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青竹去给母子三人端茶之际,萧可好好打量起了她,白衣绿裙,风鬟雾鬓,婀娜多姿又不失英姿飒爽,很美,很年轻,她是杨大夫的夫人吧?顾璀儿也注意到萧可,拿她当作了来此问诊之人,示以一笑,又向青竹说了已经用过饭,让她招待客人,便领着两个孩子回房间了。
青竹移步过来,浅笑着向萧可问道:“夫人,师傅一时半时也回不来,中午就在我们这里用些饭菜吧!都是自家腌的笋子和鱼,吃起来也香。”
萧可都喝了一上午的茶,仍等不来杨翊,若此时返回,又不甘心,只好在青竹的屋子里用了中饭。岭表地热,种麦苗多而不实,稻米饭就成了饭桌上的主食,今日的菜肴不但有笋子与竹鱼,还有刚刚腌制的山姜花茎叶,吃在嘴里很是香脆。
“夫人多用些竹鱼。”青竹频频给萧可布菜,“这种鱼大而无骨,很是味美。”
萧可差不多已经吃饱了,扭着身子向院子里张望,杨大夫还没有回来,难道他不回来吃午饭吗?再看青竹,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挽着单螺髻,穿着与竹林一样的绿裙,不经妆扮,却秀若兰芝,和刚才那位夫人各有千秋。
“你跟青墨是亲姐弟?”
“是啊!”青竹低头沉吟,“七年前,我们姐弟随父亲一起流放到这里,后来父亲误食了野葛草,殁了,我与弟弟无依无靠,整整流离了一年才被师傅收养,后来学了医术,帮着附近的乡民医病。”
“真是抱歉,勾起了你的伤心事。”原来这姑娘与千里、曦彦一样,均被流岭南之人,“那你师傅呢?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师傅去过好多地方,见多识广,听说西域诸国也去过,会说一口流利的胡人话。”一说起师傅,青竹颇为崇拜。
“刚才来的三人是他的夫人和孩子吗?”萧可继续追问。
“是啊!哥哥叫承宣,妹妹叫婳儿,夫人姓顾。”
萧可一如微笑着,果然所猜测的不差,吃了饭,用了茶,仍不见的杨翊的身影,那帮学徒歇了午觉又出来忙活,不过是翻来覆去的侍弄药材,她信步晃悠到北面的一排屋舍,随手推开一扇门,青幔垂落,宝剑悬壁,案几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名人字画平平整整的搁在榻上,想来这里就是杨翊的书房,看来是个附庸风雅之人。
信手把墙上的宝剑摘下来,青竹却跑来阻拦,又把宝剑放回原位,“夫人,您还是到别的地方坐吧!师傅最不喜欢外人来他的书房,连夫人也不大来呢!”
“坐坐都不行吗?保证不乱动。”萧可笑了笑,提着裙子坐在案几后头,“杨翊大夫和千里、曦彦处得不错?”
“是啊!他们常常来这里呢!一聊就是大半日。”说着,青竹便把身上配的小香囊取了下来,“这是千里送我的,里面放了莞香。”
“我那两个儿子真有本事,还知道种植香料呢!”萧可轻叹一声,三郎也喜欢香,是零陵香。
“青竹姐姐,有人找你诊病。”
外头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青竹便匆匆而去,只把萧可一人留在杨大夫的房间里。她起身四处晃悠,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打量了一遍,虽然朴素,却收拾的纤尘不染,不是青竹便是顾夫人收拾的,随手掀起榻上的一张字画,就露出一只细长的锦盒,大红色,用得是上好的贡缎,想必里面放有贵重的首饰。
随手将锦盒打开,却被金钗散发的光芒闪了眼睛,一只通体用纯金打造的钗子,背面有四颗夜光珠,侧面是四颗金精,正面四颗是石绿,垂下的流苏为水精、颇黎,这些珠宝均来自西域各国,甚至波斯,天下仅此一支,这不是‘月亮女儿的珍宝’吗?是三郎从胡商那里得来的宝贝,为何在杨大夫的手里?记得大雪纷飞的那个夜晚,亲手交给了他呀!
