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不忍见她伤怀,要逗她开心罢了。
女儿如此体贴孝顺,白氏心中甚感欣慰。
冯淑嘉一挑眉,故作委屈不满,出口成诵,为自己抱屈:“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
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礼》,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
夫“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欲人定志专心之言也……
妇人之得意于夫主,由舅姑之爱已也;舅姑之爱已,由叔妹之誉已也……《诗》云:“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其斯之谓也。”
白氏初时不甚在意,后来越听越惊讶,等到冯淑嘉无一错漏地将班昭的《女诫》背诵完毕时,她怔忪片刻,方才回过神来,连连惊叹:“难为你竟然背诵得无一字增删错漏!”
冯淑嘉得意地扬起头,自夸道:“母亲若是想听,我还能将其他的篇目都背诵完整且正确!”
白氏又让冯淑嘉试着背诵了几句,不禁拊掌赞道:“这些你都是什么时候背诵完的?母亲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有些训诫的篇目,她甚至都没有正式教导过冯淑嘉,不过是随口吟诵过几句罢了,没想到冯淑嘉回头竟然自己找来了书籍,自觉主动地给都背诵完了!
“这一点我像母亲,博闻强识嘛~这是天赋!”冯淑嘉小小地捧了白氏一把,“就像是书画上天分一样,这都得益于母亲的言传身教、家学传承!”
心底却一片悲凉,前世她一时情迷心窍,一步行差踏错,就带累得阖家蒙冤被斩,血溅三尺。
为父母守孝时,她内心愧悔难当,除了练习白氏最为喜爱的荔山居士的画作篆刻聊以遣怀报偿之外,就是不断地习诵这些训诫典籍,一遍又一遍,鞭笞并且洗刷自己的心灵,为自己年少懵懂忏悔。
十余年逝去,那些篇目早就已经镌刻在她的骨髓里,再也难以遗忘洗刷。
冯淑嘉垂眸遮掩内心的沉重愧悔,将头倚在白氏肩上故作撒娇。
白氏不知冯淑嘉内心的郁郁,高兴地眼睛弯成了一弯新月,心里却想,她的女儿可比她本事多了,不,是比她那个满肚子才学却终生郁郁不得志的父亲,还要聪慧敏捷。
有女如此,足以她快慰半生。
剩下的,则要看她其他的儿女将来能有多大出息了。
十一月二十九,是冯援的周岁生日。
一年前的十月二十六这一天,冯异率领的轻骑小分队一路潜行,深入西凉国境内刺探敌情,结果却因为消息走漏,在一处狭窄的山谷里,被叛军和西凉将兵伏击,左右是悬崖峭壁,壁立千仞;前后是敌军夹击,不留一丝缝隙;上头还有弓弩手不断地射击,箭镞如雨,插翅难逃。
第七十四章 大梁战神(二更)
冯异率领二十余心腹将士,倚靠着两块天然的大石头作掩护,凭借高超的战术和悍不畏死的精神,竟然奇迹般地坚守了三天。
在这三天里,冯异失去了足足二十个亲如手足的心腹将士,却重创了数以十倍计的敌军。
到了十一月二十九日的凌晨,冯异看着两块大石头临时围就的简陋的堡垒里,交叠着躺在一起的兄弟的尸首,看着身边仅剩的几个兄弟,也都已经是浑身挂彩,连勉强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自打从军后就再也没有掉过眼泪的男人,红了眼眶。
都是他无能,才害了这些兄弟啊……
如果援军不能及时赶到,那他拼着满身刀枪伤痕,也要多少杀几个敌人,给兄弟们陪葬!
最后的冲锋的号角响起,冯异握紧板斧,浑身肌肉紧绷,抿了抿干裂的下唇,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紧盯着前方冲过来的敌军的首领。
“兄弟们,拼了!”冯异低吼一声,率先越过大石,冲了出去。
“拼了!”
低哑的声音却满是百折不挠的坚韧和豪迈,剩下的将士们一咬牙,拄着兵器勉力站起来,朝大石外翻越而去,紧跟上冯异。
“杀啊!”
