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启宵愣了愣,猜不透柯清怡用意何在,斟酌后回答道:“没,爹娘为了避祸,不希望在下涉足江湖,所以只教了在下一点防身的身法。”
“据说慕容家失火的时候郑盟主已经出师好几年了,可否给个具体的时间?”
“记不太清了,大概是在那之前三年左右。”
“那敢问郑盟主是何时被慕容先生收为徒弟的呢?”
“……应该是在下双亲惨遭毒手一年后。”
“哦,那大概是在郑盟主十一岁的时候对吧?”柯清怡笑眯眯道,“郑盟主果真是天赋异禀,没什么武学基础,却仅仅用了短短三年就将武林上有名的问心剑法学得出神入化,着实令人又羡慕又佩服。”
这好似赞美的口吻,却一针见血地道出郑启宵前言后语的漏洞。
在座的都是拜过师学过武的人,深知就算再是得天独厚的人,练基本功也起码要一年半载,然后先从剑法的架子学起,日积月累地填充其血肉,把一招一式都领悟掌握,而这一过程最快也要四五年,更何况问心剑法还不是普通的剑法,名剑自是比寻常的套路招数要难,怎么想都不可能只用三年就能学到能出师的程度。
之前郑启宵被问及此事,都是敷衍作答,没道出具体几年入门几年出师,而之前的问者也没抓着这些细节不放,自然也不会起疑。
但是现如今,柯清怡把这些小问题都详细地问了出来,破绽随之暴露,在场的所有人投向郑启宵的目光里都满是疑虑。
郑启宵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这么具体地回答这些涉及往事的问题,所以并没有仔细谋划过该如何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来掩盖最初说出来的欺骗,现下被柯清怡当众质问,不好推脱,便勉强回想起先前他在别人面前说的话,努力保持一致,不出现昔今不同的漏洞,却不料顾此失彼,露出了更大的马脚。
谎言是一个无底洞,你要不断地投入新的谎言去填补,却只是杯水车薪,洞总是不能被堵上,反倒是弄得自己手忙脚乱,最终还一不小心踩了个空,坠进自己挖的深渊,怎么爬都爬不上来。
柯清怡没再进一步质问郑启宵。
谁都有或急中生智或狗急跳墙的时候,现在客栈里其他人的疑心已经成功被勾起,所以她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儿将郑启宵逼近死角。
反正武林大会还剩明天最后一天,今天只是来个压轴节目罢了。
想到这里,柯清怡忽然朗声道:“赵长老,可以麻烦您给妾身一张白条吗?”
全场哗然。
在小武会上索要白条的意思不言而喻,是在对郑启宵下挑战书。
柯清怡一介女流,名不见经传,迄今为止从未上台比试过,众人对她的印象仅局限于“顾枕棠的义妹”而已,不曾见过她施展真功夫,但光从外表上看,大多都觉得小姑娘有些不自量力。
柯清怡不管别人怎么想,径自神色淡定地从长老手中接过白条,倒像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郑盟主,妾身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劳烦你回答。”柯清怡将白条收起,露出微笑,“这是一个老问题了,鬼节那晚妾身也曾问过。众所周知,盟主当年参加武林大会,披荆斩棘,为的是斩杀何盟主,以报弑亲之仇,爱憎分明,这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桩美谈了。可是慕容家一事已过五年,盟主上任也有三年了,妾身却从未听说盟主有为慕容家找出纵火凶手,报仇雪恨的举动。敢问郑盟主是将此次复仇放在暗中进行所以不为人知呢,还是根本没有付诸行动,为慕容家找出真凶,替天行道?”
