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后面和哥哥们并排着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又烧了一叠冥币才起来退下来,这礼便算完了。
天大亮时,族里事务料理商议好了,沈丘山被安排去挖坟地,章氏负责接收货礼,照天负责喊饭餐。
章氏不识字,照人便跟着娘去族长家接族亲的份子礼,另一个识字的年轻媳妇管接外家远房亲属的货礼。
章氏点数收放货礼,照人负责记数,娘俩配合得极有默契,来送份子礼的人很多,却没出过一点差错。份子礼一般是一升米四个鸡蛋半斤面条,体面一点的或跟族长家里走得近一些的会在米面上多增加一些。
上午族里的份子礼差不多都送完过来了,下午便清闲多了。但那年轻媳妇这会却是一直忙个不停,族长的外家远房亲属都陆续赶来了,歇不下手。这种事她可不会上去帮忙,货礼少个一斤半子的,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堂屋闹哄哄的,哭丧声,叫嚷声,吵成一片,还有不少狗在屋里穿梭,照人看得头晕脑胀,加之天气又燥闷,浑身没一处舒坦。
捱到申时末,老族长的大媳妇就过来点份子礼了,货物跟数账都对上后,她便叫来两个年轻的汉子将米和鸡蛋抬到祠堂里下灶去了。
照人见没自个事儿了,赶紧拖着章氏回家烧水洗澡喂牲口。
到天黑时,照天回来唤去祠堂吃饭了。族人从老族长逝去这天到下葬之前都是在祠堂吃饭的,外族来货礼的人则在族长下殡那一天吃顿中午饭和晚饭。
到得祠堂时,祠堂的门楣上已贴上了白条挽联:
上联:寿终德望在
下联:亮节昭后人
横批:千秋万古
照人瞧了一会便跟着娘和哥哥进了祠堂,祠堂里面已摆上了桌椅碗筷,只留得祠堂上首正中央的一席地供明天放灵棺。
她和章氏走到女席那一边寻了两个空位坐下。没一会儿,玉眉姐妹跟她娘也来了。
玉眉娘挨着章氏坐下,见章氏换了衣裳,便笑着道:“洗好澡了?”
章氏也笑着回道:“这天气热得很,回去紧赶慢赶着洗了个澡。”
“是哩,我在伙房里洗碗,一身都湿透了,祠堂又忙得很哪里走得开,浑身的汗馊味。”说完,玉眉娘便将身子往外移了移,怕汗味熏着她。
章氏笑道:“嗳,哪个就那样讲究了,我照儿说,这大热天的出汗好养生,体内发热不把汗流出来伤阳气哩。”
章氏听得照人提起过几次,也不懂个所以然,只说得个含含糊糊。
玉眉娘顺势夸道:“你倒是个有福气的,两个男娃就不说了,就照儿也样样出挑,性子又温静和顺,我玉眉说照儿还会弹琴哩。”
章氏一脸诧异,她竟不知自个闺女会弹琴,转头询问正跟玉屏姐妹俩嘀咕的闺女。
照人接收到章氏探究的目光,讪笑道:“我在外婆家跟一个远房的表姐学的哩。”
章氏岂会去想闺女话里的真假,自个闺女才艺好她只有高兴的份。
吃完晚饭,照人和章氏去族长家里坐了一会子就回家睡觉了,守灵是由族长的亲子辈轮流来的。
第二天,族长行过大敛之后就移棺到了祠堂,乐鼓也请到了祠堂里。祠堂里来往的人更多了,烧纸跪拜的,搓草绳的,守祠堂物什的,伙房地儿不够用,砍肉切菜也移到了这边的桌席上忙活。
到了傍晚,族亲男女老少都要跟着乐鼓到村里的水井吃水,沈氏族里五十多户,差不多占了全村一半的户数,路上哪里挤得下这三四百人的队伍,最后只挑了族长近亲的人去,这也到了百来人了。
吃完水回到祠堂用了晚饭后已到戌时三刻了,族亲或外族及亲属都陆续到祠堂行大跪礼,烧纸磕头给份子钱。族长亲子侄辈的则跪在灵棺两侧,有人行礼就以同样的方式还礼,鼓乐也会奏响。
