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淑嘉认得那婆子,夫家姓罗,和身边跪着的李婆子都在颐和堂里做活,生得孔武有力,更难得的是心眼憨直、忠心耿耿,难怪被派去伺候并监管冯淑颖。
罗婆子战战兢兢地叩首回道:“回夫人的话,当时天色已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家便就地扎营安置。帐篷还没扎好,颖姑娘说要小解,留奴婢两个先扎帐篷,她则带着念春去了不远处的小树丛后……”
罗婆子说着,指了指旁边跪着的李婆子。
“她让你们留下来,你们就流下来了?”白氏冷笑呵断,“那我派你们去做什么?!”
罗婆子和李婆子吓得双双跪伏在地,一叠声地求饶:“奴婢跟颖姑娘辩解了,可是颖姑娘摆着堂姑娘的谱儿命令我们,又说我们有心叫嚷得大家都知道,让她丢脸……
趁着奴婢道歉的功夫,她就气冲冲地带着念春走了……
奴婢见颖姑娘没有走远,就在不远处的小树丛后矮下身子,想着就这一会儿工夫应该没有大碍,就先留下来扎设帐篷了,不时地还朝树丛后看一眼……
可谁知道,颖姑娘竟然会和念春换了衣服钗鬟,悄悄地从小道儿溜走了,还留下念春来哄人呢……
扎好帐篷,等了许久也不见颖姑娘回来,奴婢不放心,就忙去小树丛后察看。谁知道换上颖姑娘穿戴的念春,竟然会趁着天光黯淡不易分辨,捂着脸朝树林深处狂奔而去呢!
奴婢焦急大喊,大家都忙去追‘颖姑娘’。念春又专往刁钻处钻,也不怕荆棘树丛,陡坡陷阱的,大家误以为她是颖姑娘,既不敢过于逼迫,也不敢下重手伤害……
这样一来二去的,等到念春跑得没有力气,自己跌倒在地,从坡上滚落下来,大家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等再回头找颖姑娘时,哪里还有踪影……”
冯淑颖一个十三岁的弱女子,双腿又刚拆除夹板,尚未痊愈,单凭自己,哪里能这么快而顺利地逃脱,只怕是趁着念春和众人周旋的混乱,和李景派来接应的人乘车或是骑马快速溜走了吧。
白氏并没有因为罗婆子的辩解就轻饶过她,待询问清楚罗婆子所说无误之后,就派人把她和抖成筛糠的李婆子一起押了下去。
两人都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将活生生的颖姑娘给弄丢了,也不敢出声辩解,只是吓得浑身脱了力,站都站不稳了,任由别人将她们半架半拖地拉了出去。
“她们两婆子眼神不行,腿脚不便,难道你们这些护卫也都是吃白饭的!”白氏指着单膝跪地的护卫们,柳眉倒竖,怒道,“你们可都是张护院亲自挑选出来的,我也因此而对你们寄予厚望。可是,结果呢,你们竟然被两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哄得团团转!”
护卫们都深深垂下了脑袋,深以为耻辱。
明明出发之前,张护院和夫人都一再交代,务必要将颖姑娘平平安安地送回郴州,完好无缺地交还到她的父母手上,他们也是拍着胸脯保证过的,谁知道结果竟然是自打嘴巴……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是他们却言而无信,在眼皮子底下弄丢了武安侯府的堂姑娘!
