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熬好的药端来,这厢顾恬风已缓缓睁开眼睛。
他的脸色苍白,身上似是火烧,嘴唇也被烧得干枯,喉咙亦是干哑地难受。迷迷糊糊看到杨辑手中端着茶水慢慢靠近,嘴唇一张一合,艰难地蹦出“水”来。
杨辑将他扶起靠在自己身上,勺了一勺药汁凑近他的嘴巴,谁知顾恬风却扭过脑袋去,有气无力地说道:“水,不要药。”
“你的毒素未清,又着了凉发了烧,必须得喝药。”顾恬风像个小孩儿一样耍性子,杨辑只得像哄小孩儿似的哄着他,可他丝毫不领情。无奈,杨辑只得采取强硬的手段,直接将汤药灌进他的口中。
这灌到口中的药大半都被吐了出来,杨辑一手环住他的脑袋,手掌抵在他的下巴,每灌一口便用手捂住他的嘴巴,迫使汤药进入他的食道。可这法子,稍有不慎,便容易令其呛到,顾恬风发烫的脑袋左右扭动,更是极容易呛到。果不其然,顾恬风被呛到了。
杨辑无奈地看着使劲咳着的他,二人的衣物上都沾染了不少药汁,她甚是无奈,只好拿出杀手锏。“你到底喝不喝,不喝我把你脱光光,丢到门口去!”这是木容枫用来对付调戏卷帘楼男子的无赖使的,她想了想,男子都怕身体被人看了,听到应该会害怕,应该会乖乖听话的吧。
这也便是迷糊的顾恬风听了会感到害怕,若是清醒的他,这可奈何不了他。
杨辑很满意地看着乖巧的顾恬风闭着眼睛一口一口喝下她送过来的药,心中窃喜,以为就此抓住了把柄,往后他不愿喝药便用此招。
顾恬风醒来时,看到的是杨辑支着脑袋在案边昏昏欲睡。他的烧未退,脑袋始终昏沉,身体亦是无力。几番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终究敌不过身体无力,更重要的是脚还痛着。“喂,杨辑,起床了!”
杨辑脑袋一低,便瞬时清醒了。听到顾恬风的声音,如听了天籁之音,喜滋滋地跑去他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满意地点点头,总算了没之前那么烫了。“哪里不舒服?”
“全身不舒服。”顾恬风说道,“都是你害的!”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杨辑连忙赔礼道歉,“我不该把点你的穴,把你一人留在那里。对了,到底发生何事,你怎会受伤?”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人,见我动弹不得,便要捉了我。大概见我长得俊俏,又想欺/辱我。我当然不能让她得逞,便冲破穴道与她干了一架。她哪里是我的对手,几下子便被我打败了,我放她走,她却偷袭我!”他这话说的明明有气无力,却又带着些许不屑,些许自傲。
他是血门杀手营出来的人,离容的得力助手,杨辑也知道他的能力。他一向不像个闺中男儿,竟让杨辑一时之间忘记了他还是男儿身,将他点了穴扔在丛林中,若是碰到了不规矩之人,对他行不轨之事,杨辑,你要如何赔他清白!杨辑后怕得很,好在他没事,否则这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他的梅花镖有毒,简单地清理了伤口,寻到水源,又好好地清理了毒素,谁知竟有蛇犯我!”
“你被蛇咬了?”杨辑一听,甚是紧张,不知道这蛇有没有毒?
“没有,被它吓了一跳,那蛇没毒。”
杨辑眯起双眼,心里乐开了花,“你是被蛇吓昏的?”
“我怕蛇,怎样?”
“不怎样,不怎样。”杨辑看看天色,又到了给他服药、敷药的时候了,“你先躺着休息,我去给你热药。”
顾恬风却一把抓住她的手,可怜兮兮地问道:“能不能不喝,或者换成药丸?”
“不行。”杨辑将他抓住她的手放回到被子底下,“不喝药怎会好,至于药丸,谁给你短时间内弄成药丸!”
杨辑再回来时,托盘上不只有一碗汤药,还多了一串糖葫芦。可惜顾恬风躺着看不到,只知道杨辑端了药来给他喝,他扭过头去装睡。
“起了喝药,若不乖乖喝药,我便去寻一条蛇来放进你的衣服里。”
“你敢!”