到了凌晨,来行大跪礼的都差不多,就由鼓乐的道长做道场,这一礼完,明天一早老族长就要下殡了。
这两天如走马观花般事事紧着赶着,照人累得虚脱了,又是跪又是忙活,晚上也睡得迟精神不足。
族长完殡后,她早早地回来了,烧了水把一身泥灰汗臭味洗净就上床睡觉了,连午饭也没吃。
章氏从祠堂回来叫吃饭时,她才睁开惺忪的睡眼,问娘什么时辰了。
章氏见闺女确实是累坏了,掌上油灯放在桌上,过来帮闺女拿捏肩背,爱怜地道:“到酉时了,祠堂叫吃晚饭了。”往常她累得腰酸背痛的时候,闺女也是这样帮她拿捏的,还挺受用。
照人不想动,对章氏央求道:“娘,我不想去了,在家随便吃点吧。”
章氏叹了口气道:“我给你装碗饭菜回来吧。”
照人想了想,“也好,省得下灶。”
娘俩又闲话了会,章氏便到伙房拿了一个篮子装上两个碗去祠堂了。
照人慢吞吞地从床上起来,掌着油灯到堂屋坐着等章氏回来。邓家的人去祠堂吃饭了,黑狗也去祠堂捡东西吃了,这会子屋子四处都静悄悄的,只听得蛐蛐地哼叫声。一阵风从窗子里吹进来,油灯的火光被吹得“卟卟卟”地摇晃了起来,外面的树林子里也传来几句山和尚的鸣叫声。她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觉得这屋子里的空中漂浮着什么东西,早上族长出殡是从家门口这条路走过的,越想越觉得脸上和头皮阴冷得发麻发颤,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不知为何她现在很怕那些东西,前世她可从来不信这些的,大概是灵魂来到这里后,她心底对这些就有了惧意。
这边本就只住得几户人家,这会子都去祠堂了,她心下害怕得要命,想起那些东西怕鸡叫,想也没想地就拿起油灯快步走过穿堂来到鸡舍里。
二十几只鸡都蹲在棚子里睡觉,天一黑鸡就瞧不见东西,但听觉却极其灵敏的,忽听得有响动,立马惊醒了,扑腾着翅膀在棚子里乱窜起来,也不叫。
她左手拿下粘在脸上的鸡绒毛,轻声“咕咕咕”地唤了几句,鸡们概是听惯了她的声音便陆陆续续地安静下来,又蹲在稻草上睡觉了。她顾不得鸡舍里的异味,拿着灯慢慢地靠近鸡们也蹲了下来,右手试探性的摸向一只子鸡,那只不大的子鸡很享受地将头往照人的手里凑。照人感觉到手心里的温暖那股惊颤少了许多,手贴着鸡头轻轻地摩挲着,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松懈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对她来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般长,终于听到家里黑狗的熟悉叫声了,接着便是门被打开的声音,然后听见娘和哥哥们的说话声越来越清晰。
章氏在闺女房间里和堂屋里都寻不见闺女,便掌着灯到后院来,正瞧见闺女从鸡舍的棚子里站起身子,赶忙走进鸡舍。当瞧见闺女头上顶着鸡绒毛脸上还挂着泪珠的狼狈样子时,心都疼了。照地瞧见妹妹那般模样也是一脸惊呆。
章氏将油灯递给二娃儿拿着,将闺女拥进怀里,摘掉闺女头上的鸡毛,自责道:“都是娘不好,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
照人抱紧章氏,哽咽道:“娘,我怕哩。”
章氏一手轻轻地抚着闺女的话,哄道:“娘和二哥回来了,照儿不怕不怕。”