都是自大轻敌惹的祸啊,他们自以为一个娇滴滴的娇小姐很容易看管照顾,谁知道颖姑娘竟然会不安心回乡,在半道上和念春合谋,私自潜逃呢……
“我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是千金重然诺的汉子,我也不训责问罪了,等张护院带着颖姑娘回来了,你们自己找他请罪去!”白氏眉头拧成了疙瘩,挥手赶人。
这些人都是张护院的兄弟,又得过冯异的赞誉,她不想像对待后宅仆妇那样厉声呵斥教训打板子,免得他们深以为是折辱。
她相信张护院肯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护卫们羞愧地抱拳躬身退去。
偌大的厅堂里,顿时只剩下了躺在担架上的粗声喘气的念春。
白氏没有再像方才一样着急询问,反而拿起一旁桌上的茶盏,慢悠悠地品了起来。
冯淑嘉在一旁看得分明,当白氏说“等张护院带着颖姑娘回来”这句话时,念春本来微阖的眸子倏地瞪大了,十分震惊和忧心的模样。
虽然不过是一刹那的事情,旋即念春便又合上了双眼,但是一直盯着她的冯淑嘉又怎么会错过这种细微的变化呢。
冯淑嘉看到了,白氏自然也看到了,那句话,本来就是说给念春听的。
念春能够舍了命去帮助冯淑颖逃脱,事后又不论别人怎么逼问都闭口不言,可见是个心性坚韧的。
对付这样的人,要么不问,要么一问就戳中她的痛脚。
沉默了足够的时间,白氏放下茶盏,扬声问腊梅:“你去问问,张护院什么时候带着颖姑娘和中山伯世子回来。”
既然冯淑颖胆敢与人私奔,那这件事情就无论如何都不能隐瞒下去了,一来她不想被李景捉住把柄拿捏,二来冯淑颖也不值得她用心去维护。
事情到了这一步,那就只能先发制人,把责任都推到李景头上,打上门去,让李景和冯淑颖都明白,武安侯府不是他们两个能够随意算计的!
第六十九章 救救姑娘(一更)
腊梅极为配合地点头应诺,出门去了。
闭眼躺在担架上的念春,浑身一紧,放在身侧的手指不禁微微动了动。
白氏看得分明,只是不理会她。
念春这样的人说起好听点是忠心耿耿,其实就是愚笨不堪。
她怎么就没有想过,冯淑颖身份本来就差着李景一大截,要是再与李景私奔了,那这辈子可就毁了,除了与李景为妾,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或是随便嫁给一个不堪的人,忍辱偷生,就只剩下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一途了。
念春以为她对冯淑颖唯命是从就是忠心事主了,却不知她这么做其实是和李景一起将冯淑颖推向万劫不复深渊。
不一会儿,腊梅便回来了,故意抬高声音回禀道:“夫人,张护院已经带着应姑娘和中山伯世子出了密云县,进入京畿一带,最迟今天傍晚就能够赶回来了。”
眼见着念春浑身抖了抖,眼珠子在眼皮子底下转得飞快,嘴角微微颤抖,手指微微蜷缩,恨不能握拳来控制自己的情绪。
冯淑嘉看了看厅外垂手乖顺立着的众人,又低声加了一把火:“堂姐失踪数日,眼下又和外男在一起,若是中山伯世子不能还堂姐以清白,或是负起责任的话,那堂姐这辈子可就毁了……”
低低的语气间,有着浓浓的关切和担忧,刚好能让念春听到。
白氏瞪了冯淑嘉一眼,这种不光彩的事情,她不希望冯淑嘉一个清白的女儿家参与其间,平白辱没了自己。
今日叫冯淑嘉一起来听审,不过是因为她最先派人查知了李景的踪迹,想着让她跟着学一学,长点心罢了。
不过,既然冯淑嘉已经搭好了台子,白氏也只能低声接着唱下去:“失踪数日,还和外男在一起,要如何还她清白?
至于你堂姐的身份,还不足以做世子夫人,中山伯世子即便是要负责,也只能抬你堂姐回家做妾,一辈子伏低做小,看人脸色行事。
可怜我本来是要成全他们俩的,现在闹出了这一档子事,我也没脸去管了……”
白氏扶额长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话刚落音,就见念春挣扎着从担架上爬起来,一路艰难爬向白氏,抓着她的裙角磕头哀求道:“求夫人救救我家姑娘!求夫人救救我家姑娘……”
她现在才知道,自己错得到底有多离谱,冯淑颖又想得有多么天真。
中山伯世子若是真的在乎冯淑颖,又怎么会不托人上门求亲,反而干出怂恿冯淑颖私奔的事来!