蹒跚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冲向行列整齐的敌军,那视死如归的豪迈英勇,吓得敌人队伍稍稍一滞。
冯异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拼劲全力,挥出一对板斧。
只见两道光闪过,正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脸轻蔑戏谑的敌军将领,还来不及换上惊恐的表情,脑袋就不见了,紧接着身子一歪,重重地砸在地上。
敌军骚乱顿起。
然而几个伤残弱兵而已,数以百计的敌人还真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
短暂的骚乱之后,为主帅报仇的愤恨,让敌人愈发凶猛地冲了过来。
冯异看着冲过来的敌人,临死之前竟然纵声大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哈哈,今日我冯异能为国死战,为兄弟死战,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可惜,教会他这首豪迈磅礴的边塞诗的妻子,他今生是无缘再见了,也不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没有。
还有他可爱的女儿,他也再也没有机会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嫁人了……
想想,还真是遗憾。
敌人越来越近。
在敌人冲过来之前,冯异接过身后递过来的长刀,矮身伏地,灵巧一滚,冲入敌人的阵营,将大刀砍在即将踏落在自己面上的马腿上……
冯异再次醒来,是三天之后。
看着杜秋平着急且欣喜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幸运地等来了援军,逃脱了死境。
三天前,在最为艰难的时刻,他的心腹幕僚杜秋平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和副将李达一起率领援军,紧赶慢赶,终于在敌人的铁蹄下解救了他,还有幸存的五个将士。
其中之一,便是如今负责武安侯府安全的张护院。
“你们父亲后来得知,母亲恰巧在十一月二十九日诞下麟儿,就在回信中为他取名为‘援’,以纪念那些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感谢杜先生和李副官的及时救援。”白氏翻着日历簿子,手指点在十一月二十九日那一页,怅然叹息。
如今的四境安稳,是冯异他们这些守边将士,用血泪和生命换来的啊!
她现在想起今年春上,冯异凯旋之后,带着她一起去慰问安抚战死将士家眷的情形,还觉得心中酸楚难当。
“父亲是不是也因为那一战,而被大家尊封为‘大梁战神’的呢?”冯淑嘉见白氏面色不好,忙岔开了话题逗她开心。
白氏果然暂且抛开了伤感,笑道:“当然不是!不过,那一战至关重要。
你们父亲伤好之后,率兵直捣西凉复仇,摧毁了西凉和大梁交界的许多驻兵营地,敌人望风而逃。
要不是当时以兵部尚书的身份任三军总帅的汾阳王急诏全军,不许孤军深入,穷寇莫追,否则全部以违抗军令的罪名就地处斩,只怕你们父亲能率兵直逼西凉都城酒泉。”
神情自豪,与有荣焉!
冯淑嘉长舒一口气的同时,也暗自叹息,形势一片大好,汾阳王却急诏三军龟缩不出,这其中的因由,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父亲冯异,在那个时候,就受到了一路赏识提拔于他的恩公的猜忌了吧。
“所以援弟的周岁礼宴,咱们一定要好好地操办才行!”冯淑嘉怕神情有异引得白氏忧心,忙转换了话题。
白氏不疑有他,笑着点头说好,只是颇有些遗憾地叹道:“可惜你们父亲还要镇守边疆,没有君命夺情,是无法赶回来主持援儿的周岁礼宴了……”
冯淑嘉宽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书上不是说嘛,‘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谁让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大梁战神武安侯呢!只要他往那里一站,什么都不用做,就保管敌人吓得退避三舍、溃不成军了!”
白氏好笑,伸手轻轻地点了点冯淑嘉的额头,笑道:“你啊,这张小嘴也不知道随了谁,成天就跟抹了蜜似的!”
