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他是到另一个世界去找他的幸福了……”
十五年后的夜空,悠然中,又是一颗流星划下,缀起满天星光。
夜,又恢复了从前的宁静,镜水湖湖面映着的那个月影,依稀如初。
只是,又一个灵魂在纷争中离去了。
黑夜白昼在风中守候时间的轮廓,回程路途的一切安静却孤单。追影只身骑着一匹黑马,悄然穿行在山间小道,白色长裙早已换成了黑色的夜行衣。
十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寂寞。
她从哪里来,有没有家人,这些记忆不知为何总显得模糊。每次试图回忆,都会引起脑颅钻心的疼痛。
而清晰的记忆,仿佛是从遇到阁主池寒瑛那天才开始的。那个永远身着黑衣的女子答允她能给她内心所向往的地位和权力,只要她作听风阁的杀手,为她杀三个人。
抵挡不了那阁主神秘的笑容和话语,她不多时就达成了这场几乎是出卖自己的交易。
从此她投身池寒瑛麾下,化名追影,戴上了那张人皮面具,十年都没有摘下来。
时间随风流逝,黑夜隐蔽了她的身形。
第八日清晨,听风阁七星堂。
“追影,不错,又为我除掉了一个对手。”池寒瑛端坐在金椅上,大朵曼陀罗黑纱碧霞罗,逶迤拖地黑色散花裙,身披银丝薄烟纱,一头黑发斜挽成高高的灵蛇髻,不饰珠翠。
她面容虽清秀可人,却带着拒人千里的漠然。柳眉深瞳,眼波里隐含着不为人知的忧伤与绝望。
身后华贵的虎皮毯从椅背直拖到地上,女子的左手反复摩擦着那块刻有“泉”字的冰冷佩玉,嘴角绽开一个戏谑的浅笑“我说到做到,追影,我只要求你为我完成三个任务,方才,是第一个,算是练手罢。现在,第二个任务,古月堂副堂主箫昀。”
池寒瑛说着,掷下一个匣子“把他的香囊带回来给我。”
古月堂,是与听泉斋、凝霜居、摘星楼并称的中原武林名门之一。原堂主死后,由其次子箫冽任堂主,其兄箫昀任副堂主。与听泉斋本有联姻之传,却最终不了了之。
中原武林皆知这副堂主箫昀腰间戴有一香囊,珍惜无比,据说其内盛有苗疆至宝之一的苍岩花,只要尚存一息,便可扭转生死。
很多人去苗疆寻找这宝物,却大多都被司花侍女下蛊致疯致残。
没有人知道他的花是如何得来的。而他也从不将其轻易示人。
要拿走他的香囊,就等于是先取走他的性命。
“是,阁主。”追影接了匣子,领命而去,衣袂随风飘动。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啊,”待到手下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池寒瑛才叹了口气,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这个解决了,就该轮到你了……”
“箫冽……”站起身,一身黑衣像暴雨前的墨色云朵,走下金椅,向屋后的月亭踱去,轻轻地声音如太息一般弥散在微寒的空气中。
时日已是初秋。
“箫冽,你忘了让你来这里的原因了么?”梦中传来的,是自己当年严厉的声音。
“哥,我知道……可是,”箫冽为难地答道,声音渐渐低下去。
“可是什么,就为了这么个女人,你连家都不要了么,”箫昀冷冷地说“别忘了父亲还在等你回去,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哥……要是……要是那么做,就等于要了她的命啊!”箫冽有些哀求地说着,皱着眉抬眼看向高过自己一头的兄长“能不能……”
“啪--”一巴掌扇过去,箫昀压低声音吼道“你还是不是个男人,知道自己是干什么吃的么?!”
