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子女的,只能看着父母一天天衰老,行动越来越不灵便,脑子越来越糊涂……虽说生老病死天地轮回自古如此,可真的到了自家人身上,也少有不难受不伤感的。
看着二老不可遏制地一天天衰老,邱晨也越发想着多在老人身边陪陪,趁老人身子骨儿还硬朗,尽尽孝心。若是能够,带着老人出去走走看看,就如现代好些个孩子一样,带着父母去旅游,看大好河山、湖光山色,老人们心情好了,身子骨也好。至少,等老人们真的离去,儿女们也能多一些跟父母一起的美好回忆,少一些遗憾。
正感叹着,秦礼打着把桐油伞穿过院子匆匆走进来。将一封信件递给邱晨。
能让秦礼这般匆忙,必定不是小事。邱晨伸手接过信件来一看,心头猛地一跳,脸上却仍旧平静淡然,微笑着打趣秦礼道:“眼看要当爹的人,怎地反而沉不住气了?”
秦礼摸摸头,完全没了平日的机灵样儿,咧开嘴憨笑一声,并不辩解。他跟青杏成婚将近四年,玉凤和秦孝的孩子都能抱起来了,青杏却一直没消息,他嘴里虽说不急,但心里无疑也是盼着的。前几日,青杏突然呕吐,一查之下居然已经怀了将近三个月的身孕,邱晨心疼青杏不舍得骂她,却逮过秦礼来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这都好几天了,还时不时地呲哒他一句,秦礼每每不但不恼,反而满心欢喜。能有后了,挨多少回骂也值!
邱晨这一回还真不是呲哒秦礼,只是下意识打趣,缓解自己心里的紧张罢了!——来信不是她熟悉的秦铮从京城发过来的信,而是从西南云贵而来,表面信封多有磨损看得出这封信经过的漫长旅程。上边清俊漂亮的梅花小楷邱晨认得,却是出自长子阿福之手。
阿福和俊言俊章一路出门游学,就是奔着江南去的。怎么信件却是从云贵而来呢?几个孩子怎么去了西南边陲的云贵?这会儿可不是后世的现代,哪怕是最边关的地方也有公路想通,也跟内地没有太大区别。这个时代的云贵可是以山高林密著称,多密林多沼泽多疠疫瘴气,多蛇虫鼠蚁……最最可怕的还是那边居于深山的、形形色色的民族,许多山地居民还未开化,过着近乎野人的生活;即使开化的民族,也多巫术、蛊术,每个民族更有着跟汉族完全不同的民族信仰、习惯,也有着种种忌讳,一旦被认为无礼、不尊重他们,被分而食之都不是没可能!
忍着心中猛然升起来的担心忧虑,邱晨撕开厚实的防水纸信封,从里边取出几张折叠的整齐的信笺来。
看到信笺开头的‘皆好,勿念’,邱晨略略松了口气,接着往下看,她脸上刚刚露出来的一抹轻松渐渐不见,转而代之的是难以描述的表情——
阿福来信如往常一般,汇报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风俗民俗,信的末尾,突然话锋一转,写了短短的几句:‘在云南再遇呼延老人,乃去岁中元在京城所遇之人。边疆仍能遇故人,自然欢欣,交谈起来,方得知其子在云南任职都指挥使,正二品武官。更让儿惊讶的,呼延老人居然同为安阳人士,甚至之前其子呼延寻也曾在安阳任职,还曾跟二叔相熟……’
信末尾,阿福也写道:即将踏上归乡之路,若无耽搁,七月末,八月初就能到家。届时,还不会耽搁与娘亲、弟妹,阖家诸人一起共度中秋佳节……
邱晨表面上无波无澜,心里却波涛汹涌。阿福既然提及呼延父子,就必定有缘由……那个缘由邱晨不用多想也能知道,应该是阿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管怎样,阿福就要回来了,没有留在云南,也没有多说什么,让邱晨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如今已经不像当初那般憎恶呼延寻了,对这个世界的秩序越熟悉,她也越没法子憎恨厌恶那个人。
离家数载不归,没有丝毫消息传回来的事例太多太多,呼延寻那种情况,在她认知中是不尊重海棠,不重视妻子,在这个社会人们的认知中,或许根本不算什么。更别说,呼延寻只是纳了一个妾侍,换成别人,停妻再娶的也大有人在,没有人会觉得是太大的过失、错误。
事过境迁,她几乎忘记了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可对阿福、阿满兄妹俩来说,那个人却永远是他们无法忽视的,那是他们的生身父亲,血脉相连。她有一刹那的茫然,若是阿福回来之后问她,她该怎么回答?
