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淑嘉对着冯援手里的涂满墨汁的纸张辨认了老半天,觉得小孩子还是需要鼓励的,想了想,笑赞道:“援弟画的不错,这,这是……嗯……是‘黑云压城城欲摧’吗?”
冯淑嘉懵然,那是什么,他怎么没有听过?
不过,既然姐姐笑了,说了不错,那就是夸赞他了!
冯援顿时高兴起来,猛点头道:“是,是,是‘嗯嗯嗯……摧’!”
奶声奶气的,嗯嗯半天,除了模糊的一个“摧”字,别的什么都没听出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冯异要回来了
一旁的白氏见状开怀大笑,一手拉着冯淑嘉,一手抚着冯援,只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眼前的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更加可爱的了!
哦,或许是有的,不过,那个还在她的肚子里呢!
午饭后,冯淑嘉陪着冯援闲画几笔,勾勒出一柄古朴厚重的长槊。
冯援见了立刻鼓掌叫好,还一个劲儿地兴奋道:“有!有!有!”
冯淑嘉知道他说的是演武场上有这种兵器,便笑赞道:“援弟记性真好!这个就叫做‘槊’,是一种兵器……”
说到这里,冯淑嘉兴致突来,提笔铺纸,跟冯援说:“我来画对大板斧吧,那可是父亲的武器,鼎鼎有名的!你见过的,只是那时候你太小,大概还不记事……”
冯淑嘉边说边提气运笔,先是简笔勾勒其形,再用工笔仔细晕染,神情认真而专注。
冯援见状也踮起脚尖,双手扒在桌子上,安静而认真地看着冯淑嘉作画。
墨汁凝聚又散开,渐渐的,纸上呈现出两把斧柄相交的古拙又锋利的战斧来,凌厉的战意透过纸张浓墨散发出来。
就连在一旁给肚子里的孩子做小衣的白氏也被吸引了过来,认真地看着纸上的那两把宽而扁、拙而锋的战斧,惊叹道:“真是太像了!用笔大处疏朗,小处细腻,形神兼备,栩栩如生!嘉儿,你这画技果然又精进不少!”
冯援也忙拍手叫好,仰着小脑袋,满脸钦佩地看着冯淑嘉。
冯淑嘉谦逊笑道:“谈不上精进……大约,是对父亲的这对战斧印象太过深刻吧……”
所以就连在演武场向张护院讨教时,她有时都会忍不住将兵器架上的板斧取下来,拿在手里掂量掂量,忍不住雀跃地挥动几下……
当然,没什么力度,不过是和寻常人砍柴差不多吧。
饶是如此,也让张护院惊讶地赞了一句。
大约是觉得高门大户的闺阁女子,能有如此臂力已经算是不错了吧。
可是,这对于她来说,却远远不够。
提起冯异,白氏叹息一声,将桌案上的战斧图拿起来,仔细地打量着,似乎从中可以想见冯异的挥斧力战的英姿威武来。
冯淑嘉见状,眼睛一亮,提议道:“母亲,不如,你来画一张父亲的小像吧,正好配这两把战斧!而且,也可以让援弟熟悉熟悉父亲的样子,免得将来父亲回来了,他却不认得,父亲得有多伤心啊!”
白氏闻言一怔,脱口惊讶而出:“你怎么知道你们父亲可能近期回京了?”
这下轮到冯淑嘉惊诧发愣了:“咦?父亲要回京吗?!”
语气间难掩惊喜和期待。
相隔一世的父亲呵,终于有机会再见面了!
白氏这才蓦地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失言了,想了想,干脆坦言道:“也不确定……只是,你父亲在四月底的来信中说,他近期或许会奉召回京……”
所以她才一直瞒着两个孩子,就怕到时候万一冯异回不来,两个孩子会失望。
冯淑嘉惊讶,前世冯异可是直到次年的初冬,才因为一场对战西凉的小胜,趁机上书请求亲自回京禀报战况战功的。
回来之后,就立即将李景拎到自家的演武场,刀枪剑戟,所有的武器都轮番上阵,好一通教训,直到李景累趴在地,一遍一遍地保证他一定会对她好,这才勉强放过他的。
想到这里,冯淑嘉心里一热,又酸又甜,差点没流下泪来。
好在她知道现在不是感性的时候,努力镇定下来,脑子里飞快地回想思考着,上个月京城或是西北边境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以至于让冯异有了或许回京这样的推测。
可是,一无所获。
“母亲,父亲怎么会突然间说要回京的?”冯淑嘉想不明白,干脆直接问白氏。
白氏想到那封书信上的内容,一脸温柔地笑道:“你们父亲说,圣上最近降谕褒奖了他和西北的将士们,他便想要趁机上书请求回京一趟,看看能不能赶在五月底或是六月初之前抵京。”
五月底六月初,是白氏肚子里的孩子出生的日子,冯异想赶在此前回来,自然是不想再像前两次一样,错过孩子出生的重要时刻,留白氏一个人孤单无助地分娩。
这冯淑嘉明白,可是隆庆帝为什么会在此时降谕褒奖西北将士?