月落星沉之际,仍不见杨翊回来,萧可握着钗子在客户里等,忆从前,懵懵痴痴。
天光大亮时,李千里一头扎了进来,母亲对着钗子发呆,劝道:“阿娘,回去吧!”
萧可怔怔立起来,却听到窗外婳儿甜甜的呼唤,推窗一望,原来是杨翊大夫回来了,他抱着婳儿,那么慈爱地望着她。
“承宣临贴子了吗?婳儿去了广州一趟,得了什么好东西?”他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抚着儿子的小脑袋,同时深情款款望着顾璀儿,“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然不知道,难得出门一趟,承宣和婳儿一定很开心吧!”
好一幕阖家欢乐的画面,自打开锦盒子的一霎那,什么都明白了,被蒙在鼓里十一年之久,盼来的却是如此。其实,早就该想到了,顾璀儿不就是雉奴说过的璀璨吗?原来真的有这个人存在。
“阿娘,回去吧!”母亲泪流满面,李千里似乎懂了什么!
“是啊!不回去,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萧可推开儿子,急步离了医馆,竹林里风飒飒,艳阳高照,溪水潺潺,一种馨香传来,溪水边的一大片野花眺入眼帘,浅红色,其花如鹤,其叶如柳。鹤子草,制胭脂所用,和着泪水碾碎,揉成一大片红晕,略略回眸,他的衣袂在风中飞飞扬扬。
两人相对而立,一时无话。
萧可凄然一笑,向前移了寸许,梦也好,醒也好,“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刚才的画面,似乎比高阳原上的碑石更难接受。
“天峰没有告诉你吗?”
好熟悉的语调,好熟悉的声音,如果不是梦,怎么会这样真切?萧可咬了咬嘴唇,分不清是真的痛,还是梦里痛,况且十一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在梦里咬自己嘴唇,每每醒来,结果都是一样。
“天峰,天峰告诉我什么?”她眼里掉着泪,自衣袖内拿出心月金钗,心中五味杂陈,酸甜苦辣皆有,顿时百感交集。“被戏弄了十一年,你不觉得我很好笑吗?”
他一言不发,似有千言万语,却不能表达,岚风吹动,林木婆娑,天地一时静谧。
“什么也不用说了,杨大夫。”萧可还是哭了出来,“回去照顾你的承宣,回去照顾你的婳儿。”
半晌,杨翊开了口,一如的平静似水,“也好,你就当没有见过我。”
萧可一直是恍恍惚惚,此时这才正视于他,哪里是梦啊!他不是好端端的站在那里吗?原来自己才是被瞒得最深的人,十一年来,慕容天峰连一丝口风都不曾透露,也不知道他安得什么心?看着自己痛苦,他就那么开心吗?
深吸了一口气,故作坚强,“很好!等千里和淑儿成婚之后,我便回长安去了,你做你的杨大夫,我做我的秦夫人,从此,各不相扰。”
作者有话要说:
宣城县主李华,吴王恪第五女,墓志现收藏于大唐西市博物館。
☆、第二十一章
自杨翊走后,竹林内暗了下来,刚才还是艳阳高照,眼看要风雨大作。幸好李千里赶了来,拽了母亲就走,一只脚刚踏进竹舍,大雨悄然而至。大赶雨足足下了半个时辰,仍没有要停的迹象,溪水渐渐漫过石桥,天空徒然阴霾,狂风怒吼,可谓风云变色,只在一瞬之间。
竹舍内,暗沉沉的,因雨势大太,几处漏雨,萧可低头敛眉,对窗外雨势视而不见。一时间,风停雨驻,阳头又从密林间透了出来,石桥的水也在慢慢退去,山林被雨水洗过,青翠欲滴,山峦间微微抹了些薄雾,金光折射,其晕如虹。
“这里不比中原,雨说下便下。”千里在这里待了十一年,对西樵山风物、地理、气候尽在掌握。
今日,他也第一次以‘阿娘’相称。
萧可怔怔看着他,白衣翩翩,英姿傲然,和他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千里,你愿意跟阿娘回长安吗?”
