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后人们遇到得了天花之人便不再上心医治,知道他总会死,便留他一人于房内。那人若是熬过了,大家皆认为是大巫女的盛气在房内护着,犹如护着扶苏一般,若是死了,全当天意如此。
街头上,彦伊被众人推入一座只悬了顶棚的高轿,八个壮汉将木椅轿子抬起,引着她开始游街。丫鬟怕她受凉,立刻送来黑斗篷给她披上,彦伊不知所措间已经游了大半个咸阳城。众人为目睹大巫女的尊颜,皆涌上街头,如同看稀罕物一样,盯着她打量指点。
彦伊惊慌,无意间似是瞥到一个故人,她稍稍直了些身子终于看清,那是十语。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三章 逝主
回到府院,彦伊立刻去找蒙恬,他正在整理新到的信件。
“十语来了,在咸阳。”他看向蒙恬手中的信,是墨水和布卷,“这是谁写的?”
“是父亲。”蒙恬将信件递给她,“用了你说的墨水和毛笔,果然方便不少。我让蒙毅将做好的东西给父亲送去时,他一脸的高兴。”他轻轻凑近彦伊,“父亲说,上次见你虽然只聊了几句,却觉得像是蒙家人。”
蒙家人?彦伊从未想过这个词,她一心想要护保护蒙恬,这是她来此的唯一目的,可是,若做了蒙家人,那是不是代表,她要护着整个蒙家。
彦伊红着脸接下布卷,仔细看了看,大致能明白蒙武所说正是嬴政遇刺之事。信中坦言,‘传言,巫女十语乃祸国之妖,各方术士准备上书请求将其当众烧死。翼甲乃妖女藏身之处,众人要陛下不可放过,且翼甲自持乃兵法之地,不将皇权放入眼中,此番地界,不可留。’
处置了十语,翼甲会受牵连,而巫女的地位也会有所改变。彦伊觉得事情已经到了不能掌控的地步,若是由嬴政开始处置巫女,整个大秦乃至四周的国郡都会知道,巫女真的可以被处死。到了那时,一切都将无法控制。
高渐离为何选择一个巫女刺杀嬴政?
这个问题彦伊从未想过,这样突然想起,让她心中一惊。世间高手如云,十语虽有本事,功夫在她之上者却比比皆是,高渐离完全可以用十语要挟幽蔺出手,偏偏动用一个翼甲的巫女。
幽蔺会为了保护十语做任何事情,那么,他背后的翼甲将是嬴政的敌人。而高渐离又是如何知道幽蔺对十语有情,这个翼甲的秘密,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彦伊?”蒙恬唤她,“怎么了?”
“蒙恬,扶苏说荆轲是你师父举荐的,那你之前可曾见过他?他同你师父是什么关系?”
蒙恬犹豫,“我不想骗你说自己没有老师,只是这事不能提。”
“我不会问他的身份,只想知道一些小事,比如荆轲和高渐离是否认识,你和他们又是否认识?”
“从未见过。”蒙恬肯定回。
屋内渐渐安静,蒙恬盯着垂目思考的彦伊,又见她瞥向那些信,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而对彦伊所言,蒙恬的师父就是解释一切的关键,所有事情皆是围绕着这个神秘人而转,从吕不韦之事到如今的巫女十语,这个人似是一直就在众人身边,他刻意的将所有人联系在一起,又围绕在了彦伊一旁。
“你师父是不是单仁尹?”
蒙恬以为她还介怀自己同单仁尹的事情,将她轻轻环入怀中,“怎么会?不是她。”
“那是男是女?”
蒙恬浅笑,“好了,别猜了,我不能说。”
“可是十语和幽蔺,他们的所做关乎翼甲的存亡,我们是他们两肋插刀的朋友,不能不管。”
“谁说没有管?”蒙恬示意她看向桌上的信,“整个蒙家都在处理,大巫女彦伊也在处理,他们有这样强大的支援,不会有事的。”
“你我帮忙我还能理解,可是蒙家全都出手,是为什么?”