当然,在从荔山上回来之前,冯淑嘉的这张小嘴也偶尔跟刀子似的,锋利地剜人心就是了……
“当然不可能是随了父亲!”冯淑嘉故意凑趣道,“能给母亲送来一匹通体漆黑、高大威猛的汗血宝马作为生辰贺礼,想来父亲就不懂得怎么样讨人欢心。”
这一世,冯异送给白氏的生辰贺礼依旧是一匹极为神骏的汗血宝马,并一堆亮闪闪的极品宝石。
只可惜,生性贞静娴雅的白氏,一来不喜欢那么不柔美的汗血宝马,二来也不如一般的女子一样,痴迷于那些俗气的极品宝石,所以汗血宝马依旧如前世一样养在马厩里,那些极品宝石也依旧被攒做了她的嫁妆。
当时,接到礼物之后,白氏还半真半假地和腊梅嗔怨两句,说是冯异送礼总是如此地“与众不同”呢!
第七十五章
白氏被冯淑嘉逗得哈哈大笑,拍着她的手,笑得合不拢嘴:“你啊,如今胆子越发地大了,竟然连你们父亲也敢打趣了,瞧他回来不揍你!”
“有母亲在,我才不怕呢!”冯淑嘉笑嘻嘻地说。
她的一双父母,虽然因为一个是粗糙的武将,一个文秀的才女,在个性上难免有矛盾,但是相互之间都很关心,都为了这个家里而互相包容理解和支持。
她说这话既是玩笑,也是实情。
冯异待白氏,那是真的捧在手心里当成女儿一样来娇养的,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白氏一个嗔怪的小眼神儿丢过去,那是叫冯异朝哪儿奔,冯异就朝哪儿奔。
白氏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推了正窝在她怀里撒娇的冯淑嘉一把,笑道:“好了,都是个大姑娘了,援儿也在呢,还这样撒娇耍混的,没一点长姐的模样,也不臊得慌!”
冯援只管嘿嘿嘿地傻笑,一手拉着白氏,一手拉着冯淑嘉,一会儿喊着“母亲”,一会儿叫着“姐姐”的,好像这就是他的全世界。
冯异春上回京,那时候冯援已经快满四个月了。
而回京之后,冯异又一直忙着禀报战况,安抚部众家眷,接受赐封,搬家,宴请答谢……
等到冯异闲下来时,冯援已经满六个月了。
之后还要不时去兵部点卯备案,接受隆庆帝的召请,应酬同僚,安排秋季守备边塞的问题……陪伴冯援的时间也极为有限。
等到秋风一起,冯异又要率部赶往西北边塞,镇守戍卫了。
这样满打满算数下来,父子俩相处的时间还不足一个月。
再加上冯异又是个典型的话少严肃的武将,对于爱长子更是寄予厚望,小小年纪的就要求严格,在冯援面前以身作则,不苟言笑。
所以“父亲”对于冯援来说,只是一个称呼罢了。
一家三口,笑作一团,和乐融融的,别提有多幸福了。
冯淑嘉看着白氏尚且平坦的小腹,想着最近这段时间因为冯淑颖的事情,白氏一直都没有安稳歇息过,担心她的身子吃不消,便主动请缨:“母亲,援弟的周岁宴,我来帮忙吧,你只管坐着指挥就行。”
白氏凝眉思索片刻,爽快地答应了。
从荔山上回来之后,冯淑嘉的成长白氏是看在眼里的,再加上上次在她的生辰宴上,冯淑嘉招待宾客十分周全,宴后获得了许多赞赏,白氏就更加放心了。
反正不是还有她盯的嘛,就当是提前教会冯淑嘉当家理事了,也免得冯淑嘉没有自己经手过这些事情,将来嫁了人手忙脚乱的,被婆家人给看低了。
可是,接下来几日,冯淑嘉的表现让白氏忍不住惊叹。
当然并不是说冯淑嘉做得有多么出色,别具一格,她不过是按着白氏给出的纲要行事罢了,勉强评个中规中矩。
但即便是如此,一个十岁的女孩子能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没有一丝错误,也足够让人惊叹了。
要不是担心夸赞多了冯淑嘉会骄傲,白氏都要拍手赞叹了。
只是在核定宴请宾客的名单时,冯淑嘉与白氏出现了分歧。
“母亲,我可以邀请潘玉儿姐姐来参加援弟的周岁礼宴吗?”冯淑嘉犹豫良久,还是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潘玉儿前世能够凭借知县之女的微末身份,斗败后宫一众佳丽,荣登后位,最后更是将自己的年幼儿子拱上帝位,做了摄政的太后,和摄政王萧稷并称启元双王,其人心性能力不容小觑。
这样的人提早结交,是避免武安侯府重蹈前世覆辙的最佳助力。
前世,武安侯府洗刷冤屈,不就是太后娘娘一力促成的吗?她曾经在朝会时对文武百官痛心疾首地叹惋:“武安侯蒙冤赴死,是隆庆一朝最大的损失!”
