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露和采薇两个相视一眼,不解又默契地撑伞追了上去。
严嬷嬷就是再得脸,也不过是个教养嬷嬷罢了,冯淑嘉竟然是要迎到大门外去,如此敬重严嬷嬷,让她们很是惊讶。
然而冯淑嘉刚至中庭,腊梅便一手撑伞一手搀扶着严嬷嬷,从外面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撑着伞的小丫鬟,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包袱,想来是随行来伺候严嬷嬷的。
再见前世的授业恩师,冯淑嘉心里说不激动是假的,但是再激动,她还记得克制地行了见面礼,并且十分恭谨谦和地解释道:“母亲身子重,雨天路滑,不能亲自来迎接嬷嬷,还请嬷嬷勿怪。”
严嬷嬷是个极重规矩且守得住规矩的人,方正不阿又耐心周全,要不然当初也不可能在寿阳公主身边的这么多嬷嬷当中脱颖而出,深得寿阳公主的信赖和倚重,如今又成为京城中许多权贵之家争相相请的教养嬷嬷了。
比起亲热地上前和严嬷嬷叙交情、攀关系,一个知书达理、端庄有礼的人,才会真正得到严嬷嬷正眼相看。
这是冯淑嘉用前世半辈子总结出来的结论。
冯淑嘉的知书达理、谦和大方,还有那份发自内心的敬重,让严嬷嬷微微诧异,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真心敬重甚至欢喜她的到来的女学生,甚至于看样子冯淑嘉原本还打算一路迎候她到武安侯府的大门外。
而以往她教过的那些女孩子,最多不过是在垂花门上等待罢了,而且待她也往往是敬而怕的,甚至还有那等表面恭敬、内里轻慢的。
武安侯冯异的这个嫡长女,还真是特别。
严嬷嬷第一次见冯淑嘉,便生出一分好感来,那面上客气又克制的笑容便多了一分真诚:“夫人和姑娘客气了,委实当不得如此。”
若是别人,只怕会以为严嬷嬷这只不过是故作谦逊的客气话罢了,但是冯淑嘉却明白,严嬷嬷是心里正如此想,口中才会如此说的。
前世严嬷嬷教导她的第一堂课,便是做人中的言行心三者一致。
严嬷嬷曾说:“即便是算计或是防备、反击,那也是心中所想、口中所述和手下所做,三者相互配合一致的。”
那时候冯淑嘉,正沾沾自喜于小儿女情热时的“心口不一”“言行不应”,还觉得严嬷嬷太过于古板,而现在她一心认为严嬷嬷实在是这个世上难得的心口一致、方正不阿之人,值得真心敬重学习。
师徒两人客套寒暄过后,便一路往颐和堂行去。
冯淑嘉亲自给严嬷嬷撑伞,那伞斜得采露和采薇两个禁不住一阵心疼。
腊梅在一旁见了也微微皱眉,严嬷嬷虽然名气大难请,但是冯淑嘉身份更加尊贵,这样一路淋了雨下去,只怕冷风一吹,是要生病的!
唯有冯淑嘉和严嬷嬷二人面色坦然,一路前行而去。
白氏在正房的屋廊下等着,瞧见冯淑嘉和严嬷嬷进了院子,便从抄手游廊处迎了上去,远远地就笑着招呼道:“严嬷嬷来了,有失远迎,还请勿怪。”
小丫鬟紧紧地跟随在白氏身侧,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生怕她脚下一滑,再有个万一好歹。
严嬷嬷目光落在白氏凸起的肚子上,脚步快了几分,笑道:“夫人客气了,身子要紧,快些回屋吧,别着了风凉。”
冯淑嘉等人自然是也紧跟而上。
一行人到了正堂,未及白氏开口请严嬷嬷落座,冯淑嘉就先一步开口笑道:“这一路行来春雨绵绵,嬷嬷衣角都被打湿了,还是先稍事梳洗,换身干爽的衣服吧,免得着了凉。”
严嬷嬷如今已经年近百,又因为年轻时操劳过度,所以身子骨儿一直都不算很硬朗,冯淑嘉真心敬重严嬷嬷,自然希望她平安顺遂、健健康康的。
白氏闻言,“请坐”的话到了嘴边,又笑着咽了下去,转而附和道:“正是呢!风雨里有劳严嬷嬷跑着一趟,我心中正感激不安呢,若是严嬷嬷因此而身子有损,那可就是我的罪过的!”
