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她这么折腾了好几天,宋怀颜的身体没事也快被她整出病来了,整个人都瘦了两圈,有时候柯清怡忽地发疯冲出门去,迎面吹来的秋风都让她觉得自己要被吹走了一般。
赵晟伦每天都要来看她,每次待的时间都比她流产那会儿长得多,偶尔还会留下来过夜。
看着柯清怡日渐地消瘦,他眉心的疲惫与憔悴也愈来愈加重。
柯清怡不理他,他也只是漫长的沉默。
柯清怡知道,他在心疼。
不然她也不会装睡装得来那么提醒吊胆,因为就算闭着眼睛,她也能感受到赵晟伦灼热的两道目光,承载着沉重的心思,落在她脸上化为两朵开不了的回忆。
柯清怡心里冷哼,你不是都觉得这张脸看得来无趣了吗,怎么人家疯了痴了不认你了,你又连一眼都不放过。
她心里清楚,赵晟伦对此时的宋怀颜,是茫然的,是不解的,还有自己未察觉出的后悔与愧疚。
然而这些,并不是深爱。
他的最爱仍然是明媚伶俐的叶绮遥,他在惦记着宋怀颜的时候最想相拥而入的依然是他的楚妃,那个根本不爱他的女人。
他对宋怀颜的爱早已消逝在时间里,这是柯清怡再怎么力挽狂澜也替宋怀颜求不来的。
但她也没想去改变什么,因为宋怀颜嘱托过她,毋须争抢。
许是那人已经看穿一切,知道人心易变,然而厌倦过的,却再也难改。
若非痛彻心扉,又怎能轻描淡写地说出不争不抢四个字。
无妨,虐渣男也不一定非得要爱嘛。
回忆这种东西,本就是两面的,你若不曾驻足,那它便是安静地被你抛在身后,淹没在尘埃之中,然而你一旦驻足停留,回眸望去,那它便是世间最缠人的藤蔓,最难拔的沼泽,最可怕的深渊。
纵你抱着最爱的人,喝着最好的酒,欣赏最美的河山。
赵晟伦,你未兑的诺言,依然会如索命的无常,在你梦里夜游,扰得你一世不得安稳!
回忆最是伤人,许若秋因痛苦的四年赤脚踏荆棘,宋怀颜因甜蜜的七载心饮鸩毒受凌迟。
然而此间因果,屡报不爽。
柯清怡时不时也会清醒一两回,表明病情并不是那么无力回天,真得靠自愈,否则赵晟伦要是真的在全国寻求名医来治她,只怕她就要露馅儿了。
有一次,她实在是饿得不行,正好赵晟伦在身边,她干脆豁出去了,一醒来就蒙在被子里哭,像被抢了玩具的小孩——她记得以前她表弟就是这么闹别扭的。
赵晟伦忙问:“颜儿,颜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柯清怡颤着声音,在被子底下闷声回答道:“饿……”
“什么?”
“饿……”柯清怡有气无力道,“我好想吃东西……好饿……”
堂堂一个皇后,锦衣玉食一辈子,此时此刻竟窝在被子里喊饿,低声下气,语气委屈。
柯清怡自己都觉得分外滑稽。
但这落在赵晟伦眼中,不仅不觉得好笑,反而很是难过。
只见他眼色沉了沉,吩咐下人道:“吩咐御膳房准备一大桌菜,清淡一点,红烛你清楚皇后她爱吃什么,跟过去打点。”
跟在赵晟伦身边伺候的总管公公很想上前提醒说宋怀颜最近胃口很小,弄那么多菜,只怕到时候又要几乎倒掉一大半。但他看了看赵晟伦的神色,最终是将这句话咽了下去。
也罢,这点浪费与赵晟伦大兴土木为楚妃造宫殿修高楼比,实在是不算什么。
赵晟伦亲手给柯清怡喂饭。
柯清怡从被子里出来了,被扶正坐在床上,安静地垂着眼睑,就是不张口。
见她难得不躲着他,赵晟伦的心情愉悦了不少,耐心道:“你不是饿吗,怎么不吃呢?是饭菜不合你口味吗?那朕让御膳房重做。”
柯清怡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轻声问道:“我吃了以后,你是不是就要走了?”
