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歌谣正唱到了将士们的心里,她听到周围刻意压抑着的哭泣声。一滴滚烫的液体滴在她的手腕,她的项郎,竟然也流泪了。
其实她一直知道,重情重义如他,每次战后,心中都是放不下那些死去的士兵的。她未曾告诉他,有时在梦中他亦会哭泣,那样无助而痛心的神情,就像一个弄坏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汉王有德兮降军不杀,哀告归寄兮放汝翱翔。勿守空营兮粮道已绝,指日擒羽兮玉石俱伤……”楚地的歌谣继续唱着,劝降着将士,动摇着军心。
“妙弋……这歌声,难道汉军已经占领了楚地么……”项羽喃喃道。
“不会的,项郎……不会的……一定会有转机的,你说过,我们会赢的……”虞姬摇摇头,看着身边的男子,觉得格外心疼。
“楚之声兮散楚卒,我能吹兮协六律。我非胥兮品丹阳,我非邹兮歌燕室。仙音彻兮通九霄,秋风起兮楚亡日。楚既亡兮汝焉归,时不待兮如电疾……”
她听到周围铁器倒地的声音,亦听到士兵们不再压抑的哭泣。她的心渐渐乱了,她感到无法挥之而去的恐惧和不安。项羽默默无语,拉着她的手往回走,她似乎已经没有意识,只任由他牵着,迷茫中,她想起往事。
“妙弋,你再待在他身边也只能给他带来灾难。”她仍记得自己离开塔石后姐姐来找她时对她说的话。
“可是我爱他,他也爱我,他想要我陪在他身边。”虞妙弋抬头说道。
“我们是花妖,人妖殊途,”姐姐继续劝道“你这样执意行事……于你于他,都是劫。”
“姐姐……我真的不想走……”她央求道“假如我废了这一身的武功术法是不是就可以平安地陪着他了……我听姐妹们说过,这样我们就与人没有什么区别了啊。”
“就算你废了这些年的修行,也不过是一时之策,妖终究是妖,”姐姐叹了口气,说道“爱不该是这样的。”
“就算是一时之策,也无所谓……姐姐……”她看着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子,单膝跪地“请你,请你帮我吧……”
“你真……”女子的语气中有着无奈和怜惜“你真的打算这样做么……你该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你这千年的修行都将功亏一篑。”
“是的。姐姐,请你动手吧。”她的声音格外坚定。
“傻孩子……”女子摇摇头,在地上划出结界。
或许……或许花妖于人真的是不祥之物……所以项郎才会连连败退,最终被困于此。
那么,如今的这一切竟都是我造成的么……可是我已经废去了千年修行了啊……原来,妖终究是妖,无法成人,相守相恋也是禁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她听见项羽的声音,他唱着这支歌,拿起酒壶,一饮而尽。
她愣住了,原来战局已至如此,他们灭亡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么。就算当年叔父项梁身死他孤零一人,即使当年为解巨鹿之围他必须破釜沉舟,他都没有如此沮丧绝望过……
“虞兮虞兮奈若何……”最后一句歌不断回荡在她的耳边。
项郎,你还是如此担心我么……又或者,妙弋已成为你的负累……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呢……难道,我一定要离开你……如今,竟也只有如此了么……项郎,项郎,我多想一直陪着你,我记得我曾说过,妙弋就是你的家,有妙弋在的地方,你就不会孤单。
“大王,”她抬头道,眼睛里有着从未有过的坚毅和决绝“妙弋一介女子,于战事权谋一无所知,帮不上什么忙。但愿作剑舞,鼓舞士气,请大王应允。”
“……”项羽默然点头,取下腰间佩剑递给她。
“那么,请大王随我出帐吧……”她看着他,对他伸出手去,浅浅地笑着说道。
退到空地,她松开他的手,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剑出鞘,旋身而舞,手中的剑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剑鸣铮铮,和着远处的歌声,她亦开口咏唱。