前世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该不会是汾阳王别有所图,私下里鼓动的吧?还是说,西北又将起战事,隆庆帝少不得倚重冯异?
冯淑嘉心里乱糟糟的,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怕白氏看出来了为她担心,冯淑嘉只得强压下满腹忧思,欢喜地和白氏说起冯异回京的事情来。
冯援听不懂,却也乖巧地伏在冯淑嘉膝头,安静地凑趣。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隙投射进来,给低声说笑的母子三人都蒙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温馨极了。
傍晚时分,严嬷嬷回来了,得知冯淑嘉一直留在颐和堂,便直接寻了过来。
冯淑嘉得到消息迎出去时,严嬷嬷已经到了院门口。
“嬷嬷怎么回来了?”冯淑嘉惊诧,又一脸忧色地低声问道,“公主还好吧?”
严嬷嬷点点头,简洁回道:“那幅《绘;amp;lt;赵中丞折枝石榴;amp;gt;图》要回来了。”
那就是没事了。
对于寿阳公主来说,只要林驸马的遗作回到了她的手里的,那就是没事了。
冯淑嘉舒了口气,一面伴着严嬷嬷往正屋行去,一面低声问道:“嬷嬷没有留在公主府陪伴公主,却急急忙忙地回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严嬷嬷看了冯淑嘉一眼,低声回道:“公主不在府里,从汾阳王府一出来,就进了宫……”
哦,原来是找隆庆帝哭诉委屈去了,那严嬷嬷自然是不方便随同前往了。
冯淑嘉心里有了底儿,面上便轻松起来,一路引着严嬷嬷和白氏见了礼,又相伴回到了得宜居。
“瑞珠,你出去候着。”一进屋,严嬷嬷就遣走了瑞珠。
冯淑嘉见状,递给采露一个眼色。
采露会意,随同瑞珠一起退了出去,放下竹帘,在外头守着。
第二百一十七章 宠女成狂
见人都出去了,严嬷嬷长吐一口气,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神色疲惫,再没了平时的严肃端正。
冯淑嘉想,严嬷嬷这是真的从心底接受她这个徒儿了,所以才会在她面前如此放松吧。
“嬷嬷,喝口茶,缓缓劲儿。”冯淑嘉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上。
严嬷嬷也没有推辞,接过来,轻啜两口,只觉得清香的茶水瞬间冲散了内心的郁气,整个人渐渐地又活了过来。
坐直身子,放下茶盏,严嬷嬷对冯淑嘉点头赞许道:“你今日做得很好。”
懂得藏拙,懂得置身事外,保全自己,没有因为赏荷会上寿阳公主的特意“招待”,就感情用事地掺和进是非争端之中。
冯淑嘉一笑,实话实说:“那是因为我没有机会做不好。”
严嬷嬷一怔,旋即笑了起来。
可不是没有机会做不好吗,贞慧郡主一上来就冷不丁地刺过来一刀,寿阳公主当即愤然离席,满座哗然,追的追,躲的躲的,她和冯淑嘉设想的应对贞慧郡主惯用的各种阴招的法子,根本就没来得及一一施展!
“可是,你要记住,这一回你没有机会出错,不代表下一次别人就会放过你。”严嬷嬷端正了神色,肃然道,“连当朝第一公主的面子也不给,就连汾阳王也纵容她胡闹,这个贞慧郡主,往后你见了她可得绕道儿走!”
