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边许多贵妇寒瑟瑟的模样,邱晨下意识地按了按腰间和双腿上用的自制暖宝——中医古代就有‘锻铁末加药材以灸’的治疗方法,类似于现代时普及度极高的‘暖宝贴’。邱晨也是年前给阿福阿满收拾行装的时候才想起这个东西,一调查,这个时代居然还没有出现,于是,她的‘仁和堂’里就又添了一种新型熨灸制剂‘坎离砂’。用来祛风散寒、活血止痛,效果很快,而且由于成本低,还能重复使用,所以这个东西一经推出,就很快得到了市场的认可,卖的极好。
只不过,购买坎离砂的人都是为了治病,像邱晨这样仅仅为了取暖散寒的却是没有的。
初春早晚寒凉,中午却升温极快,温差有时候能达十几度。这进宫举哀守丧一来就是一天,来之前,邱晨也没想到杨璟庸能给安排个专门休息的地方,只想着中午热了没处换衣裳,她也没敢穿的太厚,仅仅是套了薄丝绵的袄裤,系了一条白色素綾百褶裙子,外头套了一件黑色素茧绸直身褙子。若是没有身上戴的坎离砂,站在这微寒的晨风中怕是也会寒瑟无比。
这种时候,不适于四处环顾,邱晨不过是扫了一眼,就微低了头,敛眉垂目,端端正正走过去。
“郡主!”人群中一个人走了几步迎上来,邱晨抬眼,却是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嬷嬷,看上去有些面熟,似曾见过。
“奴婢婉秀,是雍王府里的人!”似乎看出了邱晨的审视,婉秀立刻自我介绍道。
邱晨恍然,原来是杨璟庸的人。她也记起来了,当初在雍王妃跟前见过此人,原想着是雍王妃的陪嫁嬷嬷,如今看这情形,应该是杨璟庸的心腹,放在雍王妃身边帮衬的。
“嬷嬷。”邱晨没有多言,只略略颔首致意。此处不是叙旧的场合。
婉秀却也知机,立刻曲膝道:“郡主的位次在大殿内,请随奴婢来!”
邱晨微微挑了挑眉梢,露出一抹惊讶来,目光微转,看到诸位夫人离得都有段距离,最近的也隔在五六步之外,这个距离,低声交谈是不虞被人听到的。
“我不太懂得这个,还请嬷嬷指点……我进大殿似乎不合规制吧?”邱晨压低了声音问道。
她论妻随夫荣是超品侯夫人身份,但毕竟属于外命妇的位列。据她了解,今日举哀守丧的位次,除了品阶之外,还有个亲疏之别,一般是宗室的闺女媳妇儿才有资格进入大殿,至于外命妇,不论品阶高低,都只能在大殿外举哀守丧哭灵。是以,邱晨才有这么一问。可以说,皇上丧礼是最讲究礼制的时候,万万疏忽错漏不得。清朝那位倒霉的诚亲王胤祉不过是因为在敏妃逝后不满百日剃头,就被削去王爵降为贝勒。
婉秀眼中闪过一抹赞赏,也没作解释,只是同样压低了声音道:“郡主,尽管放心!”