“谁的信啊?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刘老太太注意到了邱晨的异样,略带着一些客气关切地询问。
虽然是自己的亲生闺女,但,如今闺女也是富贵腾达,成了人上人,别说老太太,就是杨连成老爷子面对自家闺女的态度也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仍旧亲近,仍旧关切,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带了丝客气和小心翼翼。
恍回神,邱晨撑起一抹笑来,轻快道:“是阿福来的信呐,三个孩子就要回来了……嗯,信上说差不多能赶回来过中秋呐!”
“唉哟,三小子就要回来了?这可是大喜事!”刘老太太欢喜无限地拍着巴掌笑道,又低头跟昀哥儿道,“哥儿想哥哥们了吧?你大哥和三表哥四表哥就要回来了呢!”
昀哥儿睁着大眼睛,也跟着拍着巴掌笑:“大,表哥,二表哥,也回!”
前几天,俊文俊书已经送了信回来,六月底七月初就能到家,准备准备,就要进府城参加秋天的乡试。说起来,外出游学的孩子们都要回来了,家里老老少少都禁不住地欢喜起来。周氏赵氏没有太多话语,听到孩子们要回来,也立刻张罗着给孩子们准备被褥帐幔衣物等等诸般,上上下下欢喜着忙碌成一团,没有谁注意到,一脸笑意的邱晨眼中那丝隐忧。
六月六吃了炒面,疏忽之间,最酷热的六月就过去了,还没感觉到秋日的凉爽,七月却悄没声息地到来了。
俊文和俊书兄弟俩随着七月一起回了家。俊文俊书兄弟俩虽然不再长个子,出去这一趟,也仍旧能够看出明显的成长的痕迹。
哥俩之前就稳重平和,却难免多少有些年轻人的锐气和傲气,竟过外出大半年的历练,两个人的锐气傲气都收敛起来,那股子沉稳劲儿不再只流于表面,而是真正进入到骨子里去。一言一笑,一举手抬足,都比之前沉稳、淡然,却也更加自信了。就像宝剑经了磨砺之后,光华内敛,但锋芒却比之前更加锋利!
两个孩子带回了许多风土特产,但家人们更愿意听两兄弟讲述一路的所遇所见所闻,听一些完全不着边际的传说故事,邱晨每每也在其中,只不过,她感受的却是一家人聚拢在一起的温馨和美好。其实,老人们并不是真的对外边的那个世界多感兴趣,他们只是愿意以这种方式,来表达他们的亲近和支持。
俊文俊书也愿意跟家人多亲近些,在家里歇息了两天,这才拿了些土特产,去拜望之前的先生、同窗、好友。
也有俊文俊书的好友前来拜会,一番往来交接之后,眼瞅着也到了七月末。离俊文俊书的下场乡试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阿福和俊言俊章哥仨期间也来了信,三个人已经过了洞庭湖。南下的时候,他们竟运河一路,折回来,他们就想着从两湖过江,竟河南中原腹地,再去有徽墨宣纸的徽州走一遭,去那里拜访一下徽州几个比较着著名的书院大儒隐士,再一路返回来,不管怎样,七月末是能到家的。
云贵和西北的边乱,如六月飞雪,不等落地就化了。根本没掀起风浪来。
边关平定,四海安宁,雍安帝登基大赦内外,开设文武双恩科。一时间,似乎是四海升平起来。
登基之后,雍安帝不可避免地分封后妃。大明国承宋制,又有所简化,后宫设皇后一人,统理六宫,御尊品;