“多谢夫人和姑娘体贴。”严嬷嬷笑着称谢,倒也没有多加推辞,唤上随来伺候的小丫鬟瑞珠,跟随腊梅去了盥洗室换下一路行来已经被春雨打湿的外衫。
冯淑嘉也去内室,重新换上一袭月白掐银线的春衫,剪裁大方得体,绣工精巧纯熟,乍一看和先前分别也不甚大,只是较之之前平添了一丝郑重。
等冯淑嘉从内室出来,堪堪停住脚步,腊梅也挑开珠帘,伸手做请。
已经换上一身和先前无甚分别靛青色裙衫的严嬷嬷,随后稳步迈了出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指点
女子拜师,并没有男子入学拜师那般麻烦,更何况严嬷嬷只是来府中教授冯淑嘉礼仪规矩的,更是没有那么多琐碎事项。
不过是学生奉茶拜师,先生接了茶,训勉几句就算是礼成了。
比之前世,冯淑嘉奉茶时恭敬而真诚,也因此得了严嬷嬷比前世更温和更真诚的训勉告诫。
“住处我已经命人提前收拾好了,严嬷嬷若是得空,我这就让人领你去看一看,有什么需要添置增减的,或是不可心的,也好及时去置办。”拜师礼后,白氏笑着说道。
严嬷嬷洒然一笑,颔首致谢道:“夫人客气了,苦日子过来的人,何处不能安睡?更何况是夫人精心安排着的。”
话虽是如此说,严嬷嬷还是起了身,准备先去住处将包袱放下,也好着手安排一下冯淑嘉往后的课程。
冯淑嘉主动请缨,起身笑道:“我领嬷嬷过去。”
严嬷嬷心中一怔,冯淑嘉似乎待她格外地尊敬和亲近,这让她不由地再三惊讶,然而面上却无惶恐也无骄矜,坦然大方道:“如此,就多谢冯姑娘了。”
冯淑嘉微微一笑,伸手做请,心中感慨严嬷嬷的宠辱不惊、泰然自若。
小丫鬟见机挑帘,师生二人便先后出了门。
冯淑嘉依旧亲自为严嬷嬷撑伞,斜风细雨之中,一路朝冯淑颖先前居住的风荷院,如今更名为得宜居的院子走去。
得宜居和芷荷院,分列在荷塘两侧,走路需一些功夫绕行,行船倒是极为便利。
白氏的意思是,得宜居离着芷荷院不远不近,方便严嬷嬷来回授课,且严嬷嬷规矩礼仪没得挑,住在得宜居正好正一正被冯淑颖乱掉的规矩。
如今的得宜居,依旧是由念秋掌管着院中一切事宜。
冯淑颖一事之后,冯淑嘉本想着将念秋调到自己的身边来的,也能多一个助力。转念一想,又放弃了,一山不容二虎,念秋当家作主惯了,如今要到芷荷院屈居于采露之下,万一要是生了罅隙,可就不美了。
虽然留在了更名换姓之后的得宜居,但是月例未变,地位未变,只是比以前在冯淑颖手下小心翼翼地讨生活,又多了一份从容自在,念秋自己也没有什么不满的。
等到白氏将得宜居作为严嬷嬷的住所,叮嘱她仔细伺候时,念秋就更是摩拳擦掌、踌躇满志了。
没有主子需要伺候固然轻松自在,但是这也意味着碌碌无为、无所建树,这可不是念秋追求的生活。
如今白氏将严嬷嬷安排在得宜居,还特意吩咐她仔细伺候着,可见是信任她并且重用她了——侯府之中,谁不知道白氏和冯淑嘉母女俩对于严嬷嬷都是敬重?
