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甫凌山一个一个的点道,下面站着的士卒这才知道,原来平日里不拘言笑,看上去威严难以接近的将军,竟然记得他们所有人的名字和情况,还如此为他们着想。
“好了,大家回去都好好休息吧,”点到最后,只剩下了五百余人,皇甫将军不易察觉的叹息一声,向着下面低头压抑着情绪的手下说道“后天,就是我们大胜的日子了!”
哪怕那时胜利的欢庆中,已没有我的身影。
月升复隐,日落又出,平静的一天过后,即将迎来的,就是第二天残酷的杀戮。
黄昏,皇甫凌山的营帐中,戚文轩与他对饮,旁边还放着一盘蘸过芥末的鲜鱼肉,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话。
“将军……你家里不是也有妻子有孩子么……”已经喝到了三分醉,戚文轩问道。
“唉……都十三年没回去过了……”皇甫凌山说着,有些答非所问“也不知道儿子还认识不认识我……本来想打完这场仗就回去的……”
“那将军你……”戚文轩又端起杯子,仰脖干了,有些调侃着说道“你不怕死在这里,夫人孩子怨你一辈子?”
“那……那有什么的……”皇甫凌山此时也有些醉了“我、我跟你说,就算我活着回去,那皇帝老儿也要找我的麻烦,被那些家伙烧了粮草,又不听他的指挥,哼,到时候还不定怎么给我定罪呢……”
“文轩啊……哥告诉你……”皇甫凌山继续说道,眼睛有些朦胧了“别听那些人的,什么要当大官啊……多拿俸禄啊……都、都是胡话!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哥现在才明白,什么功名利禄,都见他的鬼去!人活着,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自己在乎的人在一起,实实在在的活着……其他的……到头来又有什么用啊……”
说着说着,不禁想起了自己多年未见,却再也不可能见到的家人。眼睛有些发胀,他随手拿起一块蘸了很多芥末的鱼肉放进嘴里,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这芥末,真辣啊……你看,辣得我,眼泪都出来了……”皇甫凌山自嘲般的笑笑。
“是啊……”戚文轩也放了一块在嘴里,使劲的嚼着,低下头,努力掩饰着眼眶中不住打转的泪水。
“这个,你替我拿着,”皇甫凌山将那个青铜质地的兵符掷在案子上“明天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埋在战场上,死的形状可不好看,甭抬回去吓人了。”
“将军,你、你会没事的……”虽是这么说,但谁心里都清楚,这一行,必死无疑。
“别说那些没用的……给我把、把兵符收好,继续喝、喝……人一辈子,像这样能有几回啊……”皇甫凌山说着,又斟满了酒。
烛火跳动,垂下的长长蜡泪,又岂是只为了自己生命的终结。
时间无谓悲欢,不知聚散,还是走到了第二日的正午时分。戚文轩看着皇甫凌山带兵纵马远行的身影,攥紧了袖中的兵符。
“所有人集合,在河流附近暗处埋伏准备,等待敌军前来。”戚文轩敲击铜鼓传令道。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所有人的心都悬着,不知道那五百人的命运如何,如血的夕阳挂在天边留恋不去,将整个大地染成一片赤色。绯色的云霞笼罩天空,这时,在天地交接的地方,随着滚滚烟尘,奔来一支队伍。
而仔细望去,那纵马领头的,正是皇甫凌山。
“各队听令,准备战斗!”话音刚落,将军一行就到达了江边,此时留守的人才发现,正午时去的五百余人,现在只剩下不到一百人。
“你们,快点过河去,我来斗斗他们!”皇甫将军对着剩下的一百人高声喝道,奋力挥舞起手中的戟向敌人攻去,为剩下的人争取时间。
敌军只想快点了结了这个碍事的将军,好把剩下的军队都消灭了,他们看到是皇甫凌山带领,还以为他们军中死伤甚多,只剩下这么多人,便求胜心切,想若是打赢了,回去到君主那里报喜,又肯定会有非常丰厚的奖赏呢。
他在如血的夕阳下挥舞着戟,完全不顾飞来的箭镞和敌人的刀剑,仿佛在用自己的鲜血为国家取胜祭献一般。头上的盔被敌人的乱刀打落,露出那颗永远不肯向有违良心的事低下的头颅,寒光一闪,又是一刀重重砍下。