眼前这位是雍王府出来的掌权嬷嬷,是新皇跟前的心腹之人,她这般说,自然是有所持,她所持的就是新皇的态度和吩咐。邱晨也多少有些明白了,这位刚刚那句话,‘郡主’二字可是加重了语气的。既然加封了郡主,勉强也算是个宗室女,被安排在大殿内举哀守孝,却也说得过去。
邱晨揣摩了个大概,眼前又是不容拒绝的形势,她也就从善如流,垂了眼,敛了容,规规矩矩跟在婉秀往大殿里走去。
外缘的命妇,邱晨只是有些个看着面熟,有些人跟她示意,她也就略略颔首回应着,一路走到大殿门前近处,她看到了梁国公夫人李氏、唐家老太太、郑尚书府人牛氏、赵国公夫人容氏等等诸位相熟的夫人,都聚在一处站着,却一个个神情肃穆着,没有谁聊天说话。
邱晨走过来,先给唐老太太曲膝行礼,又见过李夫人,然后是团团曲膝见过诸位长辈。
“我早就打发人去叫你了,怎么此时才来?”李夫人压低了声音,在邱晨耳边询问着。
邱晨也不好跟她说自己早来了,不过去养心殿歇着去了,只能垂了眼应着,也没做解释。婉秀却在一旁低声道:“梁国公夫人,郡主的位次在殿内,奴婢还要引着郡主进去。”
李氏明显愕然了一瞬,转过眼睛直直地盯着邱晨,目露询问。
邱晨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明白。李夫人眨眨眼,点头道:“殿内……嗯,能进殿举哀是你的福分,你要加倍恭谨才是。”
这话却是提醒她小心谨慎的,倒是一片好意。邱晨连忙垂首应了,又转脸跟诸位夫人长辈们告罪,跟着婉秀一路了清宁宫大殿。
大殿内也已经来了不少人,大部分邱晨都认识,公主、郡主们自然以长乐长公主为首,从白发老妪到青春少女数十人;而媳妇儿那边,为首的却只有福王妃唐兰芷带着两名侧妃站在前头……景顺帝的儿子不算多,却也有五子,谁承想,最后在灵前举哀的却只剩下一个儿媳妇!
邱晨暗暗地叹息着摇摇头,遥遥地跟唐兰芷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恰好举哀守孝开始,她也随即收敛了神色,半垂着眼睛,随婉秀嬷嬷将她送到自己的位置。
让她有些意外的是,婉秀没有把她引到几位郡主旁边,反而将她引到了公主的位次上,虽然,公主这一排的位次恰好空着一个,虽然,这个位次属于公主行列的最末,却也让不少人侧目了。
不过,举哀守丧的仪式都是看好了的时辰、方位,谁也不敢在这会儿做出什么事影响大行皇帝的丧礼仪式,是以,侧目的不少,却也只能暂时保持沉默。包括邱晨自己也难免心中疑惑,这会儿也没办法再询问什么,只能垂着眼睛,收敛心神,跟着前头的王妃公主们一起跪伏下去,行叩拜大礼祭拜,并按司礼官员的引导,一次次哭丧,来哀悼逝去的大行景顺皇帝。
邱晨垂着眼,面容肃穆,但两辈子所受的教育,却让她实在没办法如其他人那般嚎啕大哭。只是,在这一片哭声震天之中,她同样感受到一种人生无常、生死相隔的悲凉和哀伤。
她毕竟是活了两世的人,说起这种生死离伤,恐怕没有人能够比她感受更深刻。那种死亡前的恐惧,还有种种不甘、恐惧,及至最后,死亡真正来临时,这些激烈的情绪都没有了,只有对生的眷恋和无限的留恋。
是,那种对生命的眷恋和人生种种的留恋,一直深深铭刻在邱晨内心深处,最初在这个世界里醒过来的时候,恍惚之间,不敢置信的时候,这种感觉仍旧在心头萦绕着,让她不时地有些迷糊,总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到了后来,也是这种对生命的眷恋让她鼓起勇气,抛开前世的种种牵绊,努力在这个世界里活下来,并活的一天比一天更好。
自从她决定放下过去,重新来过,对于前世的记忆仍在,但那一次面临死亡的刻骨铭心却被她压抑在心底,很长时间已经不再想起,没想到,在这个世间最尊贵最崇高的葬礼上,近距离地面对死亡和亲人的哀伤,她再一次翻起上一世的最后那段记忆……浓重的哀伤、无奈,对生命的眷恋不舍,让她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
一上午,几次举哀哭丧之后,中午有一个短暂的休息时间,众人可以暂时离开灵堂,去偏殿稍加休息并用餐。
