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寻一面挥手,一面躲避。
“啪”的一声响。
程寻的手结结实实拍在了苏凌的手背上。她愣了愣神,下意识问:“痛不痛?我哥说我是蛇手,打人最痛。”
就在她愣神之间,她只觉面上微凉,她白净的脸已经完全暴露在了苏凌面前。
苏凌初时只当她是真的脸上生了癣,但是揭掉她脸上的面巾,他却愣住了,眸中闪过惊艳之色。
她虽是男装打扮,可是没有涂黑面颊,肤白若雪,眉目如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悸动,尽量自然地道:“我还真以为你脸上生癣了呢。”
“谁脸上生癣了啊?”程寻小声嘀咕。
面巾已被揭下,她也没再重新覆盖在脸上,而是顺势将其扣在帽子边的里侧。想了一想,她干脆取下了帽子。
“这样挺好的。”苏凌声音极轻,“不用老涂黑粉。”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她原本的样子。去年的六月份,在书院门口,他和沈夫子一起,偶遇过她和她兄长。那时她一身绿衣,美得惊人。
可惜她女装的模样,他只见过那一次。
苏凌心中一动,她往日穿男装,都涂得黑乎乎的,今天却是例外。是因为要见他的缘故吗?
思及此,他心情大好,轻声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要来见我,所以才……”
“没,没有啊……”程寻矢口否认。那种小心思被人戳破的感觉,让她红了脸颊,“是因为沈夫子催着,我怕他等急。所以我……”
她心里暗恼,又有点后悔自己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
白玉般的面容闪现红晕,苏凌心里更生柔情。他笑了笑,知道在她心里,他肯定地位很重。这种小女儿的心思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他。
不过想到上一次的惨痛教训,他只能忽略心头那种痒痒的、甜甜的感觉。他“嗯”了一声:“上一次……”
“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与此同时,程寻开口。
“嗯?”苏凌微一停顿,继而勾起了唇角,“也没什么事。快过年了,想见见你。”
程寻:“……”
他原本干净清冽的声音近来低沉了一些,说这话时,慢悠悠的,一个字一个字敲在程寻心上。
苏凌继续道:“上次过年不在你跟前,今年来见见你。你最近在做什么?”
“我么?”程寻缓缓舒一口气,“我刚回家的时候,看书写字,跟着我爹又认了一些胡渚的文字。哦,对了,今天我剪了好些窗花,我还带来一些呢,给你看看。”
“嗯?”苏凌轻笑,“是么?”
他心说,带窗花,还不是因为要见他?
程寻从袖子里取出折叠好的窗花,认真介绍:“这是春,这是福,这是……”
她眸光轻闪,试图藏起“囍”字。
怎么这么不小心?把它也给带出来了?
然而眼尖的苏凌已经看到了:“我喜欢这个,能不能把这个给我?”
“不能。”程寻断然拒绝,“这个剪错了。你要是想要,就把春和福拿走。”
“可我只喜欢这个。”苏凌难得坚持。
程寻转了转眼珠子:“你不能要这个,你现在又不急着成亲。这是成亲时候才用的……”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竟然不敢去看苏凌的神色。
苏凌扫了她一眼,慢悠悠道:“现在是不能,等明年说不定就可以了。”
她明年就及笄了,可以议亲了。
程寻神色微变,隐隐猜出了一点他话里的意思,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他只是随口一说。她心里翻腾,口中说道:“那也有可能。不过我大概要过好多年了。”
“这话怎么说?”苏凌眉心一跳。
“呐,你也知道,我要读书,不可能小小年纪就成亲。”程寻顿了一顿,神色自然,“而且我爹娘说了,要多留我几年。”
苏凌挑眉,有心想同她再说几句,暗示一下,他多等今年也等得起。
然而程寻却摆一摆手:“咱们不说这些了。你近来都在做什么?诶,你刚才是给沈夫子递信了吗?沈夫子是不是很早以前就知道你的身份?”
苏凌一笑,隐约有些无奈的模样:“你问这么多,让我回答哪个好?”
虽是这么说,他到底是一五一十答了她所有问题:“这段时间要比以前忙一些,我之前就认识沈夫子,他的确是知道我的身份。”他轻叹一声:“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程寻心念如潮,认识很多年?可沈夫子以前是宫廷乐师啊,意思是苏凌以前就在宫里吗?不然怎么会认识?可他如果在宫里,为什么从未听说过他?
