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一滴一滴地打在薄脆的纸上。
“你要是能说服我女儿离开你,我就允许她回到家里。这样她才能过本来就属于她的生活。这也是你所希望的吧。”
信上如是写道。
第十六章 凝泪帕(四)
“假如我还有哪怕一点点可以让你不受苦的资本,又怎么会赶你走……”眼泪无助地滑落,在他的视野外化成晶莹的丝线,飞出了窗外。
小屋外,遥遥而立的冷冰儿看着那一束新添的丝线,暗暗叹了口气。
日落天将晚,阴沉沉的天空下,远远走来一个青衣老者,身后紧追着一个同样身着青衣的年轻人。
“师父,师父,你不能去啊,”那年轻人急切地说道“那座村庄的病情还没弄清楚,病因也查不出来,您现在去,很可能就……就……”
“北辰,你的心思为师知道,但是现在那村庄的奇怪疫病蔓延极快,假如不赶紧着手治疗的话,很可能因此而死的人数还要再翻上几番啊。”
那老者捋了捋雪白的胡须,沉吟道“医者仁心,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么多人在这么近的地方死去呢。况且,若是那疫病得不到治疗,恐怕不久就要蔓延到这里来了。”
“师父,那我跟你一起去。”那青衣男子朗声说道。
“北辰,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为师的医术就靠你来继承了,我毕生所学,都记录在书房最下面格子里存放的的那些纸上了,你帮我把它们整理一下。”青衣老者轻叹一声,拍拍徒弟的肩膀。
“为师走了,你要好好学医,将来悬壶济世,救人伤痛。这次,你就不必跟我去了。照顾好自己。”
“师父!”薛北辰叫道,想追上去,却被师父喝住。
“北辰,回去,”那青衣老者喝道,语气格外严厉“那一趟吉凶难测,为师直言,你医术尚不精,去了也不能帮上什么大忙。没准还要把命搭进去。”老者的语气渐渐缓和下来“北辰,为师还指着你将我毕生所学发扬光大,你若只急着送死,就不要叫我师父。”
说着转身离去,青衫隐隐,不再回首苍茫夜色。
薛北辰呆呆地看着师父远去的背影,微驼的背,高而瘦的身子将月光下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他依然背着那个一年四季即使睡觉都不肯离身的古旧药箱。
“北辰,快起来,跟我走。”三更已过,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谈话声过后,睡的正香的薛北辰被师傅推醒,睡眼惺忪的他,只听见耳边师父急切的声音和整理东西的声响。
“师父,怎么了……”刚拜在师父门下没多久,还没出过夜诊,薛北辰喃喃地说道。
“村头有户人家,当家的急病,仆人现在就在外面等着,”师父的语气十分严肃“咱们必须马上去。”
“哦,哦。好。”薛北辰赶紧起来穿好了衣服,带上东西,随师父出了门。
昏黄的烛光下,薛北辰站在一旁,看着正在为病人把脉的师父。
“听你所说加上他的脉象,他应该是因寒气攻心导致的呕逆,心腹绞痛,我就给他开这治中理气汤,”青衣老者说着,在纸上写道“你去药堂抓青皮一钱,人参一钱,陈皮一钱,白术一钱,炮姜一钱,甘草一钱,木香七分,加生姜三片,水煎服。按照我这个方子服几日,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师父在那家人的感谢声中背起了药箱,急急地奔赴下一户人家,自从大旱闹饥荒,病人就越来越多,师父连日奔波,从三更出门,到日落归家,晚上薛北辰倒在床上睡了,他也还在研究那些医书古籍,试图找到更好的方子。
薛北辰跟在师父后面,看着师父的背影,觉得他愈发消瘦了。
“您妇人这是胃气不开,饮食不进,要用茯苓开胃散,去药堂抓茯苓一两,粉草五钱,枳壳三钱,研为末泡水服下。”
“她的病症是因为忧愁太过,我给她开这萱草忘忧汤,要用桂枝半钱,白芍一钱半,甘草半钱,郁金两钱,合欢花两钱,广皮一钱,半夏一钱,贝母两钱,茯神两钱,柏子仁两钱。用金针菜十钱煎汤,代水煎药服下。”
……