待闺女情绪恢复一些,章氏便将照人带到伙房里洗了手和脸吃饭。晚上拿了枕头到闺女房里陪她睡觉。
沈丘山和沈照天忙完祠堂里的事已到凌晨了,是照地起来开的门。父子俩听完照地说了妹妹的情况后,俱是心疼不已。
第十三章 竞选族长
*第二更提前送上。*
族长的头七过了后,族人便在祠堂商选下任族长的人选。这族长竞选,沈氏族里是有规定的,族里最高辈分的人才有参选资格,由族里的人投举,票数最多的当选,不以年龄居大而袭制。
如今族里辈分最高的有三个,一个是大房的沈全立,另两个是三房的两兄弟沈全述和沈全多,二房长便是沈丘山的爹,早两年殁了。
大房沈全立的小儿子是青山岭村的村长,自然有人看在村长的面上投举一票;三房的沈全述是村里学堂的夫子,中过秀才的,为人德高望重,也有不少投票;三房的沈全多是族里最有富有的,私下花钱拉票,票数也不少。
村长沈丘田和低一等辈分的四房长五房长作为公正人,统计投票数。
结果出来了,三房长沈全述投举人数最多。
全场一片哗然,有意料之中的,有不满的,有抱手观望的。
大家都在议论纷纷时,大房的沈全立腾地站了起来,气愤地大声嚷道:“就凭丘田是青山岭的村长,这族长的位置就该我坐。”他对这个族长之位就势在必得,这样的结果,一定是有人从中作假。
顿时,人群里一片安静,近两百双眼睛都盯着沈全立和沈丘田身上打转,想听听村长跟他爹是不是一样的心思。
沈丘田脸色涨红,极为尴尬,却只是站着不言语。
沈全多的大多数投票都是花钱拉来的,对于自己能否争到族长之位他多少有些自知之明,但叫他不努力一把他怎会甘心,不然钱不是花白了?
此会子见大房嚷起来,他也跟着嚷起来:“我的票数也不比大哥少,大哥能当族长为啥我不能。如果因为丘田是村长,大哥就该坐这族长这个位置。族里修祠堂,学堂,作坊,还有每年族里的公费属我出份子最多,这个咋不算上?”
沈夫子听完堂哥和弟弟的话气得胡子抖动,这族长的位置不单干系到他这房或他个人的荣誉,更是关系到整个沈氏家族的兴衰存亡,他怎可让族长之位落入这等无德之辈手中。
一时各个当选人的拥护者也都站起来吵吵嚷嚷,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作为公正人的四房长见沈丘田不说话,便站出来压场:“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并以手势示意大家安静。
众人争得耳红脖子粗却不得法,这会见公正人出来说话,便都安静下来,听听他怎么说。
四房长扫视一眼全场,缓声道:“咱们沈氏族里竞选族长的规矩是什么?可有谁还记得?”
这时,有十几人同时站起来,齐声道:“票数最多的当选。”
四长房点点头,又道:“那如今数哪位房长的票多呢?”
这会子三分之一的人站了起来,回道:“沈夫子。”
四房长又点点头,肃起脸道:“既然数沈夫子票数最多,那这族长之位当是沈夫子的,其他人为何有异议?”
这时,支持沈全立或沈全多的人就都噤声了,可不是这回事么?他们瞎跟着嚷啥?
大房长本以为四房长会为自个说话,结果竟然当场甩他脸子,他刚歇下去的气这会子又提了上来,指着沈夫子质问道:“哪个晓得他有没有弄虚作假?”尖锐老态的声音刺得人耳朵发痛。
沈全多也大声附合道:“就是,哪个能保证没有作假?”他丝毫不为自己花钱雇票而惭愧。
沈夫子冷眼看着大堂哥和自个的亲弟弟,还是不言语。
沈丘田这会子也觉得他爹有些不太像话了,僵着脸道:“爹,莫闹了,这投票都是大家亲眼瞧见的,还能有假么?”