“我再给你十天时间,要是你办不好,我连你带那个女的一起解决了,”箫昀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说道“到时候别怪哥哥心狠。”
“哥……哥……!”箫冽捂着脸喊道,然而只看见箫昀决绝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再也没有回过头看他一眼。
弟弟的喊声渐渐远去,变得模糊不清,梦境切换,十日后,风之谷。
“家父身体有恙,不久亟有性命之危,还望晓涵姑娘赐药,否则我纵把性命拼上,也不能空手回去。”双方立于岩上,箫昀抱拳请道。
国晓涵身着黑色衣衫,腰系银色绸缎,衬托出姣好的身姿。清丽可人的面容,不施粉黛。及腰的长发用左右两根银色丝带慵懒束起,其余青丝任其散落,随风飘舞。眼中闪过无奈,坚定和矛盾。
“可是奇花宫主吩咐,这苍岩花乃我奇花至宝,任何人来取不得给予,若有闪失,晓涵的性命,也自然是不保了,”话说着,女子攥紧了袖中的短剑。“公子,请吧。”
第十二章 索情簪(四)
箫昀两道剑眉拧在了一起,手中的九节棍早已扫来,青铜色的长棍在空旷的谷地带出呼啸的风声。
一道道弧线闪过,卷起地面的草木枝叶将两人包裹起来,旋风带起飞花针叶直扑向不远处卓然而立的女子,花叶草木皆可伤人。
国晓涵身形轻盈,手中短剑出鞘,和着周围的凌厉风声,微动手腕,斜斜划出一条剑虹斩向周缘的旋风。
剑虹闪耀,连绵不绝,起止相接,不见丝毫破绽。
不多时,箫昀用九节长棍费心筑起的草木迷墙就已被女子攻破。
箫昀眼见此路不通,正待变换计策之时,国晓涵飞身跃起,轻舒手臂,短剑上凝聚起灼人的绯色晶芒,纤细的手腕又是一抖,宝剑顺势飞向男子的肩膀。
箫昀回身欲以棍相护,怎料身子不知为何动弹不得,沿着长棍看去,只见一条青色的灵蛇盘曲于上,向上直至肩膀,龇牙吐信,正是那女子剑气所召出。
“叮--”伴随着尖锐的金铁交击之声,女子的短剑于半空落下,直扎入岩石中,岩石裂开,剑尖的绯色晶芒爆发出一阵耀眼的闪光。
来人手中长剑应声断为两半,国晓涵惊异望去,只见箫冽手持断为两半的长剑,由气喘吁吁的样子看,显然是刚赶过来。
“你……”国晓涵张了张口,不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别……别伤害他……”箫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他,他是我哥哥……”
“啊?”黑衣女子急忙收了招式,召回灵蛇,看向对面持棍的男子“你怎么,怎么不早说?”
“我早说,你就会给我苍岩花么?”箫昀按着手臂上被灵蛇所袭造成的伤口,神情痛苦“像你们这种苗疆女子,心肠最是狠毒。动不动就拿这些东西暗中伤人。”
“……”黑衣女子低下头,不安地搓着衣角,从袖中取出解药,怯怯地递给箫冽“这个……快给你哥哥抹上吧……一会儿工夫,就该好了。真是对不起……”
“晓涵……”箫冽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箫冽,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国晓涵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背过身,并不直视着他“那苍岩花,我待它成熟了就摘给你。为了你,没有什么我是不敢做的。”
“真的?!”箫冽惊喜之余,却又有些担心“那你们奇花宫主那边,你该怎么交代……”
“大不了我们一起逃了,离开这风之谷”国晓涵轻叹一声,转过身来看着自己心爱的男子“不管是天涯海角,只要有你在,就足够了……”
“……”男子垂下眼帘,轻轻点了点头,并不回答。
风之谷一战的场景渐渐模糊,逐渐幻化成一片幽深的黑暗,那是十三年前的一个夜晚。
“箫冽,你要走,可以,”黑衣女子咬着唇说道,向着面前的男子摊开手“把苍岩花还给我,我好回去向奇花宫主复命。”
“苍岩花?”箫冽撇了撇嘴角“苍岩花我哥哥早就带回去了。”
“那……”国晓涵攥紧拳头,终于支撑不住,恳求道“那你能不能留下……我这样一个人……真的好怕……”
“晓涵姑娘,萧某还有家事在身,况且婚事已定,还请姑娘放我回去,勿再念及,”箫冽说着别过头去“我们……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吧……”
“婚事已定?!可是你……你从来没有说过……”从未听过如此疏离的称呼,女子惊异地抬起头看着他,遇到的却只是他躲闪的目光“是谁……?”