“师父,你休息一下吧……”又是忙碌的一天,回到住处,薛北辰看着连日劳累,眼中布满血丝的师父,劝道。
“我倒可以休息,只是病人等不了啊……”青衣老者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摇摇头。
“可是这样累下去的话,您的身体……”薛北辰看着日渐消瘦的师父,担心地说道。
“我累一点没关系,多学一点,多走几家,也许就能多救一条人命啊……”师父说着,叹了口气,又坐在桌子前,翻开了厚厚的古籍“北辰,累了一天了,你赶紧先去休息吧。不用管我了。”
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师父有些沙哑的声音。
薛北辰鼻子一酸,眼中从不轻易流下的眼泪,就这样从眼角轻轻的滑落下来。
隐没于黑暗中的泪滴,串成一串珍珠,幻化成白色的条带,天衣无缝的织在冷冰儿左手腕上的白绫上。
冷冰儿又看了一眼男子脸上的那一点晶莹,系好左手腕上的帕子,跟着那青衣老者的足迹,向那个闹疫病的村庄走去。
第十六章 凝泪帕(五)
整个村庄沉浸在一片死寂中,没有人声,甚至没有犬吠,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味。它在黑夜的笼罩中更显得有些阴森。
但是冷冰儿不怕,对于自幼就跟随各地佛教信徒朝圣的她,很多别人没见过,没听过的,她也都略知一二。此时的她,只顾循着那青衣老者的足迹,向村庄内走去。
“先生,你看看……你看看我儿子还有救么……”一个中年妇人担忧地对那青衣老者说道,眼里满是血丝。
“不用太担心了。他只是刚感染上,马上治疗应该会好的,”青衣老者一边说道,一边在纸上写着“苍术两钱,肉桂一钱,生甘草一钱,山药粉两钱,煮水喝。每日寅时和巳时各喝一杯就好。”
“有没有价钱更低一点的……”那妇人看着低头开方子的老者,怯怯地问道。
“没有了,只有这个是最有效的方子了。”青衣老者听到妇人的话,微微皱了皱眉头。
“可是……可是……家里已经没钱了,什么都没了……”那妇人抽抽嗒嗒的哭泣道,声音断断续续的“那我儿子……他是不是……是不是就没救了……”
“你不要担心这个了,”青衣老者从药箱中拿出自己方才开的药,递给那个妇人“我这里有药,你拿去吧。”
“这……”妇人看着老者手中的药材,有些犹豫。
“还说什么,救人最要紧。”青衣老者将药材塞到妇人手中,背起药箱,转身走了出去。
那妇人愣愣的攥着手中的药材,看着离去老者的背影,回过神来看看自己的儿子,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菩萨保佑。”她对着门外老者奔波的身影,喃喃地念叨着,找出家里唯一尚自完好的陶罐,投入药材,加了水,生上火,盖上有些磨损的盖子。
火焰毕毕剥剥的燃烧着,中药的香气慢慢地从密封不很严格的陶罐中逸出,渐渐地,充满整个屋子。
一条又一条雪白的丝线,染尽了中药的味道,织在冷冰儿的凝泪帕上。
得了疫病治疗不及而暴病身亡的人被扔到深坑里掩埋。他们的亲属远远地站着,掩面而泣。一个小女孩不顾周围大人的阻拦,努力想要挣开别人的手,追到深坑边上,一边挣扎一边看着深坑里双亲的尸体喊着。
“阿爹,阿娘,你们怎么不要艳儿了……”那孩子哭泣道“你们醒醒啊,你们站起来啊,你们再看看艳儿,抱抱艳儿……不能丢下艳儿一个人啊……”
“艳儿,你父亲和母亲……都已经……”旁边拽住她的妇人说着,有些不忍心“都已经……去世了……”
“你骗我,你骗我……”那个小女孩又踢又挣地说道“阿爹没有死,阿娘没有死,他们不会丢下艳儿一个人的……”
一掊掊黄土填进深坑,掩埋了坑中永远沉睡过去的人们。那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听不见了。
青衣老者看着这座忍受着病痛折磨的村庄,因为疫病和饥荒而导致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小孩子和大人的哭声,呻吟声搅合在一起,让他心头一阵一阵的难受。医者皆是菩萨心肠,悲悯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冷冰儿看着手中越来越接近正方形的凝泪帕,心中闪过悲伤,怜悯,还有……愤怒。
