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旭瞠目结舌,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兄嫂居然见过了,可,大哥、大嫂二人居然谁都没跟他提过。
邱晨一手扶着椅子扶手,目光望向空阔的屋子中央,缓缓道:“二弟,我今日去县里,一来是牵挂你,二来,本也想跟你说说……”
“大嫂,大嫂有什么话,请讲!”林旭从愣怔中缓过神来,听邱晨那么说,连忙开口应道。
邱晨点点头,斟酌着开口:“二弟,你大哥也跟你说过了,他如今已经改回了本名本姓,并已入了籍,还为了官……二弟,你大哥不能再认我们母子了!”
“啊,大嫂?”林旭大惊失色,忽地一声站了起来,“大嫂,你不必多想,大哥,大哥不是那样的人!他之所以迟迟未能归家,不过是刚刚赴任,事务繁忙……”
邱晨抬起眼,看着脸色涨的通红,急切地想要替自家大哥辩解的林旭。
她的目光很平静,平静的看不出丝毫悲切和愤怒。被这样的目光看着,林旭只觉得自己的舌头都不好用了,那些精心组织起来的话语,变得无比空洞、乏力、苍白。
大哥不是那样的人,却一句未曾询问过大嫂和侄儿侄女;大哥不是那样的人,明明回了家乡,不归家,却纳了新人……还有,那娇媚女子的颐指气使,当家作主……这些,连林旭自己都欺骗不了自己,又怎么能够很好地开解大嫂!
林旭渐渐觉得口舌干燥,词语艰涩,渐渐地,声音低下去,终于,辨无可辨,言无可言。
邱晨重新倒了水,递到林旭的手中,按着神色颓然的少年重新坐了,邱晨也给自己添了热水,捧着茶杯坐了,这才悠悠开口:“二弟,你不要急,不是我嫌你大哥未归……也没有心生怨恨,实在是,如今这个局面,已容不得他再回来认下我们母子。”
“大嫂……”林旭虽然自己都灰了心,但听得邱晨这么说,仍旧禁不住想要开口劝说。但是,开口唤了声大嫂之后,接下来竟然无言可劝。
邱晨挥挥手,微微笑道:“二弟,你刚刚也说了,你大哥本是征夫运粮,原本两年就可还家。只是运粮遭遇敌袭……偏偏,一队运粮的兵丁和征夫都被杀了,单单活了他自己。若他就此回家也就罢了,我们小老百姓,也没几个人理会。可他却改名换姓入了军籍,还因截粮一事得了战功,再接下来,虽说升迁都是战场上拿命拼回来的,但从跟本上,他已经回不去了,已经不可能再是林升了……”
林旭自从与大哥重逢,巨大的欢喜中虽说也有些隐忧,但总的来说,更主要的还是欢喜居多。这基于他对‘大哥’的信任和依赖,从小如父如兄的存在,在他的心目中,远比离他们远去的‘父亲’清晰高大的多,更比刚刚得知不就的‘嫡母’亲近的多。
他信任依赖大哥,信任依赖大嫂……在他的心目中,大哥大嫂其实已经等同于父母的存在。夫妻不谐、父母反目,最不愿相信实情的就是孩子!