那她可做不到。
冯淑嘉心里微微叹息,汾阳王离她太远,既然现在贞慧郡主主动送上门来,她正求之不得呢,又如何会避如蛇蝎。
“我会记下嬷嬷的忠告的。”冯淑嘉认真应下,转而低声问道,“怎么,为了那幅画儿,公主还和汾阳王起纷争了?”
严嬷嬷警示地看了冯淑嘉一眼。
冯淑嘉知道严嬷嬷是在责备她打听不该打听的事情,但还是硬着头皮解释道:“嬷嬷不是让我避着点贞慧郡主吗?既然此人如此可怕,那不弄清楚她背后的依仗,我怎么能安心呢?”
弄清楚贞慧郡主在汾阳王心里到底有多重要,她才好对症下药啊!
严嬷嬷想了想,接受了冯淑嘉的说辞,点点头,低声应道:“也不是起纷争,汾阳王只是问了公主一句话——‘君子一言九鼎,皇家又是否能出尔反尔?’”
冯淑嘉一惊,汾阳王这话问得真是狠,寿阳公主若是一意坚持的话,只怕就要为隆庆帝招来出尔反尔、欺侮重臣的恶名了。
“汾阳王还真是护着这个女儿……”冯淑嘉叹息。
在这种情况下,汾阳王不是应该从中调停、徐徐劝解才对吗?这样火上浇油,到底是爱女成狂,还是别有意图?
严嬷嬷点点头,叹息道:“谁说不是呢?当时我们都惊呆了……贞慧郡主倒是神色坦然,洋洋得意,显然是对于这等情形早已习以为常,也怨不得她敢追上来继续和公主作对……”
冯淑嘉也忍不住感慨唏嘘,低声问道:“那最后,那幅画儿怎么又回到了公主手上呢?”
严嬷嬷神情哀伤,低叹一声,道:“因为公主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不是以皇室公主的身份,而是林樨未亡人的身份,来讨回亡夫的遗作的……”
冯淑嘉当时虽然未在场,但是也能从严嬷嬷的话里想见寿阳公主当时的哀痛欲绝,不禁长叹一声:“‘自古痴情空余恨’呐……那这样说来,汾阳王也不算是宠女宠到泯灭常情!”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更何况冯淑嘉说这话的时候还怨气难掩,愤然不平。
严嬷嬷看了冯淑嘉一眼。
她当然不会以为冯淑嘉是在为寿阳公主鸣不平,也不会认为这怨气仅仅来自于贞慧郡主在赏荷会上的讥讽轻蔑——冯淑嘉并不是那等小心眼又只会一味生气的人。
所以,武安侯府和汾阳王府这原本应该十分亲密的两家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旧怨吗?
那厢冯淑嘉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心中一惊,忙收敛起压抑不住的怒气,做出一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模样来。
好在严嬷嬷也没有继续追问,叹息一声,又回到了先前的话题:“汾阳王既然为贞慧郡主从圣上那里讨来了对付公主的利器,又如何肯轻易放还……”
冯淑嘉一惊,难道寿阳公主还有什么大杀招不成?
严嬷嬷又是一声长叹:“是公主说如果不让她带走驸马爷的那幅遗作的话,她就请林家的族老出面,一起来当面恳请……汾阳王顶不住那样的压力,这才松了口的。”
林家是传承百年的清贵名流,是士林领袖,文人榜首,汾阳王可以仗着隆庆帝的宠信不把那些当官儿的放在眼里,却不敢招惹这样底蕴深厚的大家世族。
而林家,哪怕不是为了寿阳公主,就是为了自家的颜面,也不会拒绝寿阳公主这个忠贞自守的未亡人的合情合理的请求的。
“可就是这样,公主还赔出了荔山居士的那幅《初荷图》,才勉强成交的。”严嬷嬷长叹一声,为寿阳公主哀悯不已。
“汾阳王真是好盘算啊!”冯淑嘉冷笑一声,却也很注意地没有像方才一样表露出太多的各人憎恨,低声道,“荔山居士的一幅画,可比林驸马的一幅画值钱多了!而且,贞慧郡主又可以凭此在荔山诗社压公主一头了……”
严嬷嬷点点头,神情哀伤,顿了顿,又抬头欣慰地看着冯淑嘉,长叹一声:“你能看得到这些,也不怕以后轻易地被贞慧郡主算计了。”
她今日可算是当面见识到汾阳王对贞慧郡主的宠爱了,真是令人咋舌又心惊不已。
寿阳公主好歹是当朝得宠的公主,又有林家做靠山,就算是对上汾阳王也不怕。可是冯淑嘉就不同了,门头没有人家高,又势单力薄的,对于这对出手狠辣的父女,还是能避多远,就避多远。
冯淑嘉点点头,又起身称谢:“今日多谢嬷嬷特地留下瑞珠来陪我。要不是有她在,我或许还心惶不安呢!一会儿,可得要好好地赏她!”
