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要随风而去的仙女一样……”
第十九章 倾心绘(五)
“姐姐对我可好了,小时候我练武偷懒,爹爹要罚我,都是姐姐为我求情。姐姐一直记着我喜欢什么东西,每次随父亲出门,在街上瞧见了,都买回来给我。姐姐给我梳好看的发式,给我做漂亮的衣裳,把我打扮的像小公主一样……”
“后来我闹着要去祈阳山看日出,姐姐拗不过我,就瞒着爹爹偷偷带我去了,但是就在那里,遇上了爹爹的对头,我说漏了嘴,他们非要捉我走,姐姐为了保护我,中了他们带毒的五星镖,带着我拼命逃脱回家以后……没多久就去世了……”
“假如不是我,姐姐她也不会死……”
“当时我就想,假如我小时候好好练武,姐姐就不会死了……后来我一直在努力,就是想让爱我的和我爱的人,再也不会因为保护我,早早地死去……”
沈夕雯那晚的话,现在还在她耳边回响。她本来想拿这个少女要挟沈越彬,为姐姐江念汐报仇,可听完她的话,看着怀中少女毫无防备的恬然睡脸和未干的泪痕,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
五星镖,是他们摘星楼的独门暗器。沈夕雯所说的祈阳山,正是摘星楼的管辖地盘,那些使五星镖伤了她姐姐的人,肯定就是同门中人。
江采盈当时已经入了摘星楼,对于这件事也略有耳闻,只是不知道沈夕雯的姐姐沈夕瑶的死,正是因为那些淬过毒的五星镖。
清冷的月光下,抱着这个心思依旧单纯的少女,江采盈第一次对十年前的姐姐的那件事稍稍释怀。
第二日黄昏,祈阳山,摘星楼。
“疏墨左使,你见到胭脂了?”独立窗边的染临夏问道,不紧不慢的语气。
只见她红色薄纱罩体,上面绣了繁复的花纹,里面的丝绸红裙若隐若现,腰间用一条金色的缎带挽住。雅致的玉颜上画着梅花妆,颈上挂着鎏金项圈,一个蛇形的纹身格外明显。
一头锦缎般的长发绾成了抛家髻,斜斜插了一根红玉珊瑚簪,还垂下长而繁复的流苏,显得人格外妩媚。
“回楼主,见到了,胭脂说最近没有打听到有关凝霜居的消息,”疏墨单膝跪地,右手按在左肩上,向染临夏汇报道“另外听芳菲苑的人说,最近她和一位沈姓公子来往甚密。”
“沈姓公子?”染临夏若有所思的重复了一遍疏墨方才说的话“不会和凝霜居有什么关系吧……不过沈越彬那老儿,可没有儿子啊……”
“回禀楼主,据属下看,那个‘沈公子’其实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疏墨想起自己在芳菲苑惜玉阁听见的沈晴湖的声音,分明像是个女子。又听见她叫胭脂“姐姐”,就更肯定了自己的推断。
“她会武功?”染临夏看着疏墨问道。
“属下未曾亲眼瞧见,但听说胭脂第一次亮相的时候,就是这个沈公子出手从一个大汉手中抢走了她,”疏墨把自己在芳菲苑打听到的事情都告诉了染临夏“听说她只用手中一把折扇轻轻一拍,那大汉的肩膀就骨折了。”
“折扇,那应该没错了,她就是沈越彬的女儿沈夕雯,”染临夏妩媚的笑了起来,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得意“我把胭脂放到那里果然是放得没错,这条鱼可算是上钩了。”
“楼主,难道你早就知道……”疏墨听着染临夏的口气,突然恍然大悟。
“对,要不你以为我当时为什么偏偏要从路边把她带回来,每天像她这样的孩子太多了,”染临夏得意的笑着“还不是看上了她那张脸。”
那张与沈夕雯的姐姐沈夕瑶极为相似的脸。
“疏墨左使,准备启程吧,沈越彬身体已经不行了,全指着女儿继承位子以后再图振兴,趁着这机会,我们也该把那凝霜居收服了。”一身红衣的女子万分冷艳地笑着说道。
“现在听泉斋、古月堂都已经群龙无首,不,应该说是群蛇无首了,不足为患。过一阵子再收了那凝霜居,中原武林,唯我摘星楼马首是瞻!现在,先把胭脂找回来。”
“是,楼主。”疏墨俯首应道。