他怔怔地看着神情平静的大嫂,心里恐惧、痛苦,很想下意识地否定了大嫂所言,但大嫂平静的神色,却让他觉得无从辩驳。大嫂不是意气用事,不是愤懑乱语,大嫂早就想过了,做好了决定。
这个认知,让林旭很无力,很恐惧。
就像许许多多得知父母反目的孩子一样,不愿意相信,恐惧着家庭分崩离析后的生活。
邱晨顿了顿,很是平静地喝了一口茶,转回眼来看着林旭道:“二弟,你大哥当时为何改名换姓入了军籍,我们不得而知,但,他能够走到如今这一步,却一定很不容易,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生死,才得来的……我,我们,都不能给他扯后腿。”
说到这里,邱晨默默地垂了眼,看着手中的茶杯,沉默下来。
“可,可是大嫂,大哥接我去府城,并未避讳与人……”林旭下意识地仍旧想要反驳。
邱晨点点头,抬眼看向林旭:“你大哥派人将林家老夫人三人送回来,将你接了去,都能找到理由。他可以说,当初在北疆结识了林家诸人,从而认识了你……可认下我和阿福阿满,却根本找不到理由……”
大嫂还说了一些,大嫂的神态平静,林旭似乎能够从那份平静下感到一种深刻的,被隐藏在心底的悲哀……
林旭默默地躺在暖和的炕上,盖着喧软的被褥,这是他在县学每每怀念的家的味道……可,今天,他回到家,躺在家中的炕上,却没有一点儿欢喜安心,也破例地没有温习功课。
他默然地躺着,望着雪白的顶棚,心中似乎波澜起伏,却又似乎无力地连涟漪都吹不起……
大嫂说了许多,却都是为了大哥着想。大嫂说大哥的前程浴血得来,来之不易,可大嫂带着两个孩子,不能与大哥相认,以后的日子……大嫂还年轻,才刚刚二十出头……大嫂十五岁嫁过来,温婉贤惠,勤俭持家,为大哥生儿育女,为一家人操持受累吃苦……甚至,差一点儿为了大哥一病不起,搭上一条性命……
心里思绪翻滚,让这个少年第一次尝到了碾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滋味儿。身边的成子劳累一天,已经睡熟了,林旭不敢弄出太大动静,以免吵醒成子,平直的躺着却根本躺不住……最后,他选择重新穿了衣服,伸手去那衣帽架上的斗篷,触手柔软温暖的狐皮大氅,这会儿却仿佛长了牙,让他一触之下,生生缩回了手。
无声地叹了口气,林旭慢慢地走出了屋门。
屋外,夜风寒冷地侵人骨髓,林旭却觉得,这寒冷让他发热发胀的头脑感受到了刹那的清凉,他裹了裹身上的棉衣,慢慢走下了台阶,走进了院子。
曾几何时,他熟悉的家是两间茅舍一排篱笆,站在院子里,就能够遥望坡下的小半个村子,还能看到那一湾银亮的清水溪……
在那个清贫的小院,最初是哥哥的关爱陪伴他长大,之后,有了嫂嫂的温柔和温暖,再之后,有了侄儿、侄女甜甜的笑声……
如今,他的家已经有了高门,有了围墙,有了层层屋宇,有了廊檐回转……虽然远称不上深宅大院,但相对于当初那个清寒之家,早已经能够称得上改头换面,换了一番田地。
大哥传来凶讯,大嫂大病之后,办起了制药作坊,办起来制皂作坊……家里请了的帮工越来越多,家里买了仆从……家业一天天兴旺起来,他还考了秀才,成了廪生。
有一天,大哥回来了,他们兄弟重逢,欢喜无限,可一切都变了。
大哥做了官,纳了妾,却没办法再承认大嫂和侄儿侄女,迟迟不归家门。
林旭在院子里犹如困兽一般,徘徊着,踯躅着,他的脑海中有一刹那甚至产生一个疑问,这个家,还是他的家么?
下意识的,林旭朝着后院走去。那里,住着他一直依赖一直亲近的亲人,他的嫂子,他的侄儿侄女……这一会儿,他根本没有想起,其实,他们之间连血缘关系都不存在。
他想要走得离他们近一些,再近一些,以消除心底突然涌上来的这一股让他恐惧的失落感,这一种,仿佛孤单单举目无亲的恐惧,他不想要,急于摆脱。
林家虽然建了两进院落,但二门上没有门扉,更谈不上守门人了。
寂静的夜里,林旭走过寂静的廊檐,走过院子角落的小月亮门,一直走进二进院子……
十一月十一,不太饱满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夜空之上,冷冷的月光如水倾下,照亮了院子中间方方正正的天井。林旭站在廊檐下的阴影中,看着夜色中安静的正房窗户,脑海中自动地浮现出一幕幕,一家人围坐炕上吃饭、读书、说笑的情形画面。
阿满会攀着他的脖子软软的叫‘二叔’。阿福会拿着稚拙的大字让他评判。大嫂有时候会喝斥他,但哪怕喝斥也透着浓浓的关心……
他甚至想起了背着孩子去山上砍柴,去镇上卖药,还有大嫂特意为他跑去镇上购买书籍纸笔……
------题外话------
林旭很纠结,某也很纠结……
踢开男主很容易,但涉及婚姻,涉及其他的家人,特别是孩子,就不是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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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亲人
第一百六十九章亲人
邱晨从前院转了回来,阿福第一个看到她,立刻笑着直起上身,喊了一声:“娘!”