“怎么不敢!”
被杨辑扶起,他还呕着气,直接拿过药碗一骨碌便吞了下去。药苦涩,虽然到了他的胃里,却还是有要呕出来的感觉。杨辑递过一串糖葫芦,顾恬风瞥了一眼,却是扭过头不看他。若是背后也有眼睛,那便好了。他咽了咽口水,说着气话:“你当我小孩儿吗,拿糖葫芦诱惑我?”若是小时候有人拿糖葫芦诱惑我,我一定好好喝药。
那串色香味俱全的糖葫芦随即又出现在他的面前,顾恬风表示再也抵挡不了这个糖衣炮弹,抓了糖葫芦便送进嘴里去。
“你这腿毛,又浓又密又黑又长!”自认识顾恬风,杨辑觉得自己说话也尖酸多了,但只是对顾恬风而言。她努力控制住自己,却还是不经意间便溜出来。
顾恬风忍着痛抽回那只伤腿,藏到被子底下。两只眼瞪得大大的,似要用眼神杀死她。
“好了好了,不耍你了。”将那只伤腿从被子里捉出来,杨辑下定决心要好好对待这只伤腿,要像沈菲那般对待。
“我们现在在哪里?”
“酉州府院。”
“你见过他们了?”
“嗯。”
“有眉目了?”
“你受了伤,又病着,这件事我来处理。”
“你看不起我。”
“没有看不起你,若你康复,我还未找出真相,那么你我二人并肩作战。”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半个月后,顾恬风的伤和病已基本康复,凭借在卷帘楼多年的经验,将酉州丝绸分号的账务理得一清二白,又同时洗清了帐房小学徒燕麝的冤屈。但大帐房先生的监守自盗与畏罪自杀之案仍旧扑朔迷离。
“小燕姑娘要我做她的夫,你说我要答应吗?”顾恬风坐在藤椅上,拉开伤腿的裤脚,一边轻轻抓着伤口。
杨辑见了,一脚踢开抓痒的手,“大庭广众之下,你就不能注意点分寸?你就不怕被人看了去?”小男儿,只顾着儿女情长,她在心里嘀咕,心里却有些泛酸。
“这院子里就你我二人,哪来其他人?再说,你不是都看过了,我还有什么好避讳的。”
“也是,你这腿有什么好看的。”
顾恬风“哼”了一声,又继续方才的话题,“我到底答不答应小燕姑娘呢?”
“就那个小屁孩,等她长大了,你该人老珠黄了,说不定寻个理由就把你休了。”
“我们才相差五岁而已。”
“五岁而已?”杨辑这心里更是烦躁,居然连相差几岁都知道了,难不成真的动心了?“你看你常年操劳,本就显老,燕麝风华正茂时,你肯定已经衰老成小老儿了。你要是真想嫁人,倒不如考虑嫁给我,我委屈点,娶你。”
杨辑此刻还真希望顾恬风笑嘻嘻地回答“好啊”,可对上那双怒目,她才知道是惹怒了他,这个自命清高的人,对着他说委屈娶他,能不生气才怪!
“滚,我没打算嫁、嫁给你!”
“那你为何一直粘着我。”
顾恬风难得正经起来、严肃起来,“我想和你在一起,”他顿了一顿,看了看杨辑欣喜的脸色,又继续道,“但没想跟你成亲!”
这是什么逻辑,杨辑凌乱了,想和她在一起,却不愿意嫁给她。没有名分跟在她身边吗?这是会让人耻笑的,这孩子,在想什么!“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喜欢这样的生活。”说到底都是恐惧婚姻,害怕陷进去就再也跳不出来,被这社会的框框架架磨灭了仅存的一点自尊和自傲。
“顾恬风,你到底在想什么?”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男子,离经叛道!