赵晟伦一愣。
“如果我一直不吃饭,你是不是就能一直想着我?”
赵晟伦用手摸了摸对方愈发清瘦苍白的脸颊,沉沉道:“乖,吃饭吧,朕会一直想着你,一直陪着你的。”
闻言,柯清怡露出欣喜的笑容,像是得到糖果的孩子。之后她没有再闹腾,而是出人意料地乖乖把饭给吃了,把宫女太监们都吓了一跳,因为这是她这些天来吃的最多的一次,而且还没吐。
只是因为柯清怡实在是太饿了,不过她还是有在注意控制自己吃的多少。
要是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说不定她能吃三大碗……好吧,那会吓死赵晟伦和其他人的,也会招人疑惑。
所以她只能委屈自己只吃一碗饭,明明才四成饱,却要睁着眼睛说自己很撑了。
唉,造孽啊!
柯清怡答应吃饭前的那一个笑容,深深地印在赵晟伦的脑海里,无法抹去。
那是赵晟伦所熟悉的纯真笑容,是七年前让他怦然心动的宋怀颜的干净澄澈,如莲淡雅。
但他已经好久没见怀颜这么笑过了,也未曾理会究竟是什么夺走了爱妻的笑靥。
于是他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属于宋怀颜的这份美好。
他在宋怀颜疯了的这几日里,见的最多的笑,就是怀颜一个人躲在角落或是望向某个方向时,脸上浮现出来的沉醉的笑意,有时嘴上还要念念有词。
听着她的自言自语,赵晟伦才意识到,她是沉浸在七年的回忆里。
为什么朕明明在这里,你却不肯醒来,执着于过去的你我呢?
每次盯着自顾自地笑着的柯清怡,赵晟伦总会感到一阵挫败,他难道竟输给了从前的自己?
但他终究是想不明白,他和过去相比,到底是哪一点亏待了宋怀颜。
喂饭的当晚,赵晟伦少有地留宿了。
他躺在床上,将柯清怡抱在怀里,柔声道:“颜儿,睡吧。朕就在这里,不要慌。”
柯清怡却抗拒着他的怀抱,挣脱开来,默不作声地翻身过去背对着赵晟伦睡。
许是珍惜这一日短暂的安宁,怕柯清怡又发起疯来闹,赵晟伦也没有再强迫她面朝自己,而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身后轻轻地抱着她,小心得如抱着一个易碎的瓷器。
他真的很累。
不仅是今天,自从宋怀颜疯了以后,他每天都疲惫不堪。
宋怀颜精神失常,原本后宫里最省心的人,反而如今最让他操心,使得他也跟着日日受着煎熬。
颜儿啊,你快快清醒过来吧,告诉朕究竟朕……究竟我是哪里做错了。
不要再折磨朕了。
许是因为疲倦,身后很快传来赵晟伦轻微的鼾声,似乎睡得很沉。
然而柯清怡却因为和他同床共枕而别扭得一夜失眠。
☆、第21章 旧爱女配萌萌哒(九)
柯清怡是真的一夜没睡着。
大概只有四更天的时候,天还黑着,赵晟伦在睡梦中隐约地听到一些动静,半睡半醒地在床上翻了个身,手往前一摸,却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赵晟伦一下子就醒了,惊诧地发现床上只有他一个人,床帘仍是垂下的。
怀颜呢?!
一时的慌张让他甚至忘记了叫人,他赶快从床上下来,踩上鞋,披着一件袍,走出房门。正好碰见轮班守在外间的宫女一脸不知所措地踱来踱去,她看到赵晟伦醒了,满脸惊慌地跪了下来:“皇上!”
赵晟伦忙问道:“你可有看到皇后?”