“在下……”
“郑盟主,”像是要提醒什么似的,柯清怡语气友善地打断道,“如果是正暗中筹划着,可以在私下给妾身看证据吗?如果不能,那恕妾身难消除对盟主的误会,之后会传出什么样不利于盟主的谣言来,妾身也是不敢保证的。”
“你……”
郑启宵想要以发火来掩饰自己的难堪,但是他做不到。
因为他正被上百只眼睛注视着,他是武林盟主,一言一行稍有差池就会产生负面影响。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开始背负着一个叫做“名誉”的东西。
然而这却是建立在慕容家的白骨之上。
沉默了几秒,郑启宵才干巴巴道:“师父曾经劝过在下,冤冤相报何时了,所以在下以为,师父他在天之灵是不会想看到在下为他报仇的。”
实在是太苍白无力了。
不知是否是他看错了,郑启宵竟觉得柯清怡看向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
只听她轻叹一口气,道:“郑盟主,妾身给了你不止一次的机会坦白,但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也罢,明日巳时,台上相见。”
“待到那时,真相自会揭晓。”
☆、第80章 炮灰女配萌萌哒(十三)
翌日,客栈一楼早早就坐满了人,等着看好戏,甚至来得比昨晚吃饭时还要齐全。
其中大多都是下来吃过早饭后就不走了,占个观台的好位置,向店小二要份瓜子花生,坐在长椅上唠嗑闲聊,对昨天郑启宵话语间的漏洞随意做出猜测,叽叽喳喳,难免嘈杂。
顾枕棠也提前下了楼,坐在有着最好视线的位置,面无表情地喝着茶,没有参与到讨论中来,整个人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就算他没有直腰端坐一本正经,但你还是会觉得他严肃认真,散发着名为“生人勿近”的淡漠气场。明明看客那么多,还有好些没有地方坐所以靠着墙或房柱站着的,但他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独自占了一条长凳,没有人主动去和他坐一起,因为总觉得这样会冒犯打扰到他。
大概顾枕棠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小武会上已经算是头号出名人物了。
在他身后坐着一个稍年长些的男子,印象里似乎是某山门派的弟子,说话做事颇为直爽,声音洪亮,笑起来更是不得了。男子回头喊店小二时正好看到背后另一桌前坐的人,才发现这不是今日比试主角的义兄吗,于是转而招呼起顾枕棠来:“吓我一跳,原来身后坐的是顾大侠啊!怎么不留在楼上给顾姑娘打打气,出谋划策下,反而那么早就跑下来了啊?”
顾枕棠背对他而坐,听到这话,只是稍稍侧了个身,淡淡答道:“小静不需要我为她出谋划策。”
男子哈哈大笑起来,倒是一副理解的语气:“现在的小姑娘都这样,死要面子,等上台丢人了就哇哇哭着找哥哥了!”
顾枕棠抿了一口茶,没有说话。
楼上的柯清怡整理好自己的衣装发髻,卸了平时易容掩饰的妆术,再三检查了自己的剑后,估摸着时间快到了,站在屋子里深呼吸了三次,这才将房间门打开,走了出去。
巧的是,郑启宵几乎是同时和她走出房间。
只见他一身干练的墨蓝武衣,黑发高束,英俊的侧脸透着深沉与憔悴,但眉梢仍然锋利如刀,直插入鬓,不减丝毫凌厉。
似乎是感受到了身旁的目光,他偏过头,望向柯清怡,顿了顿道:“顾姑娘,上午好。”
“上午好。”柯清怡微笑如莲,语气轻快,就好像再等一会儿站在比武台上与对方刀剑相对的不是自己一般,“郑盟主,妾身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还望盟主答应。”
郑启宵不知道柯清怡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觉得她喜怒无常,实在是难以捉摸。他皱了皱眉,道:“什么请求?”
柯清怡的样子似乎很是诚恳:“盟主可以只用问心剑法与妾身比试吗?”
郑启宵眼色一沉:“顾姑娘能说明理由吗?”