“如果你想要,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他一手扯着衣带,拉开衣襟,眼睛不闪不躲,仿佛是正气凛然。
杨辑气结,见他真的将外衫脱下还继续解着里衣,甩手就是一个耳光。“你,你……”她已经无法形容面前这个男子,心里又气又痛,一甩袖子负气而去。
“我就知道会这样……”顾恬风喃喃自语,手掌抚上发烫的脸颊,脸上再痛也比不过心里的痛。让杨辑喜欢上自己并不是什么困难事,这么久了,他还是能够看到她眼底的一丝情意,可是要她喜欢这样的自己,这是不可能的吧。天下女子不过是想要男子的身体,育女生儿,将他们绑在自己的身边侍奉她侍奉她的家人侍奉她的孩儿。就是这样的吧。
接下去的半个月,二人话不投机,仿佛愈行愈远。又半个月后,调查之事毫无进展,木容枫那边翘首以盼却等不到任何消息,于是亲自来了酉州。见到了正在冷战的杨辑和顾恬风,她心生疑惑,杨辑可以不理顾恬风,顾恬风这小子怎会如此,不是恨不得趴到她身上去的么?
“顾恬风,顾大主事。”顾恬风默默从她身边走过。
“杨辑。”杨辑默默从她身旁走过。
“你们怎么了?”没有人理她。
“顾恬风,杨辑,站住!”他们是下属,如此对待主子,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二人同时止住了脚步。
“我可以容忍顾恬风任性,但是杨辑,你不该这样。我不知你二人发生何事,但若是顾恬风做了错事惹怒了你,杨辑你身为女子是不是该让着他?若是你做错了,你是不是该赔礼道歉?”
“好,都是我的错,我道歉,对不起!”杨辑朝顾恬风方向作揖,随即又转过身去。
“是我的错。”
两个人毫无交集,却又抢着说自己的不是,她不知道二人究竟发生什么以至于闹得如此尴尬。“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吗?”
杨辑看了顾恬风一眼,张口欲言,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怎么说,说顾恬风是一个不知羞耻随随便便在别人面前宽衣的男子吗,虽然他不愿成婚,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自己也不能说他坏话毁了他的清誉啊。
见杨辑欲言又止,顾恬风又是低着头不说话,木容枫心里也是干着急。有矛盾不可怕,可怕的是都不说出来而是藏在心里。对了,长乐片刻便到,看她与顾恬风私交甚好,又是同门师兄弟,或许她能打听到什么。
“你们都站着,是在等我们吗?”李玥打趣道,她的身后还跟着抱着古琴的崔缇。自成婚后,崔缇倒也慢慢开朗了不少,看他面色红润、喜气洋洋,倒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我妻夫二人一路游山玩水到酉州,竟碰到了木容,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顾恬风抬眸看了看崔缇,见他一改往日的忧郁,如今竟换了个人似的,甜蜜地像个小夫郎。对了,他亦成婚半年有余了。当初还是他起哄说要他们当场成亲的,但若不是为了幽岚师姐,他也不会那般起哄。
“顾师弟,最近可好?”李玥看他脸色有异,闻着他身上的药味,看他右脚偷偷往后挪了挪,便拉他在长廊长椅上坐好,拉开他的裤腿,只见原本结痂的伤口多了几道黑紫的抓痕,伤口的脓血触目惊心。“你怎会中了本门的毒?看你这伤口,前期护理得当,怎就在最后紧要关头胡来,还试图用药味掩盖伤口化脓的味道!”
“这,半月前不是好得差不多了吗?”杨辑闻言,忙推开一边盯着顾恬风伤口看的木容枫和崔缇,看到那个伤口化脓触目惊心,顿时涌上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你自己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
这毒名为半月香,并不是特别的毒药,普通大夫亦可解毒。然伤口的处理极为重要,尤其是后期,看似愈合,却瘙痒难耐,然绝不可抓破,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便是今日顾恬风如今的症状,长久下去会致命。血门之人自小都会以身试毒以应他日之变,顾恬风若不是心烦气躁怎会犯如此错误?
李玥处理好顾恬风的伤口,叹了口气,“不管你在想什么,都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出气。”
“不会了,师姐。”
任谁都看得出来,顾恬风对这师姐极为敬重。杨辑听他这般低声下气说话,心里竟对李玥生气,“放心,我会照顾他的,绝不会让他胡来!”
“我的事与你何干!”