念秋一早得到了消息,领着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齐列在院门外迎接。
待冯淑嘉和严嬷嬷到来,由念秋领着,齐齐地向二人屈膝问安。
这整齐隆重的欢迎阵势,别说是严嬷嬷了,就是冯淑嘉也吃了一惊,随后便朝念秋投去一个赞许的微笑。
不管怎么说,给予严嬷嬷足够的尊敬总归是没错的。
严嬷嬷惊讶之后,眼角带笑,道:“夫人和姑娘有心了。”
等进了院子一看,一明两暗的正房,两旁还附着耳房,东西厢房也如正房三间张设,院子里春草葳蕤、春花娇艳、春树生辉,很是宽敞宁馨。
这样的院落,在别的府上多是嫡小姐居住的地方,如今却收拾出来给她一个教养嬷嬷居住,这让严嬷嬷很是感叹。
固然,武安侯府府邸宽阔、屋舍极多,又人口简单,这样的院子主家住不满也是正常的。但是能将这样精致的小院子安排给她来居住,可见白氏对她的看重。
不,还有冯淑嘉待她的敬重。
严嬷嬷侧首看了眼面若春花的冯淑嘉,嘴角轻轻扬了扬。
严嬷嬷的行李不过是一个小包袱,极为简单,收拾起来也快。
等行李安置好了,念秋便领着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前来请安,并且询问严嬷嬷如何取舍安置。
如今的得宜居安排给了严嬷嬷居住,那么人员调度安排,严嬷嬷当然也能做大半的主了。
“我生活简单,不需要如此多的人手伺候。”严嬷嬷正色且温和地说道,“但是院子里也需要人打理,所以就一切照旧吧。只是,近身伺候的活计交给瑞珠来做就行了。”
白氏和冯淑嘉待她再好,安排的人手再多,也总没有一直跟随她的瑞珠用着顺手顺心。
念秋等人自是齐齐应诺,且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只有念秋之后去而复返,重新上了茶水点心,又默默地屈膝退了出去。
严嬷嬷暗自点头,待念秋出去之后,和冯淑嘉说道:“府上丫鬟婆子的待客规矩极好,热情又周全,只是有一点,端茶递水这等小事,自有小丫鬟来做,掌院大丫鬟亲自来做,虽然彰显了对客人的尊重,但是难免失了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呐!”
冯淑嘉为她撑伞引路,尚且可以说是学生对老师的敬重,但是念秋一个掌院大丫鬟抢了小丫鬟的活儿,又是何道理?
对于严嬷嬷上来就给她上了一课这件事情,冯淑嘉十分高兴。
严嬷嬷是觉得她可教,并且愿意去教,才会在一上门就借机指出不足来。
要知道在前世,那短短一年的师徒情分之中,因为她的狂妄无知,到了最后,严嬷嬷几乎不怎么开口教她,只不过是苦熬一年期满,好向白氏请辞,免得一来就请辞,让武安侯府面子上太难看罢了。
“多谢嬷嬷教诲,我记下了。”冯淑嘉起身,郑重相谢,又趁机请托道,“下次嬷嬷再见到她们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只管出言指正训诫就是了,不必有所顾忌。”
严嬷嬷眉梢微微一挑,看着冯淑嘉面上的恭谨和诚心请教,进府后第一次露出了除坦然自若之外的神情,带着些微赞许、一点无奈好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第一百六十四章 告诫
严嬷嬷是白氏替冯淑嘉请来的教养嬷嬷,除教导冯淑嘉之外,她无需对任何人多费唇舌。
冯淑嘉这一番恳切的请托,却是将得宜居、芷荷院,甚至是整个武安侯府仆妇丫鬟的规矩都交由严嬷嬷指点监督了。
这真是花一个人请师傅的银子,结果教了一大片,多划算的生意!
如此恭谨知礼又聪慧机敏的冯淑嘉,真是让严嬷嬷越看越喜爱,丝毫都没有被“坑”的不悦。
“到时候,姑娘可别说我‘越俎代庖’啊!”严嬷嬷笑呵呵地说。
这样慈爱又语带打趣的严嬷嬷,冯淑嘉前世今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可见再次相见,严嬷嬷对于她这个学生也是满意的!