贵妃两人,协理六宫,正一品;
贤妃、德妃、淑妃、宸妃共四人,主一宫之事,从一品;
昭仪六人,正二品,可以主一宫之事,却往往有品级低的嫔、美人等同住;
再往下,还设有嫔、从二品,六人;婕妤三品,八人;贵人四品,十人;
以致,才人五品;美人六品;御姬七品……等等诸般,已经不限人数。
但大明国自立国来,几代帝王皆不喜女色,后宫中设立的名位从没有满员过。最多四妃齐备,昭仪、嫔数人,婕妤以下几乎空设。
雍安帝杨璟庸之前似乎颇有风雅之风,但登基之后,同样继承了父祖的习惯,驳回了大臣采选民女以充后宫的提议,只是将潜邸中的妻妾搬进后宫,分封品阶名位。
之前的雍王妃文氏虽不得宠,却出身清贵,人也端方,不出意料地封了皇后。侧妃黎氏、英氏封了妃位,分别获封良妃和淑妃;跟邱晨关系最密切的林娴娘也封了嫔,从二品,仅次于妃、昭仪,位份不是太高,但比之初入雍王府的没名没分,已经好了太多了。
邱晨接到分封后宫的消息,不过是一笑就打发人给西院的林老太太送了过去。她自己则很快就将这事儿抛诸脑后,回头招呼上孩子们,乘了船往池塘里摘莲蓬、寻菱角去了。七月份的莲子、菱角刚刚长成,嫩脆鲜美,甘甜满口,比那些闹心的东西好多了。关键的,林娴娘当初出走时就应该想到,她这一走注定坎坷注定比别人更难,她既然选择了,就要坚持走下去。能封了嫔位,也算是被正式认可了,之前被齐王杨璟郁送进雍王府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天,已经不错了。邱晨记杨璟庸这个人情儿!
七月二十九日,离家半年有余的阿福和俊言俊章回到了刘家岙。更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汤先生和汤家兄弟。
跟三个弟弟团聚了两日,没到中秋,俊文俊书就起程前往正定府,准备参加乡试秋闱,与他们一起的还有林旭。
三人同行,有小厮随从一路照应,又有护卫护持,邱晨还特意吩咐了大兴跟着照料,正定府又有宅子,邱晨和家里人都很放心,也没跟了去。倒是阿福和俊言俊章三兄弟跟了过去,自称照应几个哥哥。邱晨想着让几个孩子看看考场,感受下大考的气氛也不错,也就顺当地答应了。
就在孩子们临行之前,雍安帝按照惯例加封兄弟、姐妹,封赏功臣。
秦铮这一次能够再进一步,邱晨并不意外。却没想到,在秦铮封赏之前,她却先得了一道加封的圣旨:去安宁郡主封号,改封安宁长公主。阿福获封了四品上轻车都尉;阿满则获封四品县主,并且有实封,就是邱晨当初抗疫救了一县之人的清和县,故阿满的封号全称就是清和县主。
就这个还不算完,邱晨的父母,也就是杨连成老爷子和刘老太太也有都封号。杨连成老爷子勋册柱国,从二品;刘老太太也获封二品夫人封诰。
虽说,杨家二老的封授不过是名誉,但一下子也改变了邱晨的庄户出身。杨家的门楣由此改换,一改之前最底层的百姓,变成了勋贵人家。
得了这道旨意,邱晨差点儿晕过去。杨家老爷子和刘老太太也愕然半天才醒过神来。让邱晨非常意外的是,杨老爷子回过神来第一时间不是欣喜若狂,反而是立刻让邱晨上书拒绝封号。
杨老爷子说的很朴实,却让邱晨大为感动:“……咱就是庄户人家,赶了一辈子马车,这会儿丰衣足食,吃饱穿暖就很知足了,再得了这名不副实的东西,就太不知惜福了!”