“飞雪夜,忽闻楚歌四面。”一袭红衣的女子伸臂,俯身,宝剑亦吟哦而下,荡起一片柔和的光幕,朝华般的容颜在飞雪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出尘。
“玉盘明,谁人对月思乡。”她轻轻踮脚,曼声而歌,倏忽折腰而旋,又跳跃而舞。剑光耀眼,啸鸣久久,配合着她的舞姿起落。
“汝应知,胜负兵家常事。”她唱着,回眸看着那个站在一旁沉默饮酒的男人,那个自己深深爱慕的男人,那个驰骋战场雄姿英发的男人。她对他笑,希望他能懂得。
“纵困境,豪杰不畏人言。”一剑又一剑,银光如虹,舞步轻点,红衣女子在雪地上飞旋,宽大的衣袂在风中翩然如仙。
“楚儿郎,何惧敌寇在前。”一剑冲天,强烈的剑气将围着长剑蹁跹的片片雪花搅碎,一抹红色在飞雪织成的纯白世界中舞出绝代风华。
第十五章 虞美人(四)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她在雪中伸展手臂,依着剑势吟歌旋舞,耳边又回响起了项羽方才所唱的曲子。她看着他,看到的却依旧是他眼中无法驱散的阴霾。她叹息一声,接着舞步离他更近些。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她轻声唱起,有些凝噎,与方才的曲调完全不同,手中长剑似是心有不甘地嘶鸣着。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女子唱着,在最后一句时声音陡然拔高,一剑划破脚下的雪地,长剑直指灰色的夜空,发出带着怒意的长啸。
她在旋身之际看向他,脸上的笑容和徒然滑落的泪珠让男子顿觉不祥。然而还未待他上前一步,那把随他征战多年的长剑已经划破了心爱之人的脖颈。
“妙弋!”项羽冲过去抱住了倒下的女子,眼中满是不敢相信的神情。
“项郎……”她勉强地笑着,眼睛却已经看不清男子的面容“是我害了你……”
“妙弋你胡说些什么……”她感觉到他落下的泪水。
“妖是不祥之物,而我,我骗了你……我是花妖啊……”她叹息一声,有些释然,终于还是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
“我知道,我知道……”项羽喃喃道“从我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人类。”
“那你……可曾……”她想问他可曾怪过她,但终究是没有气力再说话。
“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从来都没有……”一行清泪划过脸颊,他紧紧地抱住怀中身体渐渐冰冷的女子。
项郎,原谅我先走一步,请你一定振作起来,杀出重围,重振旗鼓,再辟江山。
曾记否,彼时初见,回眸时你我四目相对的刹那惊艳。曾记否,那些年,你揽着我,骑着乌骓,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曾记否,我说我惟愿你好好的归来,惟愿你永远陪在我身边。
而此刻,模糊的视线中,我却只能看着流泪的你,什么都做不了。只愿时间过的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我能与你多那么一时半刻的相拥。
这样……就算是在冰冷的地府,我也会感觉到身上残留的,你的温暖。
别了……我的项郎。若有来世,我不愿再是你的乱世红颜,不愿再是战事纷纭中的一瓢弱水。我不要你是叱咤风云的西楚霸王,不要你是声名赫赫的大将,我只要和你平平淡淡,做寻常人家的恩爱夫妻,再无战火与硝烟,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就足够了。
她死后又变回了她的真身,虞美人。在垓下静静地盛放一季,枯萎一季,等待着几百年后重逢的那一天。她持续地梦到几百年来的事情,梦到那个目有重瞳的男子,梦到冷酷无情的战争,梦到四面环绕的楚地歌谣。
“妙弋……妙弋……”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心疼又有些无奈地唤着她的名字。
“谁……”她在半睡半醒间含糊地问道,意识渐渐清醒。
“妙弋……我是姐姐啊……这些年,你可想好了?你可愿与我回去?”