那双充斥着悲愤的眼睛,定格在这幅残阳的画面,再也没有闭上。
一半的敌人尚未完全渡河,埋伏已久的军队就冲了上来,全都红了眼睛拼命地厮杀。即使右臂中了箭,也要用不熟练的左手拿着刀向敌人砍去。他们大声的吼叫着,有的甚至嘴边都流出血来。
敌军猝不及防,不到半个时辰就被皇甫一方的军队消灭了。
一片死寂的战场上,戚文轩安排人统计死亡人数,照料伤者,自己渡过河去,慢慢走到死去的皇甫凌山身边,他依旧怒目圆睁,手中还紧紧攥着杀了无数敌人的戟。
颤抖着抬起手抚上他的双眼,看着瞑目的将军。戚文轩拿出他昨夜交给自己的兵符,放在他的手中,起身向着他,深深鞠了一躬。
夕阳终于沉下山去,青铜质地的兵符,在太阳光线完全消失的那一瞬闪出奇特的晶芒,美得就像皇甫凌山那夜眼眸中,转瞬即逝的晶莹泪光。
------题外话------
因为这章字数较多所以今日就三更啦~
第十五章 虞美人(一)
又到了夏季,正是虞美人的花期,蓝凌萱看了看窗外盛放的花朵,火红的花生长于细长直立的花梗上,像极了垂头沉思的女子。
“妙弋,如今你也依旧不肯醒来么……”蓝凌萱对着那株虞美人,柔声道。
虞美人在风中点了点头,似是在回答她。
蓝凌萱叹了口气,想起她当年见到虞妙弋的情景。
“我知道你能听到我的话……”那年她路过一处已成为废墟的房子时,一个细细的声音响了起来“请你把我带走好么?”
“你是……”蓝凌萱停住脚步,寻找着声音的来处。
“我是你旁边的那株虞美人啊……请你把我带走吧。”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能听懂你的话?又怎么知道我能带走你?”
“曾经有人告诉过我,若是我以后想离开这里,就等一等,会有一个蓝衣女子经过,她可以帮助我,”那个声音说着“若你想知道我的故事,我可以在路上慢慢告诉你。喏,那边有一个罐子,虽然破了点,但是应该可以盛下我。”
“好,”她蹲下,小心翼翼的把那株虞美人挖了出来“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是个花妖,我叫妙弋,虞妙弋。”
花妖妙弋,也曾是历史上项王的美人,虞姬。
--引子
梦中,是冲天的火光和尸横遍野的战场。四面回荡着楚人的歌谣,肤色古铜的男子艰难地对她伸出手去,表情痛苦的面容在肆虐的火焰中片片破碎。
“妙弋……”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沉地唤着。
“王……”她挣扎着想要从梦中醒来,却像是被什么抓住了一般无法逃脱。
“阿娘,阿娘。”被一双手推醒,她这才从方才的噩梦中睁开眼睛。
“母亲又做噩梦了?”皇甫煜祺说道,有些担忧的样子。这一阵子母亲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或者根本就睡不着。
“只是做梦而已啊……”皇甫氏把手放在自己的冷汗淋漓的额头上,舒了一口气“嗯,没事了,你回去睡吧。”
“嗯……”皇甫煜祺点点头,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说道“母亲,您放心吧,父亲领兵打仗这么长时间了,这次一定也不会出问题的。”
“嗯,我知道。”皇甫氏勉强笑着对懂事的儿子说道。
皇甫氏看着儿子走出房间,为她轻轻合上门。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段时间总会有不好的预感呢……就像是,当初的心境……”她喃喃自语道,披衣起身,走到窗子前面,卷起垂下的水晶帘,望着被乌云遮住一半的月亮,刚才梦里的那种痛苦和不安再一次袭上心头。
“历史终将重演,星辰轮转,再次排列。难道这就是所谓逃不开的宿命么……”她轻声道,言语苍凉。
“项王……”那片乌云慢慢漂移,遮住了月亮的大半光芒,一声叹息滑落。
几百年来,她始终沉睡在那片花丛之中不愿醒来,梦里不断重复着旧日的场景。