与人私奔的事情她也听说过,下场多很凄惨,有那一两个幸运一些的,也不过是因为自家财大或是势粗,压着男方家里不敢怠慢。
可是冯淑颖的家世……
所以,如今能救自家姑娘的,就只剩下武安侯夫人了。
念春抓着白氏的裙角,如同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白氏松了一口气,念春的痛脚,就是冯淑颖,只要念春知道错了,愿意配合,那接下来的戏就好唱了。
“吃里扒外的东西,敢伙同外人,怂恿劫迫你家姑娘,现在倒来求着我装好人了!”白氏挣脱开来,高声呵斥道。
念春一愣,抬头怔怔地看向白氏,等回过神来之后,立刻跪伏在地,不住磕头求饶:“奴婢猪油蒙了心,犯下如此大错,死不足惜,但是恳请夫人看在我家姑娘在您膝下伺候过几年的份儿上,救救她!奴婢求求您!求求您……”
很快,念春本就被山石树枝划伤的额头,沁出血来,染红了地上的青砖。
“把她给我带下去,关在柴房里,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探视!”白氏皱眉嫌恶,挥手赶人。
念春这样的愚忠,让她看了就气不打一处来。
现在知道错了,知道求救了,早干嘛去了呢!
腊梅立刻出去招了两个粗使的婆子过来,将念春按到担架上,抬了出去。
经过门口的时候,众人小声议论,看向念春的目光都充满了惊诧和嫌恶。
什么自请照顾颖姑娘,原来是早就和外人勾结在一起,等着半露劫迫颖姑娘呢!
冯淑嘉看着厅外的小声喧扰,心中悲凉。
这一世,念春依旧为了冯淑颖赔上了自己的一生,背负着勾结外人劫迫主子的恶名,念春哪怕是被活活杖毙了也没人怜惜。
见白氏站起身来,冯淑嘉慌忙收拾好心情,上前搀扶住她。
白氏明显察觉到冯淑嘉心情失落,但她误以为那是替冯淑颖担心,默默地拍了拍她搀着自己的双手,无声地安慰着。
冯淑嘉抬头给白氏一个放心的眼神,深呼吸几次,调整好情绪。
出了厅堂,站在高阶上,白氏凌厉的眼神巡视一圈,底下纷纷的议论声很快便消失不见。
众人垂手乖立,一片肃静。
“自打你们进府的第一天我就说过,做得好了有重赏,犯了错就要严惩,尤其是做下这等背主之事,发卖杖毙,绝不姑息!都记住了吗?”白氏沉声喝问。
众人心中一颤,忙都俯身连连保证,一定会尽心当值,绝不犯错。
白氏扫视一圈,挥散了众人:“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众人连连应诺,躬身退散开去。
“找几个粗壮能干的婆子,再喊上几个牙尖嘴利的妇人,等着去中山伯府讨回公道!”白氏吩咐腊梅。
看着侯爷不在京都,就敢这样欺凌她们武安侯府,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就不知道何为战神的家眷!
自知事关重大,怕误了大事,张护院等人比预料的回来得还要快。
纵马疾奔的队伍,在太阳离着山头犹有一竿高时奔进京城,恰逢集市收摊,往来行人如织,乍然间见这样一大队人马疾驰而过,都惊诧得纷纷驻足,议论这京城又出了什么大事。
白氏提前得到了消息,在前院的议事厅堂端坐,等着张护院将人给带上来。
这一次,因为有外男在,又涉及男**奔的丑事,白氏没有让冯淑嘉随同,将她留在内院,照顾冯援。
第七十章 来讲讲理(二更)
张护院很快将人给带了上来。
李景被五花大绑,推搡进来,神情愤愤而惊慌。
冯淑颖虽然身无束缚,却形容狼狈憔悴,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大哭过几场,神情怯怯而紧张。
“侯夫人这是何意?”李景强自镇定,耿直着脖子叫屈,“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舍命救了贵府的姑娘,还连夜护送她回京都,你们不说感谢也就罢了,这样将我捆绑起来,一路押解回京,是什么意思?!我堂堂中山伯府的世子,可容不得你们这样随意折辱!我要立刻禀报父亲,让他替我做主……”
白氏不说话,神情平静而哀悯,就这样看着李景叫嚣,直到对方胆怯心虚,哼哼两声,自己住了嘴。
“中山伯府祖上是从龙勋贵,以战功发家,没想到百余年后,竟然出了世子爷这样口才绝佳之人。”白氏轻笑道。
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简直比一些无耻文人的笔还要厉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景皱眉,抬头冲白氏叫嚣。
白氏敢派人去半路劫他,还一路押解回京,讨好丈母娘以求娶其女的计划肯定是搁浅了,既然如此,倒不如硬气一些,先替自己脱了这桩罪再说。
武安侯虽然是朝廷新贵,但是战功卓然,又深得圣眷,中山伯府虽然是开国勋贵,但是近年来日渐式微,这真要对上了,结果尚未可知。
更重要的事,在中山伯府里,除了胞姐李魏紫,一个个都恨不得将他拉下马,好取而代之,这个时候背上拐带武安侯侄女的罪名,对他绝无好处。
他们非但不愿意替他冒险,开罪武安侯府,甚至还会趁机推波助澜,夺走他的世子之位!