“当然愿意了,只是……。”母亲形容憔悴,当然是受了伤的,“你不要怨耶耶。”
“我有什么资格怨他,我怨自己。”泪水在眼里打转,萧可硬是忍住了,“顾璀儿,跟你们一起来岭南的?”。
“顾姨娘她……。”李千里犹疑道:“是啊!当年,承宣弟弟才半岁,顾姨娘在路上又生了婳儿妹妹。”
千里都跟他们以弟妹相称,感情确实好了,萧可抹了抹眼泪,似是镇定了下来,“好了,不提他们也罢,我一夜未归,你们一定很担心吧!曦彦呢?怎么没有跟来。”
“我来寻你不行吗?”李千里的确不会开玩笑,仍是一本正经。
母子二人自竹林返回庄园,千里在前引路,故意避开了医馆,绕道而行。
“阿娘,你也别怪岳父,他不说出来,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李千里又为慕容天峰说起好话。
“是啊!人人都有难言之隐。”原以为重逢是轰轰烈烈的,换之竟是淡漠如水,随着梦境越来越真实,她是满心的失望,从前的情真意切,换不来十一年的劳燕分飞。
擦身而过也不错,就当做一场梦,反正已是哭得身心交瘁,伤得体无完肤。
临近庄园,阎庄迎了上来,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青丝散乱,两个眼睛肿成了核桃。
“尚宫,你怎么了?”
“看见了不该看的事,遇见了不该遇的人。”萧可凄冷一笑,淡漠如水。
一场大雨过后,接连几天都是很凉爽,萧可坐在门外的荔枝树下,一直对着漫山遍野的翠竹发呆,毕竟共度了十三年,自认很了解他,可相逢的那一刻,又觉得他很陌生,他好像已经不是日夜思念的那个人了。
“阿娘,你在想什么?”曦彦寻问母亲,眼光却落在山腰处的翠竹婆娑处,母亲心情不好,他整日陪着,就连大哥也改了态度。
“没什么!阿娘在想你哥哥的婚事。”萧可是不会承认的,转言道:“你慕容伯伯呢?怎么不见?难道去送你岳父了?”各州剌史都要奉召去往泰山,作为潘州剌史的冯子游也不例外。
“没有,岳父先往潘州去了,慕容伯伯跟着大哥去了……。”曦彦支支吾吾,自有所指。
“去医馆了是吗?看来阿娘倒成了外人。”萧可轻叹了一声,觉得很不值,很委屈,“你岳父知道耶耶的事吗?”
“知道啊!但岳父不会说的。”曦彦郑重地保证。
母子谈话间,一行人徐徐而来,岭表少骡马,这些人的坐骑全是高头大马,透着新鲜。为首的男子约有三十来岁,青白色的面皮,高高瘦瘦,一袭锦衣华服,笑容可掬,像是做官的模样。
恰逢阎庄领着英华回来,见了这一行人,自然没有好脾气,“你们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在下广州长史万国俊,是来拜望萧尚宫的。”为首的男子低头敛眉,唯唯诺诺。
萧可略略凝思,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蓦地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万国俊,麟德元年向皇后献了一件百鸟羽毛裙。”
五岭之地向来为冯家天下,皇帝也要给三分薄面,皇后想插手也插不进去,这万国俊定是来自投罗网的。
“贱名不足挂齿,难为尚宫记得。”万国俊纳头便拜,堂堂一个四品大员竟向五品的尚宫行礼。
“当然记得呀!长史送的花钿实在让人难忘,镶嵌各种宝石,看得人眼花缭乱。”萧可见惯了这种阿谀奉承之徒,觉得他有些用处,先行试探。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万国俊这才起身,偷偷向萧可看了一眼,归云髻,一袭青裙,和山上的翠竹一样清新。“幸得尚宫到此,不然在下这拳拳之心报国之心将付之东流,尚宫不晓得,在下的顶头上司广州刺史和臣不是一条心,处处使绊子,扯后退,臣倒是一心想报答皇后天高地厚之恩,可惜人微言轻,说句话也没人肯听。”