“奴婢、奴婢半个时辰前换班的时候正好看到娘娘从房里出来,奴婢说什么娘娘都不听,只是吩咐奴婢帮她找一件衣服,然后娘娘便径自地往书房去了。奴婢不敢声张,怕惊扰了皇上,但是又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先去找了娘娘要的衣服给她送去,这下正在想要不要去找红烛姐姐呢。”
看来吵醒赵晟伦的动静就是这个小宫女不小心发出的。
掌握了宋怀颜的踪迹,赵晟伦心里踏实了不少,他道:“不必去找红烛了,你退下去歇息吧,娘娘那里有朕去照看着。”
那宫女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忙恭敬地回了一句话后便退下了。
毕竟是入了秋的天,深夜浓抹凉意,后宫幽幽寂然。
赵晟伦拢了拢身上披的衣服,往书房方向走去,果不其然看到一堂光亮,暖橙色的烛光染在窗上,让他又心安了几分。
他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却在看到屋内的景象时吃了一惊。
只见满地铺撒着沾了墨字的白纸,起码有上百来张,桌上也铺满了写好的白纸,把桌面遮得来不见一寸木色。
书房朝北的小窗未关,一阵夜风袭来,吹得窗打门墙啪啪作响,案上未用镇纸压好的白纸一时间如扑扇的白翼,在屋子里纷飞而起,笔墨香气散落各处。
纵是如此缭乱,柯清怡却依然专心地伏案提笔,未被这风或赵晟伦的到来吸引去半点心神。
满屋白纸黑墨里,柯清怡却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衣裙。
繁复的礼服,上好的料子,虽经岁月淘洗,却依然鲜亮如初,可见平日保管得相当好。袍角袖口滚金边,衣领袍面绘彩线,黑、金、白、蓝、粉五种颜色交织错综绣出精致的祥云藻藤,如意鸳鸯,一片吉祥好寓意。
这是宋怀颜七年前的嫁衣。
赵晟伦登时便怔住了,一恍惚还以为回到了七年前迎娶宋怀颜的那一晚。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良辰美景,佳人红衣。
宋怀颜满心满眼只有他,而当时的他,又何尝不是一心一意只为宋怀颜?
那一日拜堂成亲于赵晟伦而言,遥远得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又熟悉得恍如隔日。
但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因为此情此景此人,都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七年前的宋怀颜二八芳华朝气蓬勃,穿上这件衣裳如堂前明珠,光彩照人,然而七年后的她却消瘦得来快要撑不起从前量身定做的嫁衣,在衣服颜色的对比下,一张脸更显苍白憔悴。
惹人心碎。
火红的嫁衣,此时没有丝毫喜庆,反而就如炽热的火焰一般,要将宋怀颜燃烧吞没。
也许这件嫁衣,便是宋怀颜悲剧的开始。
穿着它,她嫁作皇家妇,被许一双人,踏入后宫幽幽门,渐得失宠日,从此凄凉生。
裙摆上象征吉祥如意、百年好合的图纹,只保了她七年的幸福安稳,却让她后半辈子都在痛苦里挣扎,在伤心中沉沦。
而如今这把火,也焚烧着赵晟伦心中的城。
赵晟伦望着这样的宋怀颜,心里莫名紧了起来,只觉得呼吸一窒,一股子伤心如浪潮般涌了上来,冲得他鼻头微酸。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颜儿……”
闻声,女子的手顿了顿,一滴墨珠在白纸上渲染开来,如逐渐爬上她脸上的温暖笑意。
柯清怡稳了稳心绪,这才敢抬起头来,看向门口站着的赵晟伦,眼底酝酿着今日第一出也是最盛大的一场戏。
她的眉目间不见忧愁,而满是似水柔情,春日融融,带着青涩的天真烂漫。
看得来赵晟伦又是一愣,看以为是做梦看到了少女时的宋怀颜。
柯清怡将笔搁在笔托上,亲昵地朝赵晟伦道:“殿下,你回来了。”
这个称呼,正是赵晟伦还是皇子时,宋怀颜对他的叫法。
赵晟伦内心一颤,沉默了好几秒才哑声答道:“朕……我回来了。”
太医曾说过,这疯也有好几种疯法,有的人疯就是痴呆不语,有的人疯就会狂暴抓人,而有的人疯则是为过去所束缚,疯的时候记忆往回走,心智都回到了从前。
所以说,怀颜,你是被过去所困住了吗?