“郑盟主,你不是对慕容家一事问心无愧吗?”柯清怡直望进郑启宵内心的沼泽,“既然此剑此法名为问心,那么它自是盟主无愧的最好见证者。”
听了这话,郑启宵忽然觉得手中的剑格外烫手。
但他没有表现出丝毫异常,而是将剑柄握得更紧了,缓缓答道:“好。”
事已至此,他已无法回头。
‘
这将是本次小武会上最受瞩目的一场比武。
柯清怡一身白衣胜雪,手执如月薄剑,一张脸唇红齿白,眉间开着四月桃花,五官轮廓似乎深了一点,看起来与往常所见有些微差别,就好像从肃秋到了春寒,减了一分冷漠,多了一分烂漫,内敛化作了一缕淡淡幽怨凉薄。
他人看来或许没什么,但郑启宵却是愣了愣。
方才在二楼光线没有现在好,他也未曾仔细端详对方面容,现下面对面站着,见透进客栈的阳光勾勒出她眉眼如画,一股熟悉感越来越强。
真是太像慕容静了。
就在他晃神的时候,台下的长老喊了开始。
问心剑法最大的特点就在于速度上,所以一直以来郑启宵都善于先发制人、抢占先机,然而这次却不料对方比他还快,长老话音刚落,就只见柯清怡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剑从下入,趁郑启宵格挡之际猛地翻了个身,挑着剑转而刺向对手身侧。
郑启宵反应也不慢,眼疾手快地偏过身抵住明晃晃刺来的长剑,一种异样感渐渐在心中蔓延开来,但他现在来不及去细想其中缘由了。
第一回合他竟被柯清怡抢了主导,处于被动方。
郑启宵强压下心中的异样感,默念心法,调理内息,身体往后一跃,与柯清怡保持安全距离,接着只见他剑光闪耀,将招式做了一个变化,斜着将剑刺了过来,疾如闪电,气势汹汹。
这是三年前他与何逐墨一战中定胜负的那一招!
问心剑法第五式,腐草化萤。
这几年与郑启宵亲近的人应该都知道,这是郑启宵最得心应手并引以为傲的一招了,一般这一击出手,就是赢局。
才刚开始就撒杀手锏,着实是不留情面,赶尽杀绝。
可见郑启宵有多么想赶快结束与柯清怡的交战。
然而,几乎就在眨眼之间,这凶猛强劲的一招竟然被柯清怡轻巧化解了!
只见她气定心闲,微提手肘,脚下借力来了个后空翻,手上的长剑如绕指柔般与对方的剑刃摩擦而过,就像是在平息剑端上的杀气一般,不仅从容地躲过了这一击,还反化解了对手的力。
郑启宵这下终于知道那越来越重的异样感是来自哪里了。
他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看向白衣女子,喃喃道:“怎么会……”
你怎么会用这个剑法。
刚才柯清怡使的那招,正是“腐草化萤”的解招,问心剑法第六式“蝉饮秋露”。
一套好剑法是既有攻又有守的,招招相克相生,其中“蝉饮秋露”是最为特别的一招,因为它无论是哪种变化,都仅仅是被动招数,不像其他解招,在“化”的同时寻求“破”,在“破”之后得以“攻”,而且它只是针对于“腐草化萤”。
紧接着他迅速回忆起柯清怡第一招的动作,发现那不就是问心剑法第三式“清风弄影”的一种变化吗!
然而柯清怡并没有因为他的惊讶而停下动作,而是娴熟流畅地使出了那招曾被顾珩夸赞过学到了精髓的“皎月当空”,当头朝郑启宵劈来。
郑启宵堪堪躲过,竟显得有些狼狈。
台下看客也都露出惊奇之色,万没想到一个小姑娘居然能占了上风,把郑启宵压制成这样,而且就像是专门克郑启宵似的,回回都有招数来巧妙应对化解。
当然,其中也有不少人看出了端倪,不可思议地跟身边人说这顾姑娘用的并不是顾枕棠的那套乘风剑法,而是慕容家的问心剑法。一招一式,像极了郑启宵的套路,但又有微妙的不同!
一传十,十传百,当下客栈内便沸腾了。
为什么顾枕棠的义妹竟然会几近灭门的慕容家的看家剑法?!