“只要长史有这份忠心,纵使地远天遥,皇后也一定知晓,自是不会亏待长史。”萧可微然一笑,这位长史未免太直截了当,大概在这里憋屈久了,趁着天下各州刺史前往泰山之际,跑来一诉衷肠。现任广州刺史正是冯子游的堂叔,冯家世代称霸岭南,又岂会将皇后放在眼里,万国俊不得志也理所应当,毕竟他不姓冯。
听尚宫一语像是吃了定心丸,临走时,万国俊又留下了各种礼物,无非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萧可照单全收,既然给人家吃了定心丸,总要先稳上一阵子,用不用他,等回到长安再说不迟。
眼看万国俊走远,曦彦立时拧了眉头,“阿娘,他不是好人,您不该收他的礼物。”
“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好人?”萧可挽了儿子的手,替他理着鬓边的头发。
“阿娘,他真的不是好人,常以虐杀岭表的流人为乐,是人人唾骂的酷吏。”曦彦对万国俊没好感,历数其罪行。
“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叫酷吏。”冯家这块骨头难啃,皇后迟早要动他们的,怎奈儿子已经同冯家女儿订了婚。
“酷吏就是酷吏,反正不是好人”曦彦一派天真,向母亲道:“您以后不要见他了,我也不想看见他”。
萧可安抚了儿子,又向翠竹缥缈的山腰望了一眼,白衣绿裙的女子此刻就立在石桥上漫步,身后背着一只极大的竹篓,她走得很轻快,仿佛不用力气似的。曦彦正要上前打招呼,却让她给拽住了,她有承宣和婳儿,何必让自己的儿子多此一举。
“阿娘,顾姨娘下来采药了。”曦彦似是不解。
“我看见了,她经常下来采药吗?”萧可柔柔笑着。
“是啊!深山里的药,青墨和徒弟们采不来……。”曦彦想到了什么,兴奋地向母亲道:“阿娘,你知道吗?顾姨娘会功夫的,好厉害。”
“我说呢!”眼前顾璀儿越走越近,萧可领着二子一婿回了庄园,“我们还是一起想想,如何给千里布置新房吧!”
已定了九月十六为婚期,庄园里披红结彩,摆酒设宴,以款待附近乡民,万国俊遣了几名倡优及三只大象前来凑热闹,以金羁络首,锦襜垂身,随乐舞动,动头摇尾,美其名曰:舞象。引得方圆百里乡民驻足观看,是为昔日蛮王宴汉使才有的礼乐。
萧可对象舞没兴趣,时而望着漫山的翠竹,那座医馆被绿意淹没,消失不见。
“阿娘,你在想什么?”英华蹦蹦跳跳而来,一脸的欢喜。
“这不是哥哥要办喜事,阿娘高兴呀!”萧可立刻换了欣喜之色,一手抚着儿子的小脑袋。
“我也想姐姐。”英华却换了表情,阿娘一定是思念姐姐了。
“早知道就把婵娟带了过来。”萧可似在自言自语。
“那不是承宣的阿娘。”英华转过了身子,指着石桥上行走的女子。
“回去找曦彦哥哥玩儿,阿娘有几句话要跟承宣的阿娘讲。”萧可支走了儿子,袅袅挪挪向石桥上来,只见她背着一只竹篓,里面不但有药材,还有一簇簇的鹤子草,浅红色,淡淡散着香气。
“你是?尚宫。”虽然两人只见过一面,顾璀儿也猜出了她是谁。
“对啊!”萧可浅笑着,她来到西樵山也有一个多月了,鹤子草又称媚草,女子佩戴在身,是这里一种风俗,以图留住男子的倾慕之心,故作不懂道:“这么多的鹤子草,做胭脂吗?”
“这不是用来做胭脂的。”顾璀儿言笑晏晏道:“这花儿春天会生双虫,虫儿只吃鹤子草的花叶,之后蜕化为蝶,名作‘媚蝶’,比一般的蝴蝶绚丽。”
在萧可的眼中,顾璀儿便是一只媚蝶,蛮荒之地竟然流落了这样的标致人物,雉奴曾说,她是自愿的,原本,她可以吞声躲在长安,好把一双儿女带大,而她却选择了另一种路径,也许她晓得自己一无所知的事情,来这里徐图相会而已。
“家里好热闹呀!千里他……。”顾璀儿说得欢喜,但人家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