“幽蔺的翼甲是兵法之地,蒙家向来敬重,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彦伊点点头,心中不禁一震,高渐离何等本事,用一个十语就能牵动这样多的人,可见他用心之巧。他本该在楚议反,却恰到好处的行至大秦,救下他们,时间准的让人疑惑,凭他一人之力谋划这些,且游刃有余,实在匪夷。
若非他真的本事了得,就是他背后之人强大的可怕。
蒙恬又递给彦伊一卷竹简,“是幽蔺给你的,说的是他与十语的过去。”
咸阳城内,幽蔺已经寻到十语所在,只是一直未能同她见面。他派师兄妹们回翼甲守谷,并告知他们暴风已经来临,要他们做好充分的准备,他不会牵着十语和翼甲共存亡,却会牵着十语护翼甲周全。
影卫时时刻刻守在身边,虽然他身上有护甲没人近得了身,可是那些衷心于他的‘影子’却不愿任何一分可能的危险靠近他。
水色点着清茶画在面前的木桌上,幽蔺轻轻抬手学着十语在沙盘上写字的样子浅笑,声色慢慢而出,“翼甲之祖立下规矩,决不可投靠任何一方,你控制十语确实可以牵制我,却无法牵制翼甲。”
影卫提高警惕,他们面面相视,并未发现旁有来人,只是幽蔺所言如此,他们立刻严肃以待。
翩翩然,高渐离由窗外飞身而入,浅色白衣映出修长身型,他手握长剑冷面而立,眸色中是浓浓的杀意,却是笑着道:“公子这样闯入我同十语的房内,不知何意?”
他同十语的房内。这句话确实管用,幽蔺愣了愣,指尖的水渍也慢慢挥发。那是他的十语,别人即使带走也不能得到,这,是他走出翼甲的目的。
他轻轻挥手,影卫一瞬转身四处消失,只留下面对高渐离的青衫公子。
“她在哪?”幽蔺点了杯茶,观了观房内之物,嘴角挑起笑意,“你是不是也找不到她了。”
高渐离眯眼,良久才回,“笑话,我是她的主人,她自然跟着我。”
“是吗?”幽蔺起身,同高渐离对视,“她的房内必放写字的沙盘,那物如同她的存在。”
风力顺着展开的窗户吹入屋内,掀起了高渐离衣后的一寸,他冷笑一声,“了解她又如何?她照样离开了你。”
“条件。”幽蔺不想再废话,直言道:“说一个能让我接受的条件,作为放了她的理由。”
“我要你。”高渐离似是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一次谈判,毫不掩饰地说出。
“我不等于翼甲,你应该知道。”幽蔺也想到了他会提出的要求。
高渐离不赞同,“你可知外人都怎样说那处地方,不是翼甲,而是幽蔺的翼甲。”
幽蔺的翼甲,这是祖辈决不允许发生的事情,高渐离太了解每一个人,每一处地,他只用一语便能道出那处的命脉,便能牵制一个人。
可是,他面对的是翼甲之主,那人身上的骄傲是不可能被威胁和挑战的。幽蔺淡淡一笑,“你说的不错,那里确实是我的。从我的出世到离开,都注定是翼甲之主,他们这样说是惧怕我、惧怕翼甲。犹如你的惧怕一样。”
然而,他身上让人惧怕的某处如今有了弱点。他是精明的,决不允许这样的弱点牵制他,从而牵制翼甲,他已经有了抉择。出谷那日,他向翼甲之人和彦伊说了谎话,他的选择是最坏的选择,他要独自和那个人面对,他们的世界,他执着的不许别人涉足。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够掌控的。
高渐离握紧手中长剑并不出声,盯着幽蔺的眸色十分警惕。
见他不语,幽蔺淡淡摇头,“虽然不知你凭什么判断翼甲会有参与天下之争的选择,不过有我幽蔺在此,翼甲永远会保持中立,任何人,即使彦伊也不能左右。”
“若是你死了呢?你死了,那个守着翼甲的新主会不会听从祖辈的话,你又如何肯定。”高渐离说的不明白。可这确实是个问题,幽蔺的身体证明了一切,他会在很近的将来离开,以后的日子,翼甲又会如何?