“没什么意思。”白氏冷笑道,“只是想让世子爷听一听,颖儿的贴身侍婢是怎么说的。”
“你什么意思?!”李景看着白氏成竹于胸,心底惊慌起来,下意识地狠狠瞪了冯淑颖一眼。
冯淑颖连忙摇头,神情无辜而可怜,眼底满是哀求,哀求李景相信她,不要舍弃她。
白氏看了,不由地十分气闷。
都到这个时候了,冯淑颖竟然还是不肯悔悟!
白氏也不想再和他们废话,直接招手让人带上了念春和罗婆子与李婆子两人。
三人早就候在外院,很快便被带了进来,都忙惊慌跪地求饶,只是念春依旧躺在担架上。
冯淑颖看到这样的念春,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若不是时间气氛不对,说不定她还会惊呼出声来。
念春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该不会是用刑了吧?
那她和李景的谋算,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念春泄露出去……
冯淑颖悄悄地瞥了白氏一眼,见白氏望过来,慌忙收回了视线,浑身瑟缩一下——白氏能对念春严刑逼供,能轻易放过罪魁祸首的她吗……
“把你们知道的,统统都说出来给世子爷听听吧。”白氏倚靠在椅背上,神情淡淡,一副一切在握的模样。
李景心头紧了紧,反绑的双手下意识地绞在一起,垂下眼眸,遮掩心虚。
罗婆子和李婆子先后将冯淑颖借口小解,在灌木丛后和念春换了穿戴,之后失踪的事又说了一遍。
冯淑颖听着她们的回忆,感觉整个人就像是被人剥光了衣衫,赤果果地站在众人面前,心如擂鼓,又慌又臊,几乎喘不过起来,她不得不抬手压在心口,悄悄地替自己顺气。
等罗婆子和李婆子说完了,白氏又对着念春抬了抬下巴,意味深长道:“她们俩都说了,你也说说吧。
你可是颖儿的贴身侍婢,又是你和颖儿换的穿戴,时候还故意迷惑众人的视线……你且说说,颖儿对你掏心掏肺,亲如姐妹,你为什么要如此待她,害她清名不保,受人诟病,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冯淑颖心头一震,下意识地看向李景。
对啊,她先前一心要想着和李景永远在一起,所以绝不愿意就这样轻易地回乡,失去京城的一切,什么清名闺誉的她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但这并不意味她不知道失去清名的女孩子,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李景,该不会抛弃她吧……
允诺的世子夫人之位,该不会化作泡影吧……
冯淑颖心如乱麻,整个人混沌而慌乱,脑袋里嗡嗡作响,连念春说了些什么都没有听清楚,直到身边的李景突然奋力挣扎起来,冲念春愤怒大喝:
“你说谎!”
冯淑颖蓦地惊醒,茫然地看看目眦欲裂,极力挣扎着似要去掐死念春,却被张护院扣在地上的李景,又看看趴在担架上,看不清楚神情的念春,来来回回,茫然无措。
白氏见状,好心提醒她一句,柳眉倒竖,毫不客气地冲李景喝道:“世子爷这是打算杀人灭口吗?”
杀人灭口?
这话从何说起?
念春说了什么,让李景这样一幅吃人的表情?
冯淑颖一脸懵然,吓了一大跳,悄悄地侧了侧身,离着李景稍远了一些。
而白氏说罢,不待李景回答,又极为震惊恼怒地冲念春喝道:“你是说,是你和中山伯世子勾结,合谋设计颖儿,目的就是要毁了颖儿的清名?”
冯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