行完礼,众人止了哭声,一边擦着眼睛,一边扶着膝盖起身。邱晨也从那种恍惚状态中醒过来,重温死亡来临的回忆,让她极度哀伤的同时,也消耗了她大量的精神和心力,这会儿,她想要起身,都有些困难,浑身酸软,长时间跪着的膝盖僵硬着几乎失去了知觉,只有膝盖上一下下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她,这么跪几回,她的双腿必定落下病根儿。
婉秀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边,伸手搀扶着她缓缓起身,一边低声道:“郡主是跪的久了……奴婢备了玉肌膏,给郡主推一推就能好些了。”
玉肌膏乃大内秘药,不但用于外伤、淤血有奇效,而且对于外伤、烫伤等诸般疤痕也有神奇的平复消除功效。只不过,因为方子所用药材太过珍稀,哪怕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家,集一国之力也极难凑齐一副方药所需,故而,这玉肌膏几位珍贵,哪怕是宫内的嫔妃们,绝大多数也只是耳闻,却无福拥有这种秘药。
婉秀这句话说得声音不高,却因为旁边几位公主也行动不便没有走开,还是隐约听到了‘玉肌膏’的字样,几个年轻些不受宠的公主不由面露惊疑之色,重新转回目光打量起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靖北侯府夫人,也就是被大行皇帝破格封授为安宁郡主的女人来。
这位女子,醮夫再嫁,成了靖北侯夫人不说,还得了大行皇帝的青睐,出乎意料地封授为‘安宁郡主’,景顺帝驾崩,许多人都认为,靖北侯跟新帝亲近,这个女子才得以进入大殿,是以,刚刚几位无比骄傲的皇家公主们看到邱晨进来虽然不认可,却也没人真的在意。可这会儿,听到婉秀的话,她们才大大地震惊了。
能够拿到玉肌膏,并赏赐人的只有一个,哪怕是皇后也没有这个权利。而能让婉秀这么毫无迟疑地拿出‘玉肌膏’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仅仅凭借丈夫的功劳的女人?
这个女人不平常啊!几位公主心里都是如此作想。
邱晨并不知道,不过是一句话,却让几位公主想了这么多,她只是觉得自己这种情况,并不算严重,晚上回家泡泡药浴,用药物热敷一回,最多再加上针灸推拿,就能将白日里受的寒气彻底去除,也会将瘀阻的血脉得以恢复通畅,不至于留下什么隐患。至于玉肌膏,那玩意儿太过贵重,用来给她敷膝盖却是有效,却太过浪费。
是以,婉秀的话未落,她就轻轻摇头拒绝道:“不必了,多谢嬷嬷!”
虽然邱晨对婉秀不熟悉,但作为杨璟庸的心腹嬷嬷,自家主子在意的人,她自然花了大力气打听了解,是以,她很了解邱晨的脾气,一听邱晨这话,就知道邱晨不是虚虚地应酬,而是真心实意地拒绝,是以也不违背,只点头道:“郡主不必跟奴婢客气。郡主莫要大意,玉肌膏再珍罕,也不及郡主身体康健来的要紧!”
邱晨嘴角微微勾了一下,随即恢复了肃穆神情,只是看着婉秀的目光柔和温暖而明亮,没有了之前的倦怠恍惚:“我知道了,嬷嬷。”
说着话,邱晨的膝盖也恢复了一些,婉秀扶着她出了大殿。
一上午的哭丧举哀,让这些养尊处优的公主、郡主、夫人们无比疲惫倦怠到了极致,是以,一得了歇息的许可,立刻就迅速地离开了灵堂,去各自寻好的去处歇息了。
邱晨往外走的时候,大殿内外几乎都走光了,空荡荡的灵堂前,显得格外空旷。只有灵前的香烛仍旧燃烧着,衬托着写有大行皇帝谥号名讳的那个朱漆描金牌位,分外凄清,倍加悲凉。
暗暗叹息着,邱晨脚步不停。尽管感叹人走万事休,可她也累狠了,也想着尽快找个地方休息休息。是以,她又难免感慨,这一场看似浩大隆重的丧礼之中,又有几分真正的哀伤?
刚刚走出大殿,突然从大门处转进几个人来,为首一人,身穿缟素粗麻斩衰孝衣,身形清瘦,脸颊憔悴,但行动间,却自有一股志得意满壮志得酬的感觉,就如藏于匣中的宝剑,脱匣而出,锋芒隐现。
邱晨微微有些惊讶地停住了脚步,看着来人片刻,然后恭敬地曲膝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得了大位还未登基的新皇,原来的雍亲王杨璟庸!