她从梦中醒来,看向立于一旁的女子,姐姐的容颜依旧如前,她劝自己一同回去的模样,恍若昨日之景,只是这其中,差了不止千年。
“不……姐姐,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等他,我相信我还会遇见他的。”
“这么长时间了,你却还念着他么……”姐姐叹了口气“你可知道,即使重逢,即使你可以再度陪伴他,最终也是殊途,妖与人不可同路,否则必生劫数。上一世……你还不明白这道理么……”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妙弋低声道“可是就算是不能在他身边,哪怕他日后经过此地,我远远望他一眼也好……”
“知是无果,你又何苦执着若此……罢了,罢了……”姐姐摇了摇头,转过身去“情无谓是劫是缘,天意所致,我果然也如上一世一般,无法改变这轨迹。”
“姐姐……他是不是,快要来了?”听到姐姐的话,她心中一动,有些惊喜地问道。
“你且静心等待便是……历史终将重演,星辰轮转,再次排列……只因相见的离人,已在路途中了……”姐姐的声音如风中的纸鸢般渐渐飘远,强烈的倦意袭来,她又阖上眼睛,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她已身处一片花丛之中,火红的虞美人无风自动,似她那年的翩翩舞姿。
“妙弋……”那是她思念了千年的声音,一丝未变。
“王!”她站起来,向周围看去,可眼前只有草木,并无她朝思暮想的身影。
“果然是……幻觉么……”她有些失落的垂下眸子。
“妙弋……”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刚要转身,便被环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项郎,项郎……”不用转头便知是他,梦中的人儿此时此刻就近在咫尺。本有千言万语,一时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走吧,我带你回家。”男子在她耳畔轻声道。
时光似乎突然倒转,回到了那个深夜。
“战争结束了,我就带你回家。”千年前,那个男子在军营中这般对她说道。场景重叠,蓦地想起这些年的等待,她竟突然有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这曾经是她多么期盼听到的一句话,而今,真真切切地幸福触手可及,她却迟疑了。
“不……项郎……”她挣开他的怀抱,转身面对着他“我们,不能在一起的……我不能跟你回家。”
第十五章 虞美人(五)
“当年你愿与我回军营,愿随我征战,可如今,你也不愿与我走了么……”男子的眼神有些黯然,他已无重瞳,目光却依旧如暗夜的火焰。
“你忘了上一世的结局了么……妙弋虽想常伴大王身侧,然你为人,我为妖,本是殊途,妙弋不想为你带来灾祸……”女子说道“今日能与你重逢,便已满足。”
“我不怕,”男子直视着她的眸子坚定地说道“我不怕什么灾祸,我若是怕,也不会再来此地,不会再来找你。我既是来了,便早已准备好承担那些事情。劫数也好,厄运也罢,我从未怕过这些分毫,我唯一怕的,却是再次与你分离。”
“所以妙弋,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么……我亦不知我们能够在一起多久时日,但起码在宿命的利刃斩下之前……与我相伴可好……若是这样……我这一生,也不枉费……”
“项郎……”她伏在他的肩头,泪水悄然滑下。
虞妙弋随他回了家,得知他这一世姓为皇甫,名为凌山,仍是将军,还未到而立之年,却已驰骋沙场数年,立下赫赫战功。皇甫凌山父母早亡,家中只他一人,如今成家,也正巧是相对和平的时期,夫妻俩日子过的和和美美,两年后,儿子煜祺诞生,一切一切都如她的构想一般进行着,她以为这一世,便就此安好,平淡流年。
她侥幸的想着,上一世她和项王生生分离,这一世上天应不会那么残忍,再一次将他们分开。
可世事总不如愿,在儿子不到三岁的时候,战事变得频繁起来,男子也经常将近一年才回一次家,却是夜半归,天未亮便走。