“是我害你被人袭击,你才会受伤,才会中毒,才会生病,才会弄成这副模样,我自然有责任照顾你直到完完全全康复。”
“伤你的是谁?”顾恬风在门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门中之人轻易是不敢伤害他的。
“是幽淇师姐。”
“是她,真是难以想象,如此懦弱胆小的人竟敢对你下毒手。”
何止下毒手伤我,她看我动弹不得,竟想对我……若不是我及时冲开穴道,当年师姐你想保护的我的清白当真要失去了。一双手臂将他打横抱了起来,顾恬风开始拼命挣扎,他堂堂顾大主事竟被人打横抱起来,传出去多么丢脸。“不要这么抱我,放我下去!”
“之前你昏迷时已经抱过了,害什么羞!虽然你不愿意嫁给我,但是你想要和我在一起,就得把你的身体交给我,别人都不准碰,包括你的幽岚师姐。”
顾恬风很倔强,杨辑抱了他多久,他就挣扎了多久,若不是腿上有伤,小样,杨辑,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等着,等我伤好了,我也要将你这般抱起来!
后来,木容枫从李玥口中得知,血门除了有残酷的训练方式,还有一项非常残酷的不成文规定。但凡男弟子学成出师,血门都会安排杀手尤其是身形魁梧面目狰狞的杀手强行将这些男孩子破身,以防这些男孩子被外界诱惑或被威吓。这些男弟子通常还沉浸在出师的喜悦中,糊糊涂涂喝下一早准备好的药酒,再被突如其来的女子按倒侵/犯。那日,李玥完成任务归来,身上染血,如嗜血狂魔,便安排了她去做这事。她是不愿的,尤其是见到被她吓得躲在角落里涩涩发抖手脚无力的男孩时,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他不过十五六岁,如何能对他做那样的恶事,她教他如何掩人耳目,也幸亏他身上没有守宫砂,才幸运地躲过验身。那日之后,顾恬风先是跟着幽岚执行任务,后来,他被离容带回,隐藏在卷帘楼中。再后来,幽岚杳无音信……
后来得知幽岚的下落,是她被问斩时。那时他不在京中,回来时便已听闻了幽岚已死的消息。所以,当他在卷帘楼见到活着的幽岚师姐时,是惊讶,是错愕,是惊喜。
“为什么想要和杨辑在一起,却不愿意和她成婚?”木容枫一手背后,一手提着糕点盒,酉州之事已告一段落,是时候和顾恬风谈谈了。将糕点盒放在石桌上,取出内里的糕点,放在顾恬风前,问道。
“想在一起便在一起,不愿成婚便不愿成婚,哪里有什么理由!”多事,做月老都做到我头上来了,我可不是卷帘楼里的那些男子。
“那就让我来猜猜你在想什么。”木容枫站起,绕到他身后,眼睛贼贼地盯着他看,一会子又觉得失礼,便又故做正经一手背后一手假似捋着胡须,“你心里喜欢杨辑,想要和她在一起,可你又不想被绑在她身边一辈子以她为先,你不甘心默默做她背后的男子,对吗?”
顾恬风斜了她一眼,又默默低下头去,心中腹诽她竟能猜到他的想法。
“你觉得婚姻对男子不公平,剥夺了男子独立谋生的权利,将男子与女子绑在一起作为女子的附属。你可以养活自己,不愿意被婚姻束缚,你甚至觉得这世上本不该有婚姻,婚姻的存在是为了约束男子,是让天下男子卑微存在的根源,假如天下男子都有这般觉悟,那么女子又岂能如此骑在男子的头上?顾恬风,我说的可对?”
顾恬风抬眸,不可置信地直视她的双眸。她的双眸显露出来的肯定不禁令他吓了一跳,她竟然能如此深刻读懂他的内心,她究竟是何等人物?难道,她真的是圣教预言中之人?“你,你真是圣教预言中人?”
“不,我不是,那日你我初次见面,我为了策反你说了谎,抱歉。”木容枫抱拳,深表歉意,“那日你还说,除了你娘,天下女子都不是好人。”
“还有幽岚师姐。”顾恬风轻轻补充道。
“我也不是好人?”
“难说!”
“你对女子是憎恶的,虽然你说喜欢杨辑,但你又害怕有朝一日她弃你而去,不愿将自己的一切都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