起居一向都是雾儿照顾的,我醒来没有看见她,反而感觉很不适应。夫人拍拍我的手,然后给我盖好被子,“你刚刚醒来,先休息一下。”
外面敲打木鱼的声音渐渐静止了,夫人走出去,让人给了丰厚的酬金,大林寺庙的长老带着几位年轻僧人合掌谢礼。这次下山须尘也跟着来了,他在侯府出生长大,内宅女人多信鬼神,巫咒层出不穷。这种请僧人做法的事情也见得多了,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其中一员。他以前可是最看不起做法和尚的,以为不过是在故作玄虚诓骗钱财罢了。
他混在自己一众师兄弟里,有样学样,念经念个没完,念得口干舌燥。早知如此无聊,当初还不如留在庙中敲木鱼。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出来说可以了,府中不干净的邪物已经被驱走了。他们一众僧人整理好器物,接了酬金,便要离去。郡守府的女主人信佛好客,留下他们在客房休息,不让他们马上离开上山。
那长老熟知这位女施主脾性,事情没有完全尘埃落定便始终不放心。他便带着自己弟子们歇在了客房里。
客房被收拾得干净简约,爽朗利落。须尘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大湖。这郡守府布置得倒是雅致,到处都有文人雅士的痕迹。不像他出生的侯府,高楼大院,长久不见明光,死气沉沉。他满心以为事情很快就结束可以回到大林寺庙了,没想到到了黄昏,这府里又出了状况。
郡守府的下人急匆匆地跑来,“几位长老,夫人请你们过去。”见来者面色惶惶,年轻的僧人们面面相觑,莫非他们的做法出了问题?长老见惯世面,一脸淡定,“还请带路。”
走在路上,须尘听到旁边的师兄弟在低声交谈。无外乎在埋怨女施主幺蛾子太多,有位来到寺庙有些年头的僧人感叹了句:“郡守夫人的钱,岂是好赚的?”
须尘听了跌足,瞧瞧他进的是什么黑心寺庙。
走在前面的长老听到后面的窃窃私语,终于转过头威严地朝这群年轻人扫了一圈,众人噤声。
到了一座小院子里,里面早已乱成一团。侍女们端着水进进出出,面色都是惶惶。那郡守夫人身旁的大丫鬟邢昙走出来,先朝他们行了礼,然后说道:“小姐的病原本略好了点,没想到现在又昏迷了,大夫来看也瞧不出什么症结,只说了句许是被梦魇唬住了。不知几位长老可有办法驱走这梦魇?”
这世上哪有什么魇存在呢。长老抚了抚自己的长须,沉吟一会儿,然后说道:“这不难,且让贫僧再做一场法事。”邢昙连忙应了,在小院里空出位置给他们摆器具。
须尘抬起头朝那房门紧闭的小姐闺房看了一眼,只见里面灯火通明,窗户上映着女子窈窕的身影。他正好奇地看得起劲,旁边有人轻轻踢了他一脚,“莫要看傻了。”
须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