虽然其实瑞珠并没有中上用处,但是她却很是感激严嬷嬷对她的这番用心。
第二百一十八章 捷报
严嬷嬷知道冯淑嘉不过是以奖赏瑞珠来感谢她罢了,甚是欣慰。
寿阳公主和贞慧郡主一走,汾阳王妃就立刻到榴照园送客去了,瑞珠就是想帮忙也无用武之地呀。
“呵,你看着办就好。”严嬷嬷舒心一笑。
冯淑嘉也笑了,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嬷嬷,今日进汾阳王府,我总觉得,汾阳王妃和贞慧郡主的关系,似乎不怎么好呀……”
严嬷嬷点点头,没有多想:“那对母女感情一向一般。听说是汾阳王妃看不惯汾阳王如此娇纵女儿,就说了几句,这贞慧郡主便将嫡亲的母亲也给气上了。唉,也不知道汾阳王这么英明睿智之人,为什么偏偏到了女儿身上,就这样一味宠溺,不问是非……”
真是这样吗?
冯淑嘉心里存疑,却见严嬷嬷并未深想,便也不再多问,反正以贞慧郡主自视甚高又睚眦必报的性子,未必肯这么轻易地就放过她。往后接触的多了,有的是机会进一步了解这对母女之间别扭关系的原因。
这厢师徒俩在议论汾阳王一家三口,皇宫的御书房里,寿阳公主正在向隆庆帝哭诉。
“……皇兄,您是没有看见,那李婉宁当时是如何拿着驸马的这幅遗作来打击我的……”寿阳公主面容哀戚,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滚落,“往常我想着,能得父王赏识,能有皇兄记挂,这幅《绘<赵中丞折枝石榴>图》留在御书房,也算是成全了驸马的遗愿和荣光,便没有开口向皇兄讨取……
可是,皇兄明知那李婉宁事事和我作对,怎么能将这幅画赐给李婉宁呢?皇兄您不是不知道这幅画对我的意义……”
一身明黄龙袍的隆庆帝,看着寿阳公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很是心疼,可是如果重来一次,他仍然会将林樨的这幅《绘<赵中丞折枝石榴>图》的遗作赐给李奉贤的。
“你先别哭……”隆庆帝亲自拿了帕子上前,给寿阳公主擦眼泪,一向凉薄瘦削的脸上,此时也露出了一丝关切,叹息道,“那幅画不是赐给李婉宁的,而是赐给汾阳王的……”
“可是那又有什么区别?”寿阳公主打断隆庆帝的话,哽咽道,“皇兄难道不知道李奉贤要了那幅画意欲何为吗?”
隆庆帝语塞,他当然知道李奉贤是为了替李婉宁扳回一城的,可是尽管如此,他却不能不遂了李奉贤的意。
他再疼爱寿阳公主,可总比不过爱惜他的皇位和江山。
隆庆帝瞪了身边的大太监苏志高一眼。
苏志高会意,立刻领着一众宫女太监躬身退出了御书房。
寿阳公主身边伺候的文嬷嬷等人,见状也一并垂首躬身退了出去,又从外面轻轻地合上门。
御书房内,瞬间就只剩下了隆庆帝和寿阳公主两人。
隆庆帝这才长叹一声,低声叹道:“朕就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寿阳,你要知道,骄纵跋扈、心有所图的臣子,总比那些无欲无求、大公无私的臣子要好对付,好拿捏。”
寿阳公主惊讶地看着隆庆帝,因为要拿捏李奉贤,所以就将林樨的遗作交给李婉宁来戳她的心窝吗?
隆庆帝干咳一声,不自在地别开脸去,怅然叹息道:“寿阳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当皇帝也不知道皇帝的难做……汾阳王,朕现在动不得啊……”
“那皇兄为何还要一再给他权力和宠信?”寿阳公主不解,“彼长我消,养虎为患,等到李奉贤只手遮天的时候,不是更难对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