“嬷嬷说得哪里话,我求之不得呢!”见严嬷嬷没了先前的沉稳严肃,冯淑嘉语调也轻快起来。
严嬷嬷笑容微微一顿,却并没有说冯淑嘉这样做不妥。
人之所以为人,在于其有七情六欲,碰上相契的人,暂时摆脱年龄身份的差距,相谈甚欢,也是人之常情。
严嬷嬷一向认为,人先要为人,才能开始讲规矩礼仪。
只是因为她作为教养嬷嬷一向寡言少语、面容沉肃,所以外面都将她传成了一个古板没有人情味儿的老嬷嬷,严厉又狠辣。
就连寿阳公主有次还拿这话揶揄她呢,说是不愧是姓“严”的,就连教导学生也如此“严厉”,不负姓氏。
“姑娘的课业,暂定早晚各一次,每次一个时辰,一旬休假两天。到时候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再行斟酌商改,你看如何?”严嬷嬷说回正事。
冯淑嘉自然没有不应的,笑道:“嬷嬷经验丰富,如此安排定然没有不妥当的。”
这是实话,也是恭维。
所以严嬷嬷并没有任何的惶恐或是不悦,一如既往,坦然受之。
“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我管束学生向来以严厉著称,既然夫人和姑娘诚心相请,那我必然也会竭尽全力回报。所以,日后姑娘若是受不得辛苦的话……”严嬷嬷话语未尽,抬眉看了冯淑嘉一眼。
这是她教给冯淑嘉的第二课,善始善终,为人坚毅。
“勤学修炼、提高己身,这是极为有益之事,有什么辛苦可言的。”冯淑嘉亦是坦然自若,“嬷嬷不必担心。”
没有信誓旦旦立誓保证,就仿若这只是一件如吃饭睡觉一般极为稀松平常的小事一样,原本就应该做到。
严嬷嬷看了看冯淑嘉,见她不像是说大话或是敷衍于她,点点头,语带欣慰道:“既然如此,那姑娘就先回去准备准备吧。明早辰时中开始授课,巳时中结束;下晌未时中至申时中授课,往后皆按此时辰上散学,风雨无阻。如果遇到什么紧急之事,再另行更改通知。”
这样,就不耽误冯淑嘉每日到颐和堂晨昏定省了。
孝乃人伦大道,这是她今日教给冯淑嘉的第三课。
冯淑嘉应诺,恭谨告辞。
待冯淑嘉主仆出了得宜居,瑞珠进内室服侍严嬷嬷更衣,小声笑道:“这个冯姑娘,倒是比以往的那些贵家女子更加诚心向学呢!嬷嬷这会儿可算是放心了,您呐,后继有人了!”
瑞珠说是伺候严嬷嬷的小丫鬟,其实和她的女儿并没有什么差别。
严嬷嬷一生都献给了寿阳公主,未曾嫁人,只是近几年才收了瑞珠在身边伺候,有意培养她做关门弟子,承续衣钵,且养老送终,日后供奉香火的。
所以瑞珠在严嬷嬷面前便不免有些随意,说话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严嬷嬷闻言皱眉,低声呵斥道:“这样的话以后可不要再说了!”
什么“后继有人”?
冯淑嘉乃是堂堂战神武安侯的嫡长女,承续她一个教养嬷嬷的衣钵,这不是折辱冯淑嘉,将她和一个下人相提并论吗!
瑞珠自知失言,吐吐舌头,小声求饶道:“我知道错了,嬷嬷。”
然而神情却不见几分郑重,全然一分小女儿的撒娇情态。
严嬷嬷皱了皱眉头,自己系好了衣带,抬步在临窗的罗汉床上坐下,指着床边的绣墩道:“瑞珠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哦!”瑞珠清脆地应了一声,一屁股坐在绣墩上,仰面笑道,“嬷嬷有什么吩咐只管说罢!”
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严嬷嬷还在为先前的事情不悦,有意要告诫教导她一番。
严嬷嬷见状只觉得一阵心塞,没想到她挑了又挑,选了又选,花费了这么多年,最终却选了瑞珠这个性子跳脱、天真烂漫的徒弟兼养女来。
想想将来,她忍不住忧虑焦躁。
严嬷嬷深吸一口气,觉得心情平复了几分,这才悠悠开口道:“瑞珠,你知道为什么当初那么多人争着来伺候我,想尽法子、用尽的关系的,但是最终我却独独看中了没有任何背景也不甚殷勤的你吗?”
瑞珠伺候严嬷嬷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做的,闻言立刻收起了嬉笑撒娇,整肃神色,恭谨回道:“嬷嬷当初和我说过,是因为看中了我心性纯善、老实本分,不设计争宠、不献媚阿谀,有规矩、懂法度。”
瑞珠语气稍稍一顿,站起身来,朝严嬷嬷郑重行礼道歉:“嬷嬷,方才是我娇纵失言了,还请嬷嬷责罚。”
是她仗着严嬷嬷的宠爱,一时忘了身份,失了本分,才说出那样招致祸端的蠢话来,合该受罚。
严嬷嬷见状脸色稍解,叹息一声,沉声道:“既然你知错了,那我也不好重罚,去将当初定下来的《约法十章》抄写十遍以自警吧。”
瑞珠屈膝,恭敬应诺。
“瑞珠,你要明白,哪怕是我,说出去风光无限,权贵之家争相延请,但其实,不过是教养嬷嬷罢了,若不是有寿阳公主府这块招牌,我和那些普通的婆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严嬷嬷语重心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