虽然人死犹如灯灭,再多的赞誉也无法挽回消逝的生命,但是能听到当朝太后如此盛赞自己的父亲,冯淑嘉心里还是倍感安慰。
她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父亲,大梁战神武安侯冯异,不是通敌叛国的罪人,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因此不论前世今生,对于潘玉儿,冯淑嘉始终怀着一份深深的感激之情。
白氏讶然,困惑不解,怔了怔,才轻声问道:“你为什么想要请潘姑娘?”
真要请的话,不是也应该请姚珂才更合适吗?
“姚家和我们家一向没什么往来,上次姚姐姐来为母亲庆生,还是以晚辈的名义。这回是援弟的周岁礼宴,我们若是贸然相请,只怕不太合适。”冯淑嘉解释道,“可是潘玉儿姐姐就不同了,她不是姚家人,只是寄住姚府的表亲,以我的名义邀请她过府来玩,叙叙姐妹情谊,这再合适不过了。”
白氏听完轻叹一声:“你啊,刚夸过你几句颖悟敏捷,处事得体,你就犯糊涂了。那潘姑娘固然不是姚家人,可他是姚老大人的亲外孙女,又寄住在姚府,你给她下帖子,却不给那日同来的姚珂姑娘下帖子,难道姚家人就不会介意?”
冯淑嘉暗叹一声,到底是她太着急了,总想着抓住一切能利用的力量,以抵御未知的灾难,免得重蹈前世的覆辙,却忘了今生不是前世,武安侯府才刚建府不久,正是日渐兴隆的时候,需要好好地处理和京城权贵盘根错节的人情关系。
冯淑嘉脸上的失落,让白氏心中不忍,于是她轻轻地抚了抚冯淑嘉的头发,笑道:“不过,你也别太着急。你若是真的很想请潘姑娘过府来玩的话,那母亲就使人出去打探打探,看姚家对于两家的来往是个什么意思。若是他们有心和咱们往来,那母亲就先一步下帖子,主动邀请,也算是表达咱们对两家结交的诚意。”
现在大梁边境安稳,境内四海升平,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有战事兴起,提前结交姚家这样底蕴深厚的文臣,于武安侯府未来的发展极为有益。
第七十六章 女大当嫁(四更)
“实在是不行,你可以等空闲了,再邀请潘姑娘来家做客嘛!”白氏笑道,“赶在援儿周岁礼宴时邀请不熟识的人来做客,本就不太合适。”
好像跟人家讨礼物似的,虽然武安侯并不缺那点东西。
大梁开国以来,朝廷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将士们在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可以扣下半数左右,用作对将士们舍身报国的体恤犒赏。
虽然隆庆帝登基之后,明文诏书改了这项祖制,将战利品二八开,将士们可以留下十分之二,剩余的都要上缴国库,但是身为勇猛无敌的镇边大将,冯异可从敌军手里赢回了不少好东西。
冯淑嘉明白白氏说都是实情,也只能无奈点头。
可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白氏派去打探消息的人还没有回来,姚家就派人把冯援周岁礼宴的礼物给送了过来。
白氏看着眼前这套金制长命锁和手链脚镯,又看着恭贺帖子上的落款,派人去知会冯淑嘉。
冯淑嘉得到消息之后,匆忙将手头的事分派给管事的仆妇,一路小跑去了颐和堂。
脚踝脱臼的伤痛,因为她的救治及时,和后来的安心疗养以及积极复健,如今已经大好了。
冯淑嘉正琢磨着,等来年开春之后,就跟着张护院学一些拳脚功夫,一来强身健体,二来用作防身。
前世命运突变,她一个尊贵的武安侯府嫡长女,中山伯府的世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