高渐离慢慢转身,神色中的盛气已经稍稍减退,再次看向幽蔺时,他说:“我的一位朋友有知晓万事的能力,他已经看到翼甲的未来,在幽蔺的翼甲之后的未来,翼甲的新主会有自己的抉择和投靠,而这个决定必定助涨大秦的势焰,对楚国不利。”
“彦伊说的?”
高渐离冷哼,“一个高于彦伊的人,彦伊同他比,根本不值一提。”
咸阳的密林边界十语独自而坐,身边是潺潺溪水,犹如翼甲清幽。她最近有些奇怪,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维和行动,见到高渐离时只有一种思想,听话。而此刻,不再直视他,她才能觉得独立。
她,其实不喜欢那个人。
而这对于她来说是不被允许的,她有主人,就要时刻听从命令,可是这样乖巧的听话她早在幽蔺那里习以为常,却在别人身上无法做到。
“一直在想,我的十语什么时候学会离家出走了。”
十语猛地转头,青衫站立溪边,仍如往昔的美好,那股射人的威严,那双只对她温柔的眸色。幽蔺,这个她只敢唤作‘主人’的翼甲之主,竟然从谷内走了出来,他,为何在这里。
似是看出她的吃惊,幽蔺慢慢走近她,“只是想离十语近些,所以也‘离家出走’了。”
这不该是他说得话,他可以责备她的叛主,可以训斥她的任性,可以打骂责罚她,却不能说想要靠近她。即使在以前,她仍觉得这个人远的不可触碰,是她的天空里遥不可及的星星,她只能仰望的神。
她想要靠近这个神,却不敢,他身上有护甲,四周有影卫,肩头有使命,又是她的主人。
“十语。”幽蔺看向溪水,“你可记得你身上的秘密是谁告诉你的。”
怎么会不记得。
十年前,她被披着黑斗篷的人送入翼甲谷口,她全身是伤的躺在地上颤抖,那人对着谷内高喊,这是一个巫女,送给翼甲的巫女。良久,那人塞了一块儿布在她胸口,转身离开,翼甲谷口来了人将她接入。
她是外客,不可以常留谷内,却被年少的幽蔺护下,将她留在了身边,做了她的主人。幽蔺拿走了她胸前的布块儿,不明白那上面的字是如何写出的,黑水点在布块儿上竟能印出字迹,这样真是方便,可是,这些字是用什么写的,他不能看出。
幽蔺曾对她说:“你真正的主人会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十语回问。
“你为何只能言十句?”
她一直记得,第一个问出的人,便是她的主人。
两人都执着于此,却没有想过,第一个说出的,是幽蔺。
惊醒。彦伊从梦中惊醒。她突然明白整件事情,其实这就是一个大乌龙,是那个送十语入谷之人算计的一场阴谋。那个人似是判断出了以后会发生的事情,两个人的情感纠葛,最终会导致一个结果。
彦伊从床上跳下,顾不得穿鞋跑入院中,“管事。”她惊呼,“将白刃找来。”
一切都已太晚,已经来不及阻止。
那日溪边,幽蔺卸下护甲不顾十语的害怕执着地抱紧她。
“你只能言十句,我会算计着问你。”他的唇贴近十语,“翼甲和幽嗣,你选哪个?”
十语想要看着他,却被他抱得极紧,全身僵硬地贴紧他,并未发声地回:“幽嗣。”
他明白,幽蔺根本听不到,而他这样抱着自己,也是没打算知道结果吗?
“幽嗣和高渐离,你选哪个?”他根本不在乎结果,他只是问着。
“高渐离。”
良久,声色淡淡再出,“高渐离和我,你选哪个?”