不仅杨老爷子这样表态,刘老太太、杨树猛和周氏、赵氏,居然也都一样,有志一同地表示不能接受这个封号。
邱晨满心欣慰,第一次主动拿起笔,上书婉拒给她的‘长公主’封号,婉拒给父母的勋册封诰。至于两个孩子的封号,品阶不高,基本也算合理,邱晨就没有拒绝,而是诚恳地跟雍安帝谢恩。
这封上书递上去,还没等有回音,孩子们就到了启程的时间。阿福和俊言俊章一起,送林旭和俊文俊书去往正定应考。
送走孩子们,家里也正式入秋,开始了一年中最重要的秋收。
这一年,虽说辽地山西有几处地动,但大部分地区却算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加上邱晨的庄子都舍得投入,水利工程和水车水井等灌溉措施得力,比别处的庄稼长势更好,肥力足,人力也勤谨,这秋收的产量就明显地高出去一截。
不过,这些都有管事们和大哥杨树勇操心,邱晨并不操心这些,只每日看着收获的嫩玉米、新红薯、新绿豆等物,做了各种吃食尝新。
不等秋收完成,邱晨就带着孩子们和二老启程去了南沼湖。那边的鱼经过几年的饲养,虽然年年出鱼,但加了饵料喂养,有不断补充水源,保证水位的情况下,湖里的鱼并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起来。还有莲藕、菱角、鸡头米等等,也到了收获季节,邱晨干脆带着老小去湖边度假。
之所以如此,邱晨也是想着找一块彻底杜绝了世事纷扰的地方,好好放松放松。自从,杨家二老跟邱晨母子得了封赏之后,安平县、安阳府、乃至南直隶的官吏、乡绅无不闻风而动,纷纷带了厚礼上门致贺。平静的刘家岙被无数车辆轿子乱纷纷一窝蜂般搅扰了去,村口上的场院里停满了车辆轿子马匹,甚至耽误了村里人正常的秋收。没办法,邱晨只能带着老小避到南沼湖去。
而在邱晨终于摈弃了烦扰纷乱,得以天天陪着老人看看湖水,带着孩子采一蓬莲子,做一碗美味的莲子粥,悠游于水光湖色之中时,京城朝堂内外,似乎也逐步适应了新帝,逐渐平静顺序起来。
南疆西域的叛乱平息下去之后,国内形势一片大好。新帝登位之后,腾出手来第一时间就烧了两把火。
第一把火就是江北大片土地上大力推广玉米、红薯和马铃薯的种植。并派遣工部官员出京到地方,一地一地,大力修建水利、灌溉。模式和标准就按照邱晨在京城的庄子来。
第二把火就是征集民工,修筑道路、架桥。梳通南北官道。这一大工程,没有按习惯徭役百姓,而是筹集资金,雇用工人,按工时工量发工钱。这道政令一发下去,得到的第一笔款项就来自云廖邱晨的制皂作坊,整整捐助了白银一百万两。就这笔银子,足够从京城修到南直隶。
雍安帝还提出了一个目标:丰衣足食,国泰民安。
这看似不上台面的两句大白话,真正提出来,成为一国国策,细品之下,却是千百年来,帝王百姓共同的愿望。但,由古以来,这美好而简单的愿望,却一直没能真正实现。哪怕是大唐盛世贞观之年,还是富裕的两宋,都没能真正实现全国百姓的丰衣足食,每年总会有那么些百姓因各种灾难或者原因,饥寒交迫甚至背井离乡,出门乞讨。
这个目标一提出来,正在做莲子糕的邱晨微微一愣,随即就不再理会。刘家岙乃至周边的村落,因为有了林家的制药作坊,有了林家的制皂作坊,有了林家的果园、药园,不管孤儿还是孤老,已经没了挨饿挨冻的。但一个国家不是一个小村子或者几个小村子,一个国家太大,想要让全国百姓都丰衣足食,很难,很难。
秦铮的封赏下来了,没出意料地又进了一步。最年轻的侯爷,几次大功都被景顺帝压下,雍安帝给正了名,越过国公,直接加封为王,从此,大明国没了靖北侯,多了个靖北王!而且是一步到位的亲王,袭三代!
对于这个消息,邱晨连根本么有任何意外,也没做理会。倒是承影含光等人欢欣鼓舞,特意地多做了几个菜庆贺。也不过如此!
中秋节,邱晨和一家老少在南沼湖过的。她用湖里刚刚采回来的莲子、菱角、鸡头米等新鲜食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