赵晟伦望着柯清怡脸上的笑容和那红得晃眼的嫁衣,只觉得心里烈火燎原,烧得焦土一片,火辣辣地疼痛。
但他还是强装镇定,脚步平稳地从满地白纸上踏过,绕到柯清怡身边,低声问道:“颜儿,你在做什么?”
柯清怡似乎有些苦恼般皱起了眉:“我在练字,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今天就是写不了往日写惯了的小楷,非想要学写草书,可是写得不伦不类,一句好好的话都让我给写毁了。”
宋怀颜心思缜密细腻,写起簪花小楷来一笔一划,秀气工整,最是适合不过。
但她如今却想草书,肆意书写,似是要发泄心里不知从何而来的郁闷。
赵晟伦的目光上移,看到柯清怡写的字时,心头大震,半晌说不出话来。
柯清怡却笑吟吟地看向他,带着几分羞涩:“殿下,你看,这是你前些日子写给我的,可我怎么都写不好看,你可不能罚我呀,我都主动向你认错了。”
说罢,她还俏皮地朝身边那人吐了吐舌头。
——这里以前挂着的是朕还是皇子时写给颜儿的字,数年未变,但如今却被换下了。
——皇上写的是什么?
——朕竟然给忘了。
赵晟伦愣在那里,记忆如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
原来……原来是这一句话……
他怎么会……怎么会就这么忘了呢……
“一瓢水饮一生,一双人共白头。”他将这句话念了出来,声音却忍不住地颤抖。
柯清怡担忧地问道:“殿下,你怎么了?身体不适吗?”
赵晟伦对上柯清怡的眼睛,那般澄澈,如镜般映出他略显慌乱的神态。
是了,他曾无数次许诺过眼前人,一生一代一双人,白首不相离,今生共度,非她莫属。
最开始说出这些话诚然是发自肺腑,可是到最后,渐渐就不那么真心实意了。
更多的是挂在口头的甜言蜜语罢了,说过即忘。
他可是皇家子嗣,怎么可能只有宋怀颜一个女人?
然而说者无意,听者却上了心,把这些情话当做誓言一般,信得来不能再信。
最后只有徒自伤心。
宋怀颜未疯之前,赵晟伦是知道她在练字的,因为这宫里到处都有他的人。
有人来向他汇报时,他还一笑置之,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甚至连宋怀颜整天关在书房里写的是什么东西,他都没兴趣听下去。
有更多事情比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重要得多,更值得他去关心。
他的心思,不知从何时开始,留给宋怀颜的,就只有很小很小的地方了。
明明曾经是他的心尖上的珍宝,后来却成为可有可无的旧物。
真是讽刺,宋怀颜把赵晟伦看成天,视作生命,但在赵晟伦的心里,她不过只占据了半口井,另半口还全是回忆。
但是,这一口井如今破碎了,喷涌而出的记忆蔓延在他的整颗心脏,冰凉得让他直打颤!
这之后的很多个夜晚,赵晟伦一次又一次地从属于过去的梦境中醒来,怅然所失,不知所措,心底残留的是一地乱麻,纠得他生疼。
那时候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困在了记忆的牢笼里,插翅难飞。
☆、第22章 旧爱女配萌萌哒(十)
叶绮遥来凤仪宫来得也很是勤快。
一方面是柯清怡之前那几个月的功夫做的足,将这姐妹情培养了起来,使得叶绮遥对她产生了不少好感,既有同情,也有信赖,看柯清怡生病了,她自然也是关心;另一方面,许是柯清怡那一夜书房装疯起了大作用,赵晟伦这几日对柯清怡愈发的好了起来,叶绮遥看着,怎么可能按兵不动?
其实柯清怡还是有点怕应付叶绮遥的。
作为女强文的女主,叶绮遥从一开始就不傻白甜,是个精明聪慧的女子,该果断时便果断,该狠心时就狠心,从不拖泥带水,优柔寡断。
她有男儿的意志,却也怀有女儿的仁慈与柔情,因此后来登基后做了个明君。
……哦,当然柯清怡当时还没写到叶绮遥做皇帝,只不过在大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