沈全立见自个的儿子也帮着旁人,怒极反笑:“这就是我沈全立的儿子啊,哈哈哈……”他仰头朝上大笑起来,身体晃了两晃,当即晕死了过去。
场面顿时又混乱起来。
沈夫子朝四房长使了个眼色,他会意,急忙大声道:“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见喧哗声低下去了,转头对抱着沈全立的沈丘田道:“你先抱着大哥回去瞧大夫,这边有我。”
沈丘田巴不得早些离开,这票数都出来了,族长人选已是定数,他爹就有那份心思,怕也是白费力气了。再争,也只是丢他自己和他这个村长的脸而已。给他爹这一搅和,族里人都会以为他有私心,他这个村长的威望怕是大不如前了。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叫上一个汉子一起将沈全立抬回去了。
四长房清了清喉咙,大声宣布道:“我们的族长人选是沈全述沈夫子。”
场下立刻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盖过了不满的叫嚷声。
自沈立晕倒后,沈丘山便一直悬着一颗心,好容易捱到族长上任仪制完后,他急忙赶回家。
他将这事告诉了媳妇,末了担忧道:“大伯那性子咱是知道的,事后不不知道怎样闹哩。”
章氏不以为意的道:“他那个性子村里谁不晓得?仗着儿子是村长,这些年来叫人戳脸子的事还做得少么。随他怎么个闹法,反正闹不到咱家来。要是真闹到咱家来,咱也不是好惹的。”说完,她将手里的菜刀一刀剁在砧板上,震得砧板上的菜片儿跳了几片出去。
沈丘山被媳妇这动作吓了一跳,难得幽默起来:“小声点,咱闺女在院子里坐着,给她听见了还以为我欺负她娘哩。”
照人正坐在院子里做针线活,爹娘的话她听了个遍,却默不作声。直至沈丘山出了院子来时也没多嘴询问,只是甜笑着唤了声爹。
“嗳,闺女,绣花哪。”沈丘山在旁边的矮凳子上坐下,爱慈地瞧着闺女温柔恬静地模样,他的女儿长得出挑不说,读书弹琴针线活也样样不落下别的女娃,心底那股满足感“噔噔噔”地升了起来。
照人抬头望了她爹一眼又埋首到针线中,笑道:“玉屏姐姐就快要出嫁了,我绣顶帐子和一些垫子给她添箱。”
沈丘山诧异地问道:“咋没听她爹娘说起过哩?”
照人抿抿嘴,“玉眉告诉我的,说是怕有变数,只她家里人知道。”
沈丘山想了想,旋即语带认真地道:“七夕咱也上十二弯去给月老拜拜,让他赐咱闺女一门好姻缘。”
照人觑了她爹一眼,轻笑:“爹,上头两个哥哥都没说亲,哪就轮到我了。”
沈丘山不赞同地道:“哥哥们是男娃要啥子紧,女儿家的婚事却是宜早不宜迟,迟了就挑不着好的了”,接着又一脸憧憬道:“爹埋在咱家后院的女儿红可是快要挖出来喝喽。”
照人从没听说过家里埋着女儿红,她立马来了兴趣,放下针线伸手搂住爹的脖子,撒娇道:“爹,咋从没听你说起过哩?”
沈丘山正要答话,章氏出来见两父女笑的开心,笑道:“说啥哩,这般高兴劲儿的。把桌子搬出来,要吃午饭了。”
沈丘山拍拍闺女的背,进伙房搬饭桌了。
照人见沈照天还没回来,便道去地里叫大哥回来吃午饭。
章氏拿出一顶草帽让照人戴上再去。
照人往老院子那条路走去,一路上想着自己的心事,到了大面央上瞧见哥哥手上挑着半担嫩青草从田埂上过来了,照人便停在树荫下等他。待照天走得近前,照人瞧见一边青草里滚着个绿色的圆胖子,欣喜道:“大哥,这西瓜熟了?”
照天放下担子,接过妹妹递上来的手帕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笑道:“这是在辣椒地里摘的,还有几个也快熟了。”瞧见妹妹瞬间露出的忧思神色,关心地问道:“咋啦?瞧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照人摸了摸脸,讪笑道:“有这么显眼么?”
照天习惯性地摸了摸照人的头,宠溺道:“没有哩,大哥随便问问的。”
“大哥,咱边走边说。”
路上,照人将爹娘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给大哥听。
照天听完也是眉头紧蹙,对妹妹道:“咱这个大爷爷心眼子小得很,这事他怪不上族长,又不会怪他儿子,回头怕是怪上全四爷爷和全方爷爷头上去。我担心的是,咱三爷爷当族长了,这学堂里的事给谁管,照地可是有望考秀才的。”
她担心的也是这点。
第十四章 三人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