彼时,塔石村,她正在山上采药,忽见一匹马狂奔而来,那马儿通体乌黑,只有四只蹄子如初雪般洁白,马上的男子显然难以驾驭它。她看到如此伟岸的男子面对失控的坐骑手足无措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便索性轻功而下,坐在了他前面,直接拉过缰绳。
“姑娘……你……”马上的男子一下呆住了,不知是这一身红衣的姑娘是从哪来的。
“堂堂八尺男儿,却无法收服一匹马儿么?”她勒住缰绳,调侃着回头。
四目相对,背后的男子剑眉星目,仪表堂堂,一双重瞳炯炯溢彩,熠熠生辉。回眸的女子眉如翠羽,顾盼有神,肌肤胜雪,颜若朝华。一时间两人无言,虽是初见,却有着莫名的亲切。
“姑娘竟能驯服这匹举世无双的乌骓马,在下感激不尽,”男子打破沉寂道“敢问姑娘芳名?”
“妙弋,虞妙弋。”她轻声回答,看着他的眼睛。
“我的眼睛……你不害怕么?”他问道,一般的女子见到重瞳都难掩惊讶和恐惧。
“为什么会害怕?重瞳子是吉相啊……”虞妙弋说道,没有丝毫意外之情。
“姑娘可愿意同在下去军营?”男子说着,忽的笑了,那笑容明朗又落拓。
“可是公子,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她愣了一下,却也并不觉得难堪。
“在下项羽。”他说道。
“项羽又是谁?”她故意再问他。
“一个可以终结乱世的人。”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那目光,像是黑夜里燃烧的火焰。
“那么,我便与你回去。”她亦笑了,一双明眸如黑山白水般分明,弯出好看的弧度。
男子有些粗糙的手掌覆上她持着缰绳的手,她仿佛可以听见他一身劲装下的心跳。沉稳而令人心安。她突然觉得,身旁的这个男子或许将成为她的整个世界。
自己已经一个人度过了太久的时间,也是有些寂寞了吧。
有这样的一个人陪伴,或许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呢。
人生若能只如初见,人生岂可只如初见。她随他去了军营,见到了他的朋友和下属。
她忘不了范增打量她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掩饰不了的失望。
第十五章 虞美人(二)
战事胶着,一日夜半,她从梦中醒来,却不见身边的项羽,望向窗外,一弯苍白的残月挂在漆黑的夜幕,远处传来隐约的狼嚎,在寒夜中显得格外凄厉。她有些不安地披衣起身,走出帐外。楚军中军大营的篝火依旧燃着,她即使未靠近,也能听见里面的争论声。
“我以为你会带回来一个吕雉一般的女人……可是……”那是范增的声音。
“为什么?我不能理解,妙弋有什么不好的。”项羽着急地为她争辩着。
他因为她……竟与亚父起了争执么……她的心蓦然沉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劝帐中的两人。
“她根本不是可以做皇后的人,不是可以助你得天下的人。你的对手是刘邦,他有一个工于心计、助他某事的女人。可你的女人,没有吕雉心狠,更没有吕雉的辣手毒计。这样一个像白兔一样无辜善良的女子在你身边只能消磨你的斗志!”范增说道,语气里有着明显的不满和痛心。
“我不觉得争天下和女人有什么关系!”项羽的声音高了起来,转身走出营帐。
“唉……”范增看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声“一介武夫,如何谋天下……”
她听到这些话,莫名地觉得似乎是自己拖累了他,她迟疑着,最终还是决定离去。
“妙弋,你怎么在这?”就在转身之际,从营帐中走出来的项羽已经看见了不远处徘徊的她“怎么不在帐中好好待着,夜深风紧,着了凉怎么办。”
“因为我……因为我亚父与你生气了么?”她把头低了下去,轻声问他。
“没有……”项羽解下披风为她围上,拥着她走回营帐,摇摇头说道。
“你别骗我了……”虞妙弋双眸低垂“我方才……我方才都听到了。”
“妙弋,你听着,争天下,与女人没有干系,你不必要愧疚,”他俯下身,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直视着她的眼睛“傻丫头,别胡思乱想了。有了你,我已经很幸福了。”
“项郎……”她靠进他宽广的怀抱。