郑启宵也是满腹疑惑,但更多的却是觉得惊悚不安。
——如果一个剑客心生困惑,那他挥剑的动作也会慢下来。
所以他只觉得对面的柯清怡出手越来越快,一招接一招,一击完后立即有下一击,不得不承认应付起来实在是有些吃力,更别提有无机会发问了。
但其实并不是柯清怡快了,而是他慢了。
深林长啸,皎月当空,清风弄影,乾坤幻境……
二十个回合下来,两人已将问心剑法前七招用尽,与其说是小武会比武,不如说更像同门间的师兄妹切磋,招式相同,比的更多是对套路的组合与计谋。
郑启宵因为是男儿身所以用劲更猛,柯清怡因为女子身形轻巧而更加敏捷。
二者各有千秋,但郑启宵终究还是更胜一筹的,毕竟他实战经验多,使用这套剑法的时间也长,从初学开始算起,有十二年了。
好不容易压制住柯清怡后,郑启宵问道:“顾姑娘,你从哪儿学来的这套剑法?”
只见他双目布满血丝,说话时咬牙切齿,看起来凶狠,但眼底却透着害怕。
他害怕听到答案,但更害怕得不到答案。
柯清怡稳稳接住郑启宵的一击。对方的剑近在咫尺,银白洁净的刀身映出她忽然绽放的笑靥。她用着足以令全场都听到的声音,笑道:“郑盟主,难道妾身学会自家的剑法是件很奇怪的事吗?”
郑启宵的语气很冲:“顾姑娘,你该不会是要说现在你是被亡魂附身了吧!”
“你是清楚的,慕容静死之前根本不太会问心剑法,一切仅限于对招式有所学习了解而已。”柯清怡虽脸上笑着,但眼底却是刮着刺骨的寒风,“如果是亡魂附身,妾身根本不会那么厉害。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慕容静活了下来,拿到了父亲临终前托付给她的剑谱,然后在这五年里遇到了贵人,助她一点点地掌握传家的本领,最后复仇。”
全场哗然,皆未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
“不可能!”郑启宵情绪很是激动,他睁大了眼睛,低吼了出来,“问心剑法根本就没有剑谱!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弄虚作假!”
柯清怡冷笑一声,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究竟是谁在妖言惑众,是谁在弄虚作假?郑启宵,十二年前我爹好心收留沦落街头当乞儿的你,供你衣食,教你武艺,把你当亲儿子一般对待,可你是怎么报答的?五年前为了向何逐墨报仇,你偷走问心剑,亲手杀死我爹,然后又心虚作祟,放火烧园!这就是真相!你到底要隐瞒到什么时候!”
说着,她奋力将郑启宵的剑给抵开,猛地朝对方劈去,带着冲天的杀气,瞬间反守为攻,重新夺回优势。
郑启宵没料到柯清怡能有如此力量,再加上自己心绪不宁,因为对方的质问而有所动摇,一时没有完全防住,躲闪之际左臂受了擦伤,衣服破了一道口子。
但他所承受的精神压力远比这道伤口大得多。
他能感受到客栈里上百双眼睛都正盯着他,目光灼灼,那带着惊诧与质疑的眼神却如同注冰的锋芒,令他从头顶冷到脚心,难以言喻的难堪扎得他疼痛难耐。
额上青筋突突跳起,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天旋地转,而后留下的是一片嗡嗡混乱。
疲惫、心惊、愧疚、负罪、尴尬、震惊……这些都在他的心里乱成一锅粥。
一锅热气腾腾的滚烫的粥。
郑启宵这时已然失去理智,有些狗急跳墙的窘迫,他甚至感觉不到左臂伤口的疼痛,只是恼羞成怒道:“血口喷人,无稽之谈!”
说着,他的剑锋更添几抹失控的凌厉,下手比之前狠得多。
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现在已经不只是想要打败对方了,而是想要杀死柯清怡!
柯清怡到底是欠了点火候,握剑抵住进攻的手顿时麻了,手腕一松,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