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央心下有些纳闷,这个时候,林姨怎的没有进去服侍,却在外面站着。正想着,一偏头便看见三两个小丫环站在墙脚处,窃窃私语些什么。
芮央再愚钝也能感觉到,今日怕是有些什么古怪。果然,银华斋中传来“嘣”地一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被摔在地上,紧接着,便听见那个芮央曾经领略过的,冰冷无情的声音,硬梆梆地说了一个字:“滚!”
芮央对纷儿使了个眼色,纷儿便会意地向着那几个兴致勃勃地嚼着舌根的小丫环们去了。
不多时,纷儿回来小声地向芮央说道:“王妃,听她们说,是锦瑟侧妃在里面。王爷午休素来不叫人服侍的,也从不许人进他的银华斋,锦瑟侧妃也不知道今日是怎么了,硬是趁着王爷午休时进了银华斋,林姨也拦不住她······”
芮央的嘴角露出一抹轻笑,还能是怎么了,自然是看见新王妃并不得宠,觉得自己又有机会了吧,居然会这般急不可耐地往司暮羽的床上爬。
☆、第三十八章待我长发及腰
芮央再受冷落; 也是这王府的正妃; 在新婚的次日,府中众人便依礼拜见过她。
她对这个锦瑟侧妃,印象非常地深。凤眼流霞顾盼生辉; 红唇一抿勾魂摄魄; 一身华装流光溢彩,双颊晕红妩媚多姿。她无论站在哪里,都明艳得如一方春景,毫无悬念地吸引人全部的注意力。
她的艳丽; 这世间怕是唯有芮裳姐姐可比吧。只是夏芮裳的美带着大家闺秀的雍容,而锦瑟的美,透着让人魂牵梦萦的妖娆。
司暮延果然对自己的弟弟极好; 将这样一个绝色的美人儿,送给了司暮羽做侧妃,只是司暮羽从来冷得像座不可接近的冰山,委实是辜负了这人间绝色。
那初次见面时; 芮央便已清楚地感觉到了锦瑟对自己的敌意; 她分明,就是将自己当作了她争宠的对手。
芮央轻笑了一下; 便从纷儿手中接过食盒,向着林姨走了过去。
林姨已过中年,大约是经历的沧桑多了,比起宫中同龄的嬷嬷要显得更见苍老。她跟在司暮羽身边多年,到底是见过世面的; 任凭屋内那番动静,她只默立于屋前,半点不见惊慌之色。
她看见芮央过来,忙见了礼,道了声万福。
芮央将手中食盒交于她手中,说道:“我今日特意亲手为王爷做了些吃食,烦劳林姨代为转交。”
林姨俯身道:“王妃费心了。”
芮央转身欲走,忽又回过身来,向她说了句:“天寒地冻,林姨上了年纪,更当保重,切勿着了风寒。”
林姨愣了愣,微微抬头,眸中带了些感激之色。司暮羽虽然素来对她极为看重,然而,他性子冷清,男人于小事上也马虎得多,那位锦瑟侧妃更是从来只将她当做下人对待,倒是多年不曾听过一句嘘寒问暖的话。
正当此时,门突然开了,芮央闪避不及,只得在一边站下。不想,首先出来的人,竟然是司暮羽。
出于对自己夫君的好奇,芮央悄悄抬了头去打量他,不想,一见之下便再挪不开眼。
素衣翩翩,卓然而出世;银带系腰,更见冷冽华贵。玉冠束发,青丝如墨,他的脸上带着薄愠,绷着的脸如无瑕美玉浑然天成,眉目舒朗,红唇如朱。他的身姿便是这世间最完美的所在,神·韵独超,清华奇秀。
芮央一时间便想到了那句话: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大约是芮央的目光太过专注和灼热,司暮羽突然站住,淡淡地回了头。他冷漠的眸光在芮央的身上扫过,当即便流露出厌恶的神情,一个决绝的转身,只留给芮央绝美而冷清的背影,就连他留下的空气都仿佛带着刺人的寒霜。
司暮羽最讨厌被人这样盯着,所有对他怀着觊觎的目光和龌龊的心思,都让他觉得无比的恶心!可是他并不知道,芮央之所以会突然这样出神地盯着他,除了惊讶于他这绝世的风姿,更多的是因为,她认出了他······