“夜飔的妹妹。”箫冽答道,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箫冽……!”女子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袖,却被他生生扳开,同时手上一阵刺痛,一枚已经淬过药变了颜色的银针深深扎入她手中的穴道。
看着男子再也不肯回头的身影,她失望地喊道“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对不起……”箫冽喃喃说道,伴着一声叹息,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滑落在风中。
走出风之谷,树影婆娑,随着一阵窸窣声,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从高高的树上跃下,仔细看去,正是箫冽的哥哥箫昀。
“不错,你小子终于还是出来了,”箫昀说着,语气冰冷“七花散给她下了?在刚才那枚银针上?”
“……是……下了。”箫冽低声答道。
“还行,不用我亲自动手,她无论如何不能再活着了。”箫昀冷酷地说道。
“假如她活着,这苍岩花的下落迟早有一天要被她那劳什子奇花宫主知道,到时候咱们可就麻烦了。反正她,迟早都是要死的人了。走吧。”
梦境渐渐破碎,弥漫着夜半黑暗的气息,一片空洞的墨色里,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声音:“箫昀!你还我的苍岩花来--你还我的命来--”
感觉到脖颈处一阵冰凉,箫昀猛的从梦中惊醒,冷汗淋漓。摸摸随身的香囊,还能清晰地触到苍岩花的形状,他舒了口气,心跳逐渐平复。看看窗外,是即将天明的时刻,屋内,已经稍稍有些亮了。
“今天怎么这么多怪梦……”他不禁感到有些奇怪,自言自语道“还好,苍岩花还在,那死人也早就该在苗疆的土里化成齑粉了吧……”
“现在是还在,可是一会儿呢,大概就不在了吧。”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一个女子清晰的声音。然而却只闻其音不见其人。
“谁?”箫昀兀的起身,摸向枕下,却找不到平日的皆放置于此的九节长棍。
第十二章 索情簪(五)
“箫堂主莫非不认识我了么?”女子的声音仿佛从四面传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那苍岩花,你也该还给我了吧……”
“不,不,我弟弟当年给你下了那么重剂量的七花散,你应该已经死了。”箫昀说着,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是啊,我是应该已经死了……”女子的声音有些戏谑。
“你到底是人是鬼,有本事你出来!”男子的声音有些颤抖。
“好啊……那我就出来让你看看……”随着一阵阴枭的笑声,内室的门吱吱呀呀的响了起来,一只骨瘦如柴却沾满鲜血的手缓缓推开了门,指尖还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你们的毒药害的我好苦……你看我的手……”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那身影渐渐靠近,然而箫昀却是半分动弹不得,他依稀还能看见,自己手臂上龇牙吐信的青色灵蛇,女子的双手伸出,直直伸向他的脖颈。
“啊--!”只感觉那双手越收越紧,箫昀慢慢喘不过气来。此时一阵刺痛,脖颈上冰凉的感觉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右肩深入骨髓的疼痛。
偏头看去,只见一根簪子没入肩头,再抬起头时,国晓涵的影子早已不见。
“这……搞什么鬼……”箫昀挣扎着想要拔出右肩的簪子,无奈那簪子刺得精准,那簪子上的毒药又瞬间弄得全身酸麻,正好定了他的身形。
“箫堂主啊,我劝你还是乖乖的坐着,别乱动,不然这沾血即发的毒,可会越扩散越快呢。”重重帘幕后,悠然走出一个白衣女子。
“阁主给的迷魂香果然起作用,也不知道你刚才看见了什么,吓成那个样子,动来动去的还真让我不好下手。”
“迷魂香?阁主?”箫昀不知道这女子是什么来头“姑娘,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又何必伤我?”