窗外寒风阵阵,不知吹冷了多少世事人心。
隔了不过四日,沈夕雯又来找月玲珑,进了惜玉阁,却找不见她的影子,只有桌子上的一幅画和一封信。
“哎?玲珑姐姐呢?”沈夕雯展开卷轴,只见那是一幅画工颇精的工笔仕女图,眉眼之中,一颦一笑之间,都有自己的影子。一看就知道是用心费了好一番功夫。她惊喜地把画收进衣襟中,拆开那封信来看,一瞬间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夕雯,我的真名不叫月玲珑,就像你的真名也不是沈晴湖一样。”
“我叫江采盈,是江念汐的妹妹,十年前你还尚小,可是因为政治原因,你爹爹带人抓走了我无辜的姐姐。我唯一在世的亲人也就为此死在了战场上。什么都没有的我投靠到承诺替我复仇的摘星楼门下。已经十年了。”
第十九章 倾心绘(六)
“那晚其实我早就认出了你,我本打算用你来要挟你爹爹,替我相依为命的姐姐出这口气,可是听你说完那些话之后,惊讶之余,我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这世间,冤冤相报何时了。在与你相处的两个多月里,我真把你当成妹妹看,但是我必须从这个梦里醒过来了。”
“楼主大概已经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假如我们再见面,只会害了你。与你有着相同的命运,我了解你失去姐姐时的感觉,但是夕雯,你千万不要像我一样,被报仇的魔障蒙蔽了心神,最后被人利用。”
“姐姐走了,假如你现在知道了这一切,还愿意叫我一声‘姐姐’的话。”
“你要保重,注意安全,最好不要再离开凝霜居。万不得已之时,就把我送你的画,送给水神吧。”
“江采盈上”。
读着她留给自己的信,仿佛月玲珑在她身旁一字一句道来,沈夕雯呆呆地看着最后月玲珑的落款。
“唰--”一支短箭破空而来,正钉在沈夕雯右手边的墙上。箭尾末端还系着一方白绢。
展开那张白绢,上面只有十三个字。
“想救月玲珑,就一个人来祈阳山。”
“玲珑姐姐……”心乱如麻的沈夕雯走出惜玉阁,走出芳菲苑坐落的那条繁花深巷,冬日阴沉的天上,竟下起了冷冷的雨。
冰冷的雨丝如鞭子一般抽打在她的身上,她想起了月玲珑的一袭白衣,想起了姐姐中毒倒下的身影,两个影子渐渐重叠,最后幻化成一张笑靥如花的脸。
沈夕雯攥紧了拳头,翻身上马,直奔祈阳山。
马蹄答答,掀起掉落在地无人打扫的枯叶,它们瞬间腾起,又颓然落下,仿佛折翼的蝴蝶一般,耗尽了生命。
祈阳山,摘星楼,五星殿。
一袭白衣的月玲珑被束缚在木制的十字架上,青丝散乱,直直披下来。
“胭脂啊,你真不错,出去走了一趟,还交了个好妹妹,”染临夏捏着月玲珑的下颌,调侃着说“等着她来救你吧,你可真让我省了不少力气呢。”
“她不会来的,”月玲珑冷冷地笑着“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了,她现在肯定见都不想见我,又怎么会来救我呢,染临夏,你的如意算盘是打空了。”
“啪--”一巴掌扇在月玲珑脸上,染临夏恶狠狠地说“好啊,你行啊,你有本事,她要是不来,看我不折磨死你。也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楼主,她来了。”随着房门破裂的声音,疏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月玲珑惊讶地看去,只见那个长发披散,目含桃花的男子持剑站在门口。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看见一个女扮男装的少女从他身后闪了出来,手持铁扇。
原来这两个人是从祈阳山脚一路打到五星殿来的。
“你是沈夕雯妹妹吧?”染临夏浅笑着打量着她“装扮成男子的模样倒也真俊呢。”