十语所做的每一个选择,他因为了解她皆能猜出。可是这最后一个问题,他在翼甲已经问过,十语给过答案。
他没等十语回答,继续问道:“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十语轻抿嘴唇,凑近他根本听不到的耳朵,“我和翼甲,主人会选哪个?”
一柄短刀刺入十语的后背,幽蔺抱着并未反抗的她,看着远山之色,“他们说,巫女有逢凶化吉的本事,若是你不想和我一起死,或许还能活着。”
原来,他出谷,是为了亲手杀了她。
幽蔺口中流出暗黑的血色,犹如枝头新出的红梅,印在十语的黑衣上,他一点点地滑落,直到同十语一起躺在地上,身边有湍流的溪水,如同置身翼甲一样。他盯着这个陪了他十年的人,为能够死在她面前而感激。
“我答应你的新主人做一件事情来换你的自由。我不能给他翼甲,却可以给他我的性命,这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他们皆认为,我走了翼甲也将不存在。我就给他这样的错觉,让他看看日后的翼甲,不会因为是‘幽蔺的翼甲’而随我一起消失。”
十语哑声哭出,她从未哭过,这是她第一次表露自己的痛苦。她轻轻抱着面前的人,看着他慢慢垂下的眼皮,急声哭出,“我选幽蔺,我选主人。”
可是那人已经不能听到,也无法看到。他的十语别人不能得到,他的翼甲,别人也休想涉足。这是他作为翼甲之主的骄傲。
溪风吹来,淡淡冷意。聪明如他,从踏出翼甲那日就已经知晓了注定的结局。十语最是听话,他不想用言辞威慑她跟自己回去,也不想阻碍她人生的选择。可是,十语不单单是他的,更是翼甲的巫女,她的言行皆是翼甲之意。
一生都在为翼甲权衡的幽蔺,在最后一刻,选择了翼甲。
十语不用知道他的答案,已经能够看出。
而幽蔺在护全翼甲的同时却不忍心对她下手,他最后抛给她一个选择,他要用自己的死来让她做出决定。而她若是选择了他,便是选择了翼甲。
所以,方才的所有问题,他都没有必要问出来,只要十语一句话,她要不要跟着他。
身后的那一刀不足以要了十语性命,却让她明白了幽蔺心中的纠结和痛。
从他手中拿出短刀,十语抱着他慢慢走入溪水中,湍流的水速能够将两人带离这恼人的一切,让所有都可以重新来过。
“其实我一直想问翼甲主人一个问题。”十语深深看他,“你同我讲述命中注定的主人时,也说了那句话,算不算第一个问我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四章 蒙家
翼甲逝主,天下大惊。
幽布被众人推出暂领了谷主之位。
幽蔺和十语的尸体并没有被翼甲派出的人找回,彦伊悲痛之余,做了最好的打算。兴许她们没有死,因为有人说过,死了就是活着。
可她不想纠结于找寻两人的尸体,越是见不到,希望越大。
嬴政听说十语已死,且是幽蔺所杀,十分震惊。对翼甲的敌意便没之前严重,加之彦伊、蒙恬一旁劝导,总算因为两人的死将仇意暂时放下。
翼甲大难得以化解。高渐离顺势推倒翼甲的如意算盘也因为彦伊的参与而宣告失败。
彦伊察觉出事情的不同,若不是高渐离和他身后之人出手,幽蔺便不会早早离开,他若不死,翼甲会永远保持中立,不去踏足天下之争。可是现在,没有了幽蔺的翼甲已经做出了改变,这样混乱的世道,他们想要有所不同。
幽布并非蠢笨之人,他甚至比幽蔺更加精明,懂得依附。他没有幽蔺对祖辈的忠义之姿,他想要过得太平安稳,他明白翼甲不能永远安宁,犹如胡亥之人的那一次进入。他,背叛了翼甲的一切誓言。
没有幽蔺的翼甲已经不再是翼甲。
幽布向天下宣告,翼甲将要择主而栖。
这件事的推动者竟然是百般阻止这一切发生的高渐离,而那始作俑者就是他口中的‘朋友’,现在的局面,怕是他们没有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