林姨跟在他的身后去了,门前人影一晃,锦瑟走了出来。
她的衣裙和发髻都有些凌乱,她今日穿的这身烟霞织锦襦裙美则美已,然而,胸确实露得有些低。
她曼妙的身材被显露得凹凸有致,因为胸前太过于丰满,让芮央有些不好意思看她,目光过处,便会自然地被那凝脂般的雪峰吸引,她总是时时透着让人欲念横生的无限风情。
锦瑟从银华斋中出来,忽见芮央也在,不由得怔了怔。芮央以为她会有些难为情,可谁知,实在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锦瑟一怔之后,神色很快恢复了镇定,她淡定自若地伸出玉指,拈住松散的外衫,将自己的胸象征性地遮了遮,虽是行了个礼,却是极为敷衍。
她一腔慵懒地说道:“原来是正妃姐姐来了!你不必拿这样的目光看着我,得不到王爷的宠爱,你和我,原也没什么分别。”说罢,她便转了身自行离开了。
芮央无心与她争执,她一言未发,自扶了纷儿的手,回自己的明玉轩去。一路上,只听见纷儿似是喋喋不休地在为自己抱不平,心中却是乱糟糟的,一句也没听进去。
此时,她的一颗心,已经全都拴在了司暮羽的身上,今日一瞥,尽如那多少梦回中的白衣胜雪,衣袂翩跹;烟雨浮萍,一别经年,她没有想到,自己与他,竟会有重逢的一天。
那时,她正值豆蔻年华,而他,也不过舞勺之年。
芮央就是在瑶止国京郊的桃花源中,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院落,那院子里,住着个好看的少年。
因为是私逃出宫玩耍,芮央每次都是便衣简从,轻纱覆面,那一次,她无意中发现了他的院子,就在山脚下,她躲在山腰的大树后,便可以看见那个少年在院中读书练字。
小小的院落中,种了半院子的桃花,春天满园芳菲的时候,粉色的花雨落下,点点拂过他的墨发,他的白衣,和他如玉般的脸颊。他将花瓣捧在手心里,轻嗅着它的芳香,抿嘴一笑间,霎时明媚了满院的芳华。
他的笑容那样迷人,可是,他却很少会笑。
他有着超越年龄的清冷,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站在桃树下,冷眼看着那寂寞空庭。偶尔,芮央会看见一个眉眼可亲的妇人,出来为他添衣送水,他也唯有在和她说话的时候,眼底的积雪才见轻轻地融化。
有一次,芮央躲在山坡上,看见那白衣少年走出了院子,在院外的空地上放起了风筝,风筝飞起来的时候,她第一次听见他笑出了声。那笑声像一道冬日里的阳光,直直地映入芮央的眼底,也印在了她的心底。
可是,风筝的线断了,它在风中无力地打着滚,不知道落向了何方,他落寞的样子,突然刺痛了她的心。
后来,芮央再去偷看他的时候,便会带上些自己喜欢的物什,放在他的门前。有彩泥做的猴子,各式各样的糖画,竹子编的蜻蜓······
他最喜欢的,仍然是风筝,她送给他的风筝,每一个都是她亲手画的,芮央于琴棋书画上天资过人,她画出来的风筝,鲜艳明快,栩栩如生。
他每一次在院门前发现她送来的东西,那细腻得如羊脂玉一般的俊脸上总会浮现出惊喜,他会用那双迷人的桃花眼四下张望,想要去发现他的那个田螺姑娘。
每当这个时候,芮央就会躲在山坡上捂着嘴傻笑,那笑声没有发出来,被她堵回了肚子里,却从心底漾出一朵甜蜜的花来。
没有父王疼爱的芮央是寂寞的,她在不知不觉间爱上了这个同样寂寞的少年,可是,她却将她生命中所有的色彩捧给了他。那些泥人、糖画和风筝便是她生命里全部珍藏的生动世界,她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她只想将自己仅有的色彩与他分享。
她想对父王说,赐她一个驸马,可是,她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想问问他的名字和他的心意,却总是一次次羞涩得开不了口。