“妙弋……没事的……我们会赢的……”他温柔地环抱着她,认真地说道。
“嗯……”她应道,心中却还是有挥之不去的隐隐不安。
自从同项羽回了楚军营,她就一直随军征战。
她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们要去争夺天下,为什么要过着刀口饮血的生活。她看着她身边沉沉入睡的男人,他今日受了伤,背上的口子触目惊心。
多少个夜晚他都是这般皱着眉入睡,眉间的忧虑似乎永远都抚不平,她伸出手轻轻摩挲着他皱起的眉头。
“怎么了?又做噩梦了?”男人醒了过来,握住她的手。
“没有,”她摇摇头,说道“项郎,我们不打仗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妙弋……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他说着,轻叹一声“就这样放弃我有何面目面对那些死去的弟兄,又该怎么面对江东的父老。再说,就算我们放弃了,刘邦也不会放过我们的。所以……不管多么困难,不管胜负,这场仗都必须打下去。”
“等我们赢了,我就是皇帝,你就是我的皇后……”男子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抚慰般地说道。
“我不要当皇后,我只要你好好的,我只要和你在一起,这样就好了,”虞妙弋低声道“项郎,你知道么,每次你上战场我都好害怕,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回来……我害怕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了……我真的好害怕……”
“别怕……妙弋,我在,我一直在……”他承诺般地说道,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吻上她的唇。
“战争结束了,我就带你回家。”他说着,坚定的语气。
暗夜,一滴泪从女子的眼角悄然滑落。
垓下,风雪渐歇,夜慢慢深了,她为项羽准备好酒菜,静静地等着自己心爱的男子回来。
红泥小火炉温着酒,菜已经不知热了几次,他终于回来了,他看着她,仿佛苍老了许多,落在盔甲上的风霜那么冷,似乎永远都无法融化。
“项郎……”她正欲说什么。
“妙弋,你听……家乡的歌声……”他说道,一双重瞳中有她从未见过的疲倦。
“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伤。最苦戍边兮日夜彷徨,披甲持戟兮孤立沙岗。离家十年兮父母生别,妻子何堪兮独宿空床?”
“……”她不知说什么,只是担忧地望着他。
“妙弋,来,我们出去吧……有多久没有听过这样熟悉歌谣了啊……”项羽说着,牵过她的手,两人相携走出营帐。
楚歌四面,万千吟诵,宛如在耳边咏唱着死亡的曲调。“楚”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刺耳如裂帛的声音混杂着歌声,一下又一下如长鞭般抽在将士们的心上。在这样的夜里,思乡之情更盛。
“白发倚门兮望穿秋水,稚子忆念兮泪断肝肠,家有余田兮谁与之守,邻家酒熟兮孰与之尝。父母倚门兮望穿秋水,稚子忆念兮泪断肝肠。胡马嘶风兮尚知恋土,人生客久兮宁忘故乡。”
楚军将士们受感,默默地低下了头,雪又开始纷纷扬扬的飘洒,项羽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混沌的夜色如同看不见的未来,她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微微颤抖,她侧过头看他,不知是怎样的心境。
第十五章 虞美人(三)
“一旦交兵兮倒刃而死,骨肉为泥兮衰草濠梁。魂魄悠悠兮枉知所倚,壮志寥寥兮付之荒唐。当此永夜兮追思退省,及早散楚兮免死殊方。我歌岂诞兮天遣告汝,汝其知命兮勿谓渺茫。”
这些歌谣正唱到了将士们的心里,她听到周围刻意压抑着的哭泣声。一滴滚烫的液体滴在她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