民间大旱,百姓遭灾。皇帝昏庸,奸佞当道。新后无德,惑乱宫廷。忠良被害,贤才艰难。暴乱纷扰,家破人散。世间有此大难,岂能不悲,百姓遭此大难,岂不引人怜悯。
我冷冰儿若为男子,定要有一番作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世间百姓这般困苦,竟无一人相助!她想着想着,心里渐渐不平起来。
将凝泪帕重新在左手腕上系好,冷冰儿走出了这座被疫病阴影笼罩的村庄。
还是那片竹林,还是那座古寺。纤细的手指抚上弦,冷冰儿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古琴的声音。面似平和的声调里,却隐藏着压抑的悲愤。
她抱着瑟,悄悄寻声走去,只见一个身着暗红长袍,玄纹云袖的男子席地而坐,长长的头发不扎不束,一泻而下却给人几分文雅之感。他低垂眼睑,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舞蹈,微微皱着眉,完全沉浸在自己所营造的世界中。
风轻轻的吹过,拂动着他的长发,露出那张清秀俊朗的脸。曲终,那男子抬起头来,星目剑眉,眼中有一种复杂的情感,让人想窥探却又不可理解。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几步外抱瑟而立,还没回过神来的白衣女子。
“小生冒昧了,请问姑娘是……”他动了动嘴唇,在这片竹林里弹琴,除了以前和他做伴的萧寒,他从没碰见过别人。况且这姑娘虽只一袭简单的白衣委地,却自有一番说不上的气质,宛若空谷幽兰。
“冷冰儿,”她这才回过神来,淡淡答道“公子怎么称呼。”
“小生名为习殇。”那男子抱拳说道。
冷冰儿听见这名字,心中一动。
第十六章 凝泪帕(六)
习殇,是当时名满国中的御用乐师,在同为著名乐师的师父因触怒圣上被处死之后继承了师父的朝廷官位,也因此为很多人所瞧不起。
他的师父触怒圣上,是因为数次劝谏,为民请命。虽然获得了贤臣的敬重和百姓的感激,但也被指为干涉政事。
最后皇上在以南静王为首奸臣的蛊惑下,给他判了死罪,处以极刑。
这官位的继承,就落到了他的两个弟子身上,习殇之外的那名弟子,因不爱官场仕途而拒绝了御用乐师的官位。而习殇却是几乎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下来。
因为这件事,很多之前看好习殇的士人也纷纷对他不屑起来。觉得他不过是个贪图名利,热衷权位的庸人。
习殇看见面前女子瞬间变化的表情,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无奈的苦笑一下,摇摇头弯腰抱起琴,准备告辞。
“何必这么急着走。”冷冰儿不明白他的表现,颦眉说道。
“小生有自知之明,知道姑娘是怎么想的,不劳姑娘心烦,小生告辞了。”习殇站住,背对着她,头也不回地说道。
“公子多虑了。”冷冰儿淡淡说道,知道他以为自己也像那些人一般对他心存鄙夷之意。
“冷冰儿虽是个女子,却也略通音律。这世间,唯乐不可以为伪,善恶存乎心而见于音。心绪意念在心不在手,不在木,亦不在石,人存心事而木石相应,精诚所至,一曲得成。公子方才一曲古琴,面似平和恭颂之音,实则暗藏悲愤怜悯之意。”
习殇听着那白衣女子的话,渐渐有些发愣,除了知己萧寒以外,还从来没有人,因为他的曲子听出过他的心思。就算当了御用乐师之后,周围尽是古琴方面的高手,也没有人猜出过他琴曲中的深意。
“所以,冷冰儿当时就知道,公子断断不是那些人口中所谓追逐名利的庸人。”白衣女子继续说道,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语气,最后还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两年来,终于有人能够理解自己,数种情绪涌上心头,暗红长袍的男子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眼睛有些发胀,他眨眨眼,偏过头去。