她正晃神间,苏凌眼疾手快拿走了她剪好的“囍”。
程寻反应过来,伸手欲夺,却被他格开。
苏凌轻轻一笑:“我先收着,将来总有用上的时候。”
眼睁睁地看着他把窗花放入袖中。程寻向他袖口伸去,被他轻轻捉住了手腕。
苏凌声音轻而温和:“好了,别闹了,咱们说点正事。”
程寻看一眼被他握着的手,脸颊后知后觉涌上了红潮。她不着痕迹抽出了手,规规矩矩坐好,认真问:“什么正事?”
“是关于咱们的读书的事情,如果一过初五就开始,你嫌不嫌早?”
“书院以前是正月十七。”程寻没有正面回答。
“是啊,跟书院还是不一样的。”苏凌回道,“你若是想在家里多待两天,晚些过来也行。”
程寻摆手:“不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还挺喜欢白大人讲课的。”
她做伴读,一开始三位大人都仿佛看不到她一般。但她认真好学,渐渐赢得他们好感。她向他们请教,他们态度热情,认真讲解。
年假嘛,太长了也没意思。
程寻又补充道:“我可以下了学以后回家。在马车上还能再温习一下知识。”
“你还真是……”苏凌摇头轻笑,又有些无奈,“……好学啊。”
两人又轻声细语闲话一阵。
尽管心有不舍,可苏凌也知道不能太久。
远远听到沈夫子的笛声,苏凌笑笑:“我得回去了。”
“我也得回去。”程寻嘻嘻一笑,“今晚年夜饭,我还想去帮忙呢。”
“挺好。”苏凌眸光微闪。
他一瞬间的失神,没有逃过程寻的眼睛。程寻的心忽的沉了一下,竟生出淡淡的心疼来。她小声道:“你,是一个人吗?”
苏凌只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程寻略一思忖,小声道:“那就多吃一些,连着我那份一起吃回来。”
她声音很小,模样认真。苏凌以为她要说什么,不想她竟然说这么一句话。他微愕,继而眸中漾出清浅的笑意,他轻轻摇了摇头,心中暖意顿生:“就当是你在我身边?”
这说法他喜欢。
“我……”程寻想再解释两句,却被他打断。
苏凌轻声道:“真该回去了,沈夫子都回来了。”
他掀开车帘,程寻先跳下了马车。
苏凌笑了笑,也跟着跳了下来。
远远看见沈夫子,程寻念头转了转:“沈夫子是因为你来的书院吗?”
她记得苏凌到书院没多久,沈夫子就来做他们的乐理夫子了。可是为什么苏凌都离开了,沈夫子还在这里?
“那倒也不是。”苏凌摇头,“不全是。”
说话间沈夫子向这边走来。
程寻转过身,戴好了面子和面巾,重新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苏凌看她动作迅速,有些想笑,又有些感动。
果真还是,只有他是特殊的。
想到她特意在他面前露出真容,他就难掩心中欢喜。他想抱抱她,亲亲她,又怕吓着了她,唐突了她,只能忍着。
沈夫子走了过来,他瞧了程寻一眼,轻轻摇一摇头:“就这么怕冷?”
真是不能理解。
苏凌眼中笑意更浓:“是,她怕冷。”
他们之间的秘密,又怎么能让旁人知道?
冲苏凌告别,程寻跟着沈夫子回去。她想了想,在离开前,又冲苏凌说了一句:“明天没法给你拜年,就提前拜个早年吧,愿你平安喜乐,事事如意。”
苏凌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到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只觉得心中暖意更重,微微一笑:“你也是。”
“行啦行啦。”沈夫子挥手,“再不回去,山长他们要去杏园找她了。”
他们这才算是正式分别。
程寻跟在沈夫子身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沈夫子看着也心情很好的样子,他不忘了叮嘱程寻:“你回去以后,要是问你帮我做什么了?你怎么说?”
程寻眨了眨眼:“帮你贴春联?嗯,沈夫子一个人不好贴,浆糊又没提前备好,就留的时间多了点儿?”