“娘亲!”阿满听到动静却没有这么含蓄,也欢叫一声,搁下手中的笔就要往邱晨这边跑。
“嘘……”邱晨做了个噤声的示意。先脱了身上的斗篷,烤了烤有些凉的手,这才走过去,小声地跟阿福阿满说话。
“你们的课业做完了?”邱晨清晰地看到了阿满的大字还有半张空白。
阿福带着压抑的骄傲和欢喜点着头,压低了声音道:“娘,阿福做完了先生布置的课业,把明天要讲的文章也预习过了。”
阿满却有些悻悻地垂了头:“阿满的大字还有半张……”
邱晨笑着亲了亲伸手搂了阿福阿满,在两个孩子脸颊上亲了亲,放开阿满,“乖,阿满写字又快又好,娘亲和哥哥陪着阿满,阿满会写的更快更好,是不是?”
阿满一扫刚刚的颓然,眼睛重新明亮起来,重重地点着头,也不再多说,转身坐回炕桌旁,重新握起毛笔,端端正正一笔一划地开始写起大字来。
邱晨一手搂着阿福,伸着脖子看了看阿满写的字,阿满过了年才满两岁,一般这么大的孩子,还懵懵懂懂的,即使拿起笔也多是不知所云的涂鸦。阿满的字却已经能够清晰看出了结构笔画,一个个字虽然远不如大孩子们进步那么大,那么规正,但也能称得上横平竖直……对于一个不满二两的孩子来说,这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这样的阿满,不由又让邱晨想起唐文庸所说的‘骨骼精奇’,会不会阿满的聪明和早慧,跟这个有关系呢?
邱晨脑中念头一闪,就拉着阿福往后离开一些,拿着阿福的作业开始检查。
孩子们陆陆续续地做完了课业,邱晨让孩子们交换着互相检查了,有错的改了错误,她又跟杨树勇杨树猛说了一会儿话,大伙儿这才告辞回去歇息。
带着阿福阿满洗漱了,给两个孩子讲了故事,哄着两个孩子睡下,玉凤、青杏也将耳房收拾干净,回房歇息,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邱晨躺在炕上,却无法入眠。
身旁,一边一个,是她的儿子和女儿。
她做下那个决定之时,在两个孩子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就已经剥夺了他们享受父爱的权利。
阿福乖巧,阿满毕竟年龄小,他们身边又有四个哥哥,这会儿,他们还觉不出什么,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的缺憾,必将慢慢显现出来。
单亲家庭的孩子,在现代那个离婚率日益攀高的社会,在那个崇尚个性化、崇尚独立、尊重*的年代,尚会比健全家庭的孩子敏感,更容易出现心理和性格方面的问题,更何况这个社会,如此地讲究家族关系,根本谈不上个人*的时代,若仅仅是父早亡还好说,但孩子们的父亲好端端地活着,还为官为将,地位前程都不错……相对于她这样一个只懂得一些制药技术,只能挣一些银子的村妇母亲来说,将来孩子会不会怨恨,怨恨她,拖累了他们耽搁了他们?