“呦,瞧你这话问的,追影不过是个杀手,取你性命也是奉阁主之命办事,你我是否相识,有何冤仇,又有什么干系。”追影淡淡说道,收起燃尽的迷魂香灰。
“追影……”箫昀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般说道“你们听风阁和我们古月堂素来不相往来,有什么冤仇一定要至我于死地。”
“箫堂主还真有意思,动不动就搬出‘冤仇’二字来压人,这世上没缘由的事多了去了,只道是‘冤有头,债有主’,可事实,却不尽然如此呢。”女子笑了,有些妖艳,轻轻掏出袖中的短剑凑到箫昀身边“不过有些事,冥冥之中,上天可都看着呢。”
“姑娘,你别害我,万事好商量。”看着寒光闪闪,渐渐逼近的短剑,箫昀不禁又出了一身冷汗,有些哀求的说道。
“谁倒稀罕用这剑害你呢,”剑锋一转,干脆利落地割下男子从不离身的香囊“我只要带这个回去。剩下的,交给它就是了。”女子神秘地笑着,盯着他肩头的簪子。
“你……”
“堂主忘了么,追影,一生只杀三个人,一簪,一命。”女子说完,轻盈的从窗口跃出。白衣飘举,宛如暗夜的妖姬。
女子飞身而出的一瞬间,自簪子处弥漫出七种花的香气,渐渐混合成一种诡异的香味。
七花散。
正是当年他吩咐弟弟对国晓涵下的毒药。
第二日正午之时,久久不见副堂主出门的弟子推开房门,才发现箫昀靠在床柱上,七窍流血,爪甲呈现出青紫色,早已没了气息。
又将近过了一个月,听风阁七星堂,依旧是清冷的厅堂,高高在上的虎皮金椅,一身黑衣的女子。
“阁主,最后一个任务是什么。”一身白衣的女子恭敬立于座下请命道。
“追影,其实这后两个任务该让你一并完成的。”池寒瑛素手从香囊中取出尚自完好的苍岩花,眼里流过复杂的神情。
“说到这你也该猜到了吧,最后一个要杀的人,就是古月堂堂主箫冽。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去吧。等你回来,就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是,阁主。”追影抱拳转身离去。
待到那白色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这个阁主这才叹了一口气,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三针尽发,旧日记起。明夕何夕,人已生离。”
轻轻的声音,带着薄凉的寒意,弥散在深秋的空气中。
“追影,等不到你回来了,我且去那里,为你们送葬吧……”
继听泉斋斋主,古月堂副堂主逝世之后,中原武林支柱四中有二元气大伤,各个小门小派蠢蠢欲动,作为龙头的摘星楼和凝霜居更是相互排挤,都意欲争夺武林霸主高位。
江湖已显出一片混战趋势。全靠古月堂堂主箫冽支撑,才没有陷入大乱。
不消十日行程,追影就来到了古月堂所坐落的那一片枫林。红枫似火,萧索秋风中,漫山遍野尽染。不远处的寒冰洞逸出阵阵白气,副堂主箫昀的尸体,就放置在那里。
追影依旧一身白衣,似乎无意将身形隐蔽在这火海枫林中,小心地向前看去,只见一蓝衣人背对她而立,低头凝视着地面。
追影一愣,为什么,为什么那个背影,看起来竟是那么熟悉。难道是,是曾经见过他么。她狠狠地摇了摇头,抬手扶稳发髻上的簪子,把这些想法从脑中驱赶出去。
她现在需要的,不过是自由,地位,以及梦寐以求的权力。
忽然,那个蓝衣人说话了:“谁在我后面?”声音竟是那般安宁,像淡然清新的风拂过面颊。
第十二章 索情簪(六)
追影心下一惊,糟糕,一个失神竟让他发现了。于是不由分说一剑疾刺过去,箫冽拔剑向后,顺势转身,在电光石火间封住了背后疾刺而来的一剑。
只听“叮、叮”两声,金铁交击,两人乍合又分。两把剑,如同闪电般耀眼。
一道道晶芒横过交错,剑气纵横交织成细密的网幕,横亘在两人之间。
枫林中,无数红叶飘转落下,随即被锐利的剑气搅得粉碎,像赤色的烟火一般散开,与剑气相携,刺得人脸颊隐隐作痛。
箫冽的长剑逼来,追影持短剑斜划做挡,剑虹斑驳中,依稀看见男子长剑剑背刻有奇特的纹样,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