她很少撒谎,琢磨的理由也不大靠谱。
然而沈夫子却点一点头:“嗯,可以。顺便说我留你吃了饭,你就能省一顿饭了。”
“那可不成,年夜饭不吃,怎么能行?”程寻下意识道。
沈夫子哈哈一笑,继续道:“诶,对了,程寻你老家是哪里的?我听说你是山长家的远亲,怎么过年也不见你回去?”
程寻心里一咯噔,不答反问:“沈夫子呢?沈夫子家是哪里的?怎么过年也不回去?”
沈夫子愣了愣,再次大笑,却没回答她的问题。
两人行得很快。沈夫子只把程寻送到程宅门口,就转身离去了。
程寻悄悄回家,换了衣衫后,才去见父母。
对于她的晚归,程渊夫妇倒也没多问,只让她去把她剪的窗花贴上。
程寻笑了一笑,自去忙碌。忙活了一会儿,望着自己贴好的窗户,她不禁想起前不久一起说话的苏凌。
而此刻,苏凌已经乘马车回到宫中。
他还未进行云阁,就被人拦下。
拦着他的人,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太监。这太监生的瘦小,一脸焦急之色:“殿下,殿下!”
苏凌脚步微顿,认出这个太监姓刘:“刘公公,怎么了?”
“救命啊,殿下。”刘公公眼中含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他磕的结实,每一下都重重地碰在地面上,发出咚咚声。
苏凌神色急变,伸手去扶他的胳膊:“到底怎么回事?”
“殿下救救我们家娘娘吧,看在你小时候,她照顾过你的情分上。”
第65章 苏凌身世
苏凌面色一沉:“静嫔娘娘怎么了?”
“皇上; 皇上可能要杀娘娘了!”
苏凌皱眉:“到底怎么回事?大过年的; 宫中不见血; 皇上不可能杀人。静嫔娘娘不是一直在北和宫吗?皇上为什么要杀她?”
刘公公急道:“因为娘娘她,她; 走出了北和宫。”
他耷拉着脑袋; 不敢去看这位二殿下的神色,害怕从对方脸上看到怒容,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二殿下拧起了两道浓眉; 不像是发怒,倒像是有些怔忪的模样。
苏凌沉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北和宫的娘娘们; 苏凌并不陌生。
皇帝刚登基时,血气方刚; 后宫颇多内宠。后来姚贵妃进宫; 皇帝独宠姚氏,视其他妃嫔如同无物。本欲将她们全部遣散出宫,最终却没有付诸行动。皇帝不想让姚贵妃堵心,就重修西苑,安置姚贵妃。而先前的一众妃嫔; 则悉数移居北和宫。
初时; 有些妃嫔还曾试着走出北和宫争宠; 皆以惨烈失败告终。久而久之,也就知道再难沐圣恩,就都息了争宠的心思,老实待在北和宫。
好在北和宫殿宇巍峨; 建筑雄伟,并不像一般意义上的冷宫。而且她们分位不减,一应待遇照旧。她们的父兄,仕途也并未因为她们的失宠而受到影响。她们的娘家亲眷也默默接受了自家娘娘无宠的事实。
十几年来,双方形成了一种默契。
北和宫的十几个妃嫔们安分守己,不再踏出北和宫半步。没了皇帝可争以后,十几个人尽弃前嫌,和睦了不少。
—
天阴沉沉的,刘公公呜咽一声:“就是今日晌午那会儿。”
“出来也没什么,只要不到皇上跟前,就不会有大碍。”苏凌犹带着一些侥幸,温声道,“皇上如今常住西苑,静嫔娘娘在宫中行走,也不碍事。”
“可静嫔娘娘就是到了皇上和贵妃娘娘跟前啊。”刘公公眼泪掉了下来,“娘娘今天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说是冯家的老夫人病重,她就偷偷出了北和宫,去向皇上求情,想回家去看看。可是,她跟皇上,哪有情分可言啊!”
他声音尖利,像是有长长的指甲在桌面划过,刺得人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苏凌心中一凛,眸光微闪,仍轻声道:“孝悌是人伦大事,母亲有恙,为人子女……”
他心说,都溜出北和宫了,其实完全可以直接溜出皇宫的。反正皇上原本也不会留意到北和宫的十几个妃子。
刘公公苦笑,连连摇头:“皇上十多年前就说