最后,芮央又给他做了一个风筝,这一次,她没有画山水鱼虫,而是在风筝上画了一个女子的背影。那女子身形纤纤,亭亭玉立,她将自己所有不敢启齿的心事,写在了风筝上,只有一句——待我长发及腰。
她将那个风筝放在了他的院门前,不多久,便天降大雨,她看着被雨水冲得面目全非的那个风筝,满心的期待都凋零成了无尽的萧索。
芮央那日回去,便着了风寒,大病一场。等到她病好了,再来到那个小院的时候,却已是人去楼空,桃花满地······
流年似水,红尘一场苦盼,芮央没有想到,当自己长发及腰的时候,自己真的已经意想不到地成了他的王妃。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却并没有得到他的心,而他心之所系之人,偏偏是她的姐姐。
芮央这才想起,原来林姨便是当年陪在他身边的那个妇人,只因自己并不曾太多地留意她,加上她这些年苍老得太快,自己竟然一直没有认出她来。
芮央深吸了口气,刺骨的寒风吸进口鼻之中,呛得她一阵好咳,咳得狠了,竟咳出泪来。纷儿慌得伸手去抚着芮央的后背,口中忙不迭地说着:“王妃快些进屋吧,奴婢这就去多加些银炭。”
芮央未答,只在恍惚间觉得,清幽的梅香中,竟平白添了几许苦涩。
☆、第三十九章待我长发及腰
雪后初晴; 淡金色的阳光照得枝头的薄雪簌簌而落; 明玉轩不远的地方,是小小的流芳湖,湖上有个精致典雅的水榭; 名为流芳榭。
湖面的风带着透骨的寒意; 吹得流芳榭中雪白的帷幔临风起舞,远远地看着,像是从月宫飘落的仙子。
流芳榭中,芮央正在抚琴。
她不似芮裳明艳; 也不似锦瑟妩媚,她身姿纤纤,秋波如水; 神·韵中自带着一种动人的灵气。今日,她着一件素色的冬装,领口的风毛出得极好,环在她秀气的脸旁; 更将肤色衬得光洁细腻。
此时; 她坐在那流芳榭中,便已是佳人美景; 只见她手下轻重缓急,轻拢慢捻,曼妙的琴声如流水般泻出,时如花下莺语,时如幽泉鸣涧; 不知不觉间温柔了一池寒水。
琴声渐渐缓了下来,似有凝滞之音,转而又变得流畅而凄婉,仿佛在诉说着一段无人可诉的心事。
芮央的声音温婉清越,犹如甘冽的清泉,她一心沉浸在琴音里,不觉随着旋律轻声吟道:“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待你青丝绾正,铺十里红妆可愿?却怕长发及腰,少年倾心他人。待你青丝绾正,笑看君怀她笑颜······”
她流盼生辉的眸光渐渐变得黯然,声音也带着心酸,轻柔得几不可闻。
低头间,她突然发现身后淡淡的日光,将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姿投影在她的琴上,而自己便被笼罩在那团阴影之下。
指间一顿,悠扬的琴声戛然而止,她猛地回身,差点撞上一个玉雪清风的怀抱。
司暮羽不知道是何时站在她的身后,此时,他正看着琴怔怔地发着呆,好像在他的眼中,所见的只有一张琴罢了,而那弹琴的人,不过是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琴声中断时,他微微地蹙了眉,似是有些惋惜之色,他俯下身来,将手往琴弦上一放,勾抹出一串清脆的乐符。
他的手拨动着琴弦,而他的双臂,正将芮央禁锢在了他的怀抱与琴之间,弦音撩人,在旁观者看来,这是多么恩爱的一幕夫唱妇随。
可是,只有芮央知道,即便与他贴得这样近,他的怀中仍然感觉到不到丝毫的温存,他的身上有种特殊的香味,像是某种草药的味道,他整个人就像一座冰山,清冽而悠远。
芮央怔怔地闻着来自于他身上的味道,感觉有些恍惚,为什么当这个梦中的男子离自己这么近的时候,反而会感觉比梦还遥远?