“你又是什么人?”沈夕雯看着这个红衣女子,从那个男子方才的称呼中已经猜出了大半,只是还不敢确认她就是摘星楼楼主。
“我么?我叫染临夏啊,你可认得我么?”女子说着,更显妖冶。
“我六年前没看清你的面容,不认得你,但是我姐姐假如在天有灵,一定认得你!”沈夕雯再也控制不了心头的愤怒,拿着袖中的铁扇子就向她攻去。
“嗳呀,小妹妹有话好好说啊,怎么打人呢。乖乖跟姐姐回去,姐姐给你好东西。”染临夏说着向后一闪身,手中亮出一把鬼头刀,语气转冷。
“疏墨,上。”
只见那鬼头刀刀柄处雕有鬼头,刀背有一圆口,刀身上刻着奇特诡异的妖魔花纹,背厚面阔,看上去相当笨重,足以切金断玉。奇怪的是,染临夏虽身为一介女子,竟也能将其使用的滴水不漏。
当下沈夕雯施展铁扇,有时当铁牌使,有时当短鞭用,有时招数中更夹杂着剑法,竟一时与疏墨和染临夏打了个平手。
数合过后,染临夏的鬼头刀和疏墨的长剑同时攻到,沈夕雯用铁扇将疏墨的长剑挡开,染临夏的鬼头刀趁机将她的衣袖砍了一块下来,沈夕雯一愣,动作慢了下来,眼看手中铁扇子似乎只有招架的份,已是递不出招去。
疏墨看出有破绽可用,长剑变守为攻,直削过去,谁料这正是沈夕雯故意虚晃一招,将他兵刃骗过,铁扇横击,正打在他的腰间。
疏墨闷哼一声,痛的弯下腰去。沈夕雯冷笑一声,正要乘胜追击,染临夏挡在面前,一阵鬼头刀舞的滴水不漏,又将她挡住了。
疏墨运气强压住疼痛,趁沈夕雯与染临夏激斗之际,轻身跃到那少女身后,将手中捏着一把五星镖以暴雨之势发出。
第十九章 倾心绘(七)
沈夕雯背腹受敌,眼见鬼头刀和数枚五星镖迎头攻来,风劲势急,手中铁扇拦得住那充满戾气的鬼头刀,却挡不全暴雨一般的暗器。
沈夕雯兀自叹息之时,只见一道寒光闪过,面前的暗器尽数落地,看向来者,那人不是月玲珑又是谁。
“胭脂,你竟然能从那十字架上挣脱,”染临夏收了鬼头刀,冷冷地说道“你是帮我,还是帮她。”
“楼主,我不能看着你杀了她。”月玲珑挡在沈夕雯前面,也冷冷地看着染临夏。
“江采盈,你别忘了你是谁,你忘了你姐姐是怎么死的了么。”
“江采盈早就死了,在十年前就跟江念汐一起死了,”一袭白衣的月玲珑看上去格外出尘“现在活着的,不是十年前绝望的江采盈,也不是这十年来一心只想着复仇的胭脂,而是在认识了沈夕雯以后又重新活过来的月玲珑。”
“那你是执意与我为敌了?”染临夏低沉着声音说道
“是。”月玲珑抽出长剑,闪着冷冷的寒光。
“叛出我门者,杀无赦。”染临夏说着,鬼头刀精芒暴涨,与手持长剑的疏墨一同攻上。
染临夏身材虽然纤瘦,却将那鬼头刀舞的虎虎生风,而疏墨的剑锋快如电闪。
月玲珑左右连环两剑,沈夕雯铁扇施展自如,架刀避剑,配合甚好。
月玲珑剑光霍霍,攻势凌厉,竟招招都是玉石俱焚的套路,沈夕雯看着她如此使狠招,心下顿觉诧异。这时只听那一身红衣的染临夏笑了起来。
“胭脂啊,现在还这么坚强,倒算你有本事,我还没见过有谁能撑这么久呢,”染临夏笑得有些诡秘“恐怕毒已经蔓延到肩膀了吧,马上就要进入心神了呢,你不怕死么。背叛者。”
沈夕雯惊异地看向身边的月玲珑,这才发现她持剑的右手已经变成诡异的暗红色,那红色深的甚至连白衣之下都可以看得分明。
“玲珑姐姐!”沈夕雯可以看到她脸上细密的汗珠和压抑着的痛苦。
“你快逃吧,别管我了……”月玲珑咬着牙对她说道。
“咱们都是姐妹,说这话有什么意思,”沈夕雯喝道“要走一起走。”
“快走,别让他们抓住,”月玲珑喝道,同时用密音将最后的话传入她的耳朵“拿好我给你的画,记住,水。”说着又一个玉石俱焚的狠招使出,将疏墨和染临夏逼退几步。
“啊?”沈夕雯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月玲珑用最后的力气一掌推出门外。
“玲珑姐姐!”然而她看见的,只是挡在门口不肯闪开的月玲珑被无数五星镖射中,缓缓倒下的身影。
那是月玲珑白色的,洁净的,最后的谢幕。
这也是沈夕雯第二次眼睁睁的看着一个自己亲近的人,为了保护自己而死去。