杨璟庸跨进清宁宫院子,一眼看到的就是邱晨,心中不由一喜,这抹喜悦浮上眼睛,却没有改变他的脸部表情。而且,这抹喜悦还没来得及浮现出来,就被邱晨规矩郑重肃穆的行礼请安给打断,然后渐渐消减,隐没下去。
微微一滞,杨璟庸上前两步,伸手虚扶住邱晨,声音温和道:“姐姐不必这般大礼,以后,姐姐在任何人面前,也不必行礼!”
邱晨心头一跳,强忍住瞪一眼的冲动,暗暗将涌起来的苦涩怒气咽下去,努力平复着自己的表情,仍旧保持着曲膝的姿势,恭敬道:“皇上隆恩,臣妾感佩不已。但礼不可费,臣妾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唉,罢了!”杨璟庸抿着嘴看了邱晨片刻,放才叹息着应了一声。
“谢皇上!”邱晨又行礼致谢,这才起身。
该行的礼行过去了,邱晨往旁边退开一步,那意思就是给杨璟庸让路,让这位新任皇帝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里跟她耗着,她还想着尽快去养心殿躺下歇息一回,再让承影和含光好好给自己的双腿膝盖推拿一番呢。
杨璟庸有些无奈地看了邱晨一眼,低声嘱咐了婉秀一句什么,然后越过邱晨,匆匆进东偏殿去了。那边是长乐长公主和几位比较年长的命妇歇息的地方,杨璟庸这一去,应该是作为晚辈,同样是作为新皇对年长之人关切探望。说白了,就是新官上任收买人心!
邱晨垂眼默立,等杨璟庸带人走进东偏殿去,她才暗暗松了口气,转身继续往外走去,脚步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不少。
走出清宁宫大门,在此候着的承影、含光都立刻迎了上来,一边一个接替了婉秀扶住邱晨,主仆三人跟婉秀致谢告辞,一路回养心殿去了。
养心殿这会儿没有外人,只有几位当值的小太监和宫女,恭谨安静地几乎没有存在感。
邱晨主仆三人回到养心殿,立刻就有人送了盥洗用具上来,承影和含光伺候着她梳洗了,有宫女引着邱晨进了东暖阁。之前还是一派书房铺陈的东暖阁,不过一上午功夫,临窗的一排太师椅就被挪走了,转而换上了一架紫檀木云龙纹镂雕云头围子罗汉榻。
换身疲惫,双腿酸麻肿疼的邱晨,一看到这架罗汉榻也是一阵欢喜,立刻就由着丫头服侍着去了鞋子,上榻,靠着大迎枕歪倒歇下了。
“我先歇会儿,两刻钟后叫我。”邱晨吩咐着,侧转身躺好,同时就闭上了眼睛。
午饭时间是一个时辰,她来回要用两刻钟,休息两刻钟,打出两刻钟的机动时间,她还有两刻钟的用餐时间。
不管怎样,下午还要继续跪哭,明后天,还有至少两天要进宫举哀守丧,她保证休息的基础上,也要尽力吃饱吃好,才能有体力支撑完。
累得很了,邱晨几乎是话音刚落,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曾经严谨到近乎苛待自己的工作态度,让邱晨有极强的生物钟,对时间有极精确地把握感,不论是睡觉,还是工作,她都能按时完成,其精准度几乎能媲美钟表。
这一次也不例外,大行皇帝丧仪,不管有几个人的悲哀是真心的,但礼制却是丝毫不能含糊懈怠的。邱晨内心紧绷着,自然而然地恢复了准时的好习惯,两刻钟差一分钟的时候,她不等丫头们叫醒,就自己睁开了眼睛。
“承影,什么时辰了?”睁开眼睛的邱晨一边懒懒地低声询问着,一边用胳膊支撑着坐起身来,一转身的功夫,她就愣在了那里。
静悄悄的屋子里,承影和含光确实在,却都远远地站在门口。而之前她迷迷糊糊感觉到坐在自己近处的,一身粗麻斩衰孝衣,脸色疲惫,眉头紧蹙,不是别人,正是承位还未登基的新帝杨璟庸。此时,杨璟庸就坐在木榻对面的书桌后,眼前堆着一沓折子,他手中握着一支朱笔,正拧着眉头批阅着,看表情,似乎折子内容让他有些恼怒。
一个女人睡觉醒来,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非亲密关系的男人,哪怕是现代也不正常。
邱晨微微一怔之际,那边的杨璟庸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