一条晶莹的丝线织在冷冰儿的凝泪帕上。她看着男子的身影,心里有些复杂。
“公子的事,小女子不便过问,”女子顿了顿,说着将抱着的瑟平放在地上,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席地而坐“但公子若不嫌弃,冷冰儿也为您弹上一曲。”
“姑娘请。”习殇赶紧说道,坐在几步外的地上。
左手按指,右手转却,流徵奏出,由弱而强,先言愁思,后发慷慨。左手抑扬,右手徘徊,指掌反覆,仰按藏催,繁弦既抑,心声乃扬。
凄厉悲怆,慷慨羽声。习殇从这白衣女子的乐声中,竟隐隐听出了当年易水边,荆轲前去刺秦时,高渐离击筑送别的意味。
“小女子无珍器宝鼎,亦无惊世之才。只能以此送公子。还望公子不要见怪。”一曲终了,女子抬头温婉说道,目光如烟,却藏着隐隐的,剑一般的光芒。
“姑娘此言差矣,小生今日能听姑娘一番话,一鼓瑟,已是平生欣慰之事,”习殇感叹地起身抱拳说道,抱起自己刻有修竹的古琴“小生还有人要见,恕不能多留,就此告辞了。”
“公子走好。”冷冰儿起身说道,微微倾身,目送着那个星目剑眉,暗红锦袍的男子离去。
纤细的右手解下左手腕子上系着的凝泪帕,传来丝绸特有的触感,手指触到新添的丝线上,那一缕缕丝线还带着方才主人的情感,说着主人心里未曾说出口的话。
“我若有绝世的武功,定要扭转这形势,让天下平定,战乱止息,令人人起码都能过上团圆温饱的日子,再不会发生人吃人的惨剧。”
“我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贪图名利的人,我入官场,继承师父御用乐师的官位,也并不是为了追逐权位。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像萧寒那般的知己,不用我解释,他也会明白。那些不了解我的人,即使我费尽口舌的解释又有何用。”
“今日,竟然有个从未见过的女子仅通过我的乐音就明白了我的想法。突然就觉得,真的很欣慰。两年多了,从来没有一个人……”
“萧寒,我去之前还是要把我的琴托付给你。我知道也许我是再也回不来了,再也不能跟你一起弹琴清歌了。听君一曲,可解千愁。得一知己,夫复何求。抱歉,但是哪怕是螳臂当车,我也要试一试。”
“那些不理解我的人,那些诽谤我,排挤我的人,不久以后,你们就会明白,你们是错的了。”
……
冷冰儿倾听着那越来越微弱的声音,轻叹一声,将凝泪帕重新在左手腕上系好。
坐在地上,背靠着老叶即将落尽的竹子,鼓瑟声响起,如波涛一般起伏的乐音中,冷冰儿的思绪渐渐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手腕上系着的这一方凝泪帕,再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应该就可以变成方形的了吧。真希望这个国家的百姓,可以支撑到那个时候啊……
慈悲的菩萨,看在这些至纯至善的泪水的份上,请保佑那些在面上,在心里默默流泪的人吧。
我等愿手执这方素帕,虔诚等待着,上天终于肯终于降下甘霖的那一天。
第十七章 尘世棋(一)
避敌袖箭,敛己锋芒。落子不悔,戎马仓皇。尘世作底,苍生为棋。吾手起落,乾坤入囊。
蓝凌萱看着窗外的的阴沉的天色,似乎要下起雨来,想来又是清闲的一天了。拿下架子上放着的乌木棋桌和汉白玉棋罐,无人陪伴,她爱上了自己与自己下棋。
黑白纵横间,倒也能想起许多事。
况且,这黑白子上,似乎还带着牧西城手指间的温度。
那是牧西城和那个被称为乱世终结者的皇上顾恣飞扬下棋时用的棋子。
据说在统一了天下之后,顾恣飞扬找不到能和自己一较高下的围棋高手,这棋下的也就没意思了,再加上政事繁忙,便将这一套棋具束之高阁。
质地坚硬的乌木棋桌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