她不禁有些失神地向后退了一步,突然脚下一空,她惊讶地发现门外的地面蓦然下陷,回过神来,要跳时已经没有了着力点。
“哼,胭脂倒想救你,可是到手的猎物,我能让她救出来么,”地面阖上的最后一瞬,沈夕雯听见的是染临夏得意的笑声“沈大小姐,你就在这水牢里好好等着你爹爹来吧。”
水牢……水……
轻功落地,沈夕雯一惊,只听见这满墙壁的一片火光中都是水声,那水位倒不深,只漫到了她的腰间,但冰冷刺骨的水泡着,在冬天里究竟不舒服。
水浸湿了她的衣衫,她猛然想起月玲珑送她的那幅画,生怕和衣服一同沾湿了,她赶忙从衣襟中掏出那幅已经有些湿了的工笔仕女图。
小心翼翼的展开,生怕一不小心就撕坏了它,然而每展开一点她都会看见一些第一次看时根本没有的奇怪花纹,当整张图呈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不禁大吃一惊。
画中美丽的女子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剩下的是一张模模糊糊像是地图的东西。
“万不得已之时,就把我送你的画,送给水神吧。”
“拿好我给你的画,记住,水。”
月玲珑信中的字句和最后嘱咐她的话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
沈夕雯恍然大悟,将那幅画泡在水里,又捞出来,迎着火光展开。
完全打湿了的宣纸上,缓缓呈现出一幅尽心尽力描绘而成的地图。右边写着六个小小的字,摘星楼水牢密道。
原来摘星楼夏用火牢,冬用水牢,月玲珑知道染临夏诡计多端,沈夕雯很可能不是她的对手。
为了以防万一,才昼夜赶工地给她画了这幅地图。
少女眉头微微颦起,攥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细细研究手中的地图。
半晌,她阖上地图,郑重地卷起,轻轻在右数第四块砖上叩击三声,一道暗门闪现出来。
沈夕雯知道,这是月玲珑用生命送给送给她的,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倾尽真心的画。
第二十章 鬼头刀(一)
每个人只有一个灵魂,要好好珍惜。
那个外表妩媚的红衣女子这样对师姐说道。
为了报仇,为了变强,为了脱离这样的处境,她终于变成了连自己都深深厌恶的人。却没想到,离开了这样难过的往日之后,等待她的是更深的折磨。
那种无法挣脱的罪恶感,让她无时无刻不处于悔恨的深渊里。
假如可以再选择一次,还会走上同样的道路么。
那个声音,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呢。
蓝凌萱静静地站着,与对面的鬼头刀对视着。
刀架上静置的鬼头刀上寒光闪闪,只见那鬼头刀刀柄处雕有鬼头,刀背有一圆口,刀身上刻着奇特诡异的妖魔花纹,背厚面阔,看上去相当笨重,足以切金断玉。
刀上的冤魂似乎还在不停的哭喊,而那柄刀的主人,其实也在哭泣吧。
当年乱世,染临夏为了武林霸权杀生无数,这柄鬼头刀就被视为断头刀。
不过这柄刀上,倒是没有他的气息呢。
受师父所托辅佐太子继位之后,牧西城就去阻拦那个女子无尽的杀戮了,从此之后,再没有他的消息。
这柄刀上,并没有他血迹的味道,那么,他应该还是活着的吧。
他没有杀她,没有杀掉这个嗜血成性的女子。也许是他如自己一般相信,每一个人曾经都是良善纯净的存在,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她在落刀的时候,表面笑着,其实心里,是在哭吧。
只是从来都没有人,看到她的眼泪,除了那个淡紫衣衫的女子。
一别之后,再无归期,最终还是那个女子去中原将自己完全被黑化的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