她虽然那样跟林旭说,但她心里其实也明白,林升是改了名字入了军籍,但那种复杂的情况下,这个冒名入籍的罪名并非不能解释,并非完全无法挽回和弥补……
若是,她肯接受那个男人,肯为着孩子们忍耐一些,她也不是没办法收拢那个男人……谈不上什么真挚浓烈的感情,至少,这个夫妻名分、这个家庭能够维系,阿福阿满也不需要毫不知情地就被剥夺了享受父爱的权利。
她知道她自私,她无法接受那样的生活。
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女人,没接受过三从四德的教育,不会认为给丈夫纳妾是妻子该做的事,在自己不方便的时候,给丈夫安排侍寝的女人是妻子应尽的义务。作为妻子,应该不妒、包容、端庄,不禁要为男人生儿育女、操持家庭、维系各种社会关系的人情往来,还要给丈夫纳妾、安排通房,还要代替丈夫管理好这些女人,管着她们的吃喝穿用,还要协调她们之间的关系,至少保持家庭表面的平衡和稳定……
不,她做不来,也绝对不会那样委屈自己。
而且,她相信,那样一种家庭状态下生活的人,久而久之,心理必定会扭曲,女人如是,孩子更如是!
更何况,那样一个完全没有为人父自知的男人,那样一个根本没有父亲责任心的男人,真的能给孩子们多少父爱么?她不仅仅是怀疑,她完全可以判断--不会。
所以,她会用最好的爱来对待两个孩子,尽量弥补他们失却父爱的缺憾。若有一天,孩子们会埋怨她,甚至怨恨她如今做出的这个决定,她也无话可说。
她要的是自己的全心全力,别的,她决定不了,也没有办法预知。
邱晨自己的内心很强大,也很坚定,她做出与那个男人划清界限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没有遗憾,将来也不会后悔。
让她比较纠结的是林旭,这个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关心她、照料她,用那样小小的肩膀努力支撑着即将破碎的家庭的孩子,一直以来,没有太多的话语,却一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两个孩子,并且,懂事、自强、努力……这样的林旭,不管是曾经的‘小叔’,还是如今连名义都不存在的‘二弟’,她都已经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弟弟看待。
孩子们还小,还不懂事,对那个‘父亲’更是几乎没什么印象。林旭不同,林旭从小就是跟着呼延寻长大的,说呼延寻亦父亦兄一点儿不为过。可想而知,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之深厚,甚至远非海棠和两个孩子可以比拟,更别说,她这个完全彻底的外人了。
她跟呼延寻划清界限,受伤最重的那个,恐怕就是林旭。
转过年二月份,林旭还要去参加府试,还要去参加院试……
如今已是十一月底,满打满算不过两个月时间,希望不要影响林旭的学业。
也正是基于这个原因,邱晨要速战速决,干净利落,决不能拖泥带水。
思绪越飞越远,心念却一直坚定。
邱晨闭上眼睛睁开眼睛折腾了好半天,仍旧是毫无睡意。她干脆起身穿了棉衣,将头发简单的绾在脑后,拿了斗篷开门走了出去。
林旭那孩子是个心思细致的,夹在中间,这份纠结难受……她还是去看看吧,可不能出什么事儿来。
院子里,月光清冷如水,淡淡的,给暗夜带来一片朦胧的光辉。
打开门,一股子深夜的冷扑面而来,让她生生打了个寒噤。果然,从被窝里爬起来的热身子更觉得寒冷,她几乎瞬间就觉得颈项强直、牙关发紧了。这么忽冷忽热可是最容易受寒感冒的,可别孩子们小心注意了没感冒,她反而病倒了。
邱晨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加快了脚步。
家里一片安静,四处打扫的也干净整洁,又有薄薄的月光权当照亮,邱晨也没打灯笼,沿着檐廊匆匆往前院走去。
刚刚绕过东屋的檐廊,还未走到二进院的小月亮门儿,邱晨突然察觉到黑沉沉的暗影子里似乎有个什么在那里。如此情况之下,她几乎完全没经大脑,就下意识地抬腿跳出廊檐,转身就想往院子中间跑。
院子中间的花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