司暮羽拨了几下便停了手,他直起身来,看了看芮央,淡淡地说了句:“你的琴,弹得不错。”
那语气,仿佛他与她之间并无什么瓜葛,不过是偶遇的路人罢了。
她这才如梦初醒地起身道:“王爷谬赞了。”
“待我长发及腰······”他口中再次喃喃地念道,那望向天空的目光变得有些空洞而迷茫,“你可以将方才的曲子为本王再弹一次么?”
“好。”芮央再次坐下,葱段似的十指纤纤,在琴弦上拂过,天籁之音如九天而来,抑扬顿错间暗生无限情韵。
“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待你青丝绾正,铺十里红妆可愿?却怕长发及腰,少年倾心他人。待你青丝绾正,笑看君怀她笑颜······”
司暮羽听得入神,随着他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声,目光与心事一同飞扬,穿梭如云海间当年的那只纸鸢。
其实,他曾在一次无意的回眸间,瞥见过她的背影,绰约多逸态,轻盈若柳姿。当时,她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了山坡的丛林之中,他没有看见她的容貌,可他就是那样肯定,她就是那个一直默默陪伴着自己那些寂寞岁月的女子。
那时,桃花正艳,时光尚浅,半院芳菲也无法驱散他整个世界的阴霾,唯有她,给了他一段清浅的明媚。
将要返回华商国时,他收到了她送给他的最后一个风筝,那也是她送给他的,最特别的一个风筝。
虽然他见到它的时候,它已经被雨水冲刷得面目全非了,可是,他还是依稀地辨认出,那上面画的是她自己的背影,旁边还有半句话——待我长发及腰。
他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思,那一刻,仿佛漫天的花雨也变得灿烂多姿,他的心情因为明了而欢喜,他突然间只想到了那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离开瑶止国之前的那段日子里,一直再没有等来她。还好,他拾到了她遗失的一支桃花簪,那簪子精致贵重,一看便知是皇家之物。
他托了人去宫内打听,终于知道了这桃花簪的主人——她叫夏芮裳。
回国的当日,司暮羽还是决定去向瑶止国的嫡公主夏芮裳辞行,她许是羞涩,话并不多,他临别前,踌躇再三,仍是对她说了那句一直想说的话:“待你长发及腰,我会许你十里红妆。”
芮裳当时的表情,又是惊讶又是陶醉,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觉得,她是愿意的。
可是,自己只许得了她十里红妆,而她如今已经成了皇兄的贵妃,三千宠爱集于一身,一世富贵无人可匹······
芮央的琴音缓缓落下时,余音绕梁,司暮羽此时,只觉得心痛得厉害。他暗暗嗤笑,说什么待我长发及腰,原来都只不过是她的一场玩笑,只有自己还念着那寂寞岁月中的灼灼桃花,只有自己还放不下那些无谓的相思和牵挂······
芮央起了身,见司暮羽一直怔忡不言,脸色也不大好,她迟疑了许久,还是想要知道,他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
她轻轻地开了口:“王爷可还记得,那桃花源中的小院,半院盛开的桃花,还有······还有一只被雨淋坏的纸鸢······”
他身子微震,脸上却是不露声色,曾听闻瑶止国的这两位公主自幼亲密,想不到,她倒是事事都会说于妹妹听。也难怪,或许,自己与她的一场相遇,于她而言,原也不过只是一场趣事罢了。
他看向芮央的眸光骤然变冷,再次浮现出她熟悉的厌恶之色:“什么桃花源的小院,本王从未去过,什么纸鸢,本王也从未见过。”
他的回答,让芮央心下寒了一片,自己心心念念的过往,他果然已经不记得了,只有自己还一直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毫无指望地苦等。
是了,如他这般清高冷傲的王爷,也只有如姐姐那般的倾城之姿方能入得了他的眼,而自己曾经给他的一切,虽然是自己的整个世界,可是于一个王爷而言,却是卑微到不值一提。
芮央突然觉得冷,这湖面上的风吹来,此时方觉寒意刺骨。司暮羽并未注意她的神情,只是淡淡地转身离去,走了几步,他忽又停下脚来,头也未回地说了句:“你做的馄饨,味道很好。”
那馄饨,是他记忆中一直不曾忘记过的味道,它带着瑶止国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