他回来的时候儿子已经睡下,走的时候也只来得及给尚在梦境中孩子一个亲吻。
儿子刚开始见不到父亲还会哭闹,后来时间久了,便也习惯了,只是性子变得沉默内敛,会懂事的陪着母亲,却很少说话。
深深庭院中的她只能以薄薄家书与他往来,想念他的时候,就拿出檀木盒中的书信一遍又一遍的看,在心中反反复复地念着他信中的语句,似乎男子就在身边,朗目疏眉,温言与她交谈。
“月影常照故里,可照边关良人,良人可思故里?长相思,长相思,不若长相伴。山高水远,相思却比归途长,年年何止相思,日日却盼相伴。”她在给他的家书中写道,泪水沾湿了墨迹,晕开成云。
“待征战结束,吾定凯旋。辞官归家,与汝长相伴。”他在回信中写道,力透纸背,刚劲的字映进她的眸子里,抹去了泪痕。
可战事却并未像他们所希望的那般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反而越来越焦灼,男子不再回家来,书信也常常不能及时送到。她梦到他如从前一般夜深时回家,铠甲上结了冰冷的霜,手却是暖的,梦醒三更,却只见庭院寂静,月色寥落。
她不知为何近日来愈发地心神不宁,常常梦到上一世的旧事。梦中的男子目有重瞳,纵马战场。军营外飘起了雪,冷月凄清,士兵垂头而立,四面,都是楚地的歌谣,久久不息,最终一切都被熊熊燃烧的火焰所吞噬,湮没,再无生息。
“王……”每每从梦中惊醒,冷汗淋漓,自己却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唯有祈祷他无病无灾,安然归来。
那日有一位黄衣女子上门来,说是长途跋涉讨碗水喝,那女子看上去并不像是一般的游侠,反而有一种神秘的气质。
“谢谢,历史即将重演,还望您……不要过于伤心。”女子饮完水,将碗还给她,轻声说道。
“啪--”她手一抖,瓷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卜算子只能预知未来,却无法改变未来,”黄衣女子叹了口气,说道“放下执念,不该有的缘分终究是一场空。不如相忘于江湖。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若你有一天终于想明白了我说的话,你会遇到一个身穿蓝色衣裙的女子,她可以带你走。这是我能给你的,唯一的帮助了。”
说完这些,女子转身离去,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姑娘早已不见踪影。
劫数无谓人为,她所惧怕的,最终还是应验了。
战争虽然胜利,可皇甫凌山却再也没能回来,那个男子带着他的承诺,和她的思念一并埋在了茫茫黄土之中,如前世一般,葬身于徒留赫赫英名的战场上。
她永远记得那天,她正坐在桌边为他一针一线地赶制新衣,心中突然一窒,缝衣针刺破了手指。起身推开窗户,夕阳西下,火烧一般的晚霞染尽了半边天,映着院子里的无风自动的虞美人,一片又一片,红得就像抹不净的血。
心中仿佛,有一根一直紧绷着的弦铮然断裂。
那一刻她便知道,他出事了。
由于他坚持打下了这场胜仗,违抗圣上的旨意,皇上欲降罪于皇甫家,但因顾及市井言论,迟迟未找到适当的借口。没有人敢来看望她和儿子。只有一个身如标杆,面色黝黑的男子来找过他们,带来了他留在军营的东西,并劝他们尽早离开。
她默然,收下东西,谢过那男子,却执意不肯离开。
这里是他们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啊……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残留着他的气息,每一棵草木都是他们亲手种下,睁眼似乎还能对上他好看的眉眼,独自徘徊时,仿佛还会听见他轻轻唤她的声音。这样的地方,怎么舍得离开……
他不在了,她想就守着这庭院,守着儿子,度过余生也罢。可上天却像是与她作对一般,连这小小的心愿也不肯满足。
终于皇帝还是起了杀意,试图秘密灭掉皇甫满门,再伪造成山匪纵火。
“母亲,跟我走吧,戚大哥绝对不会骗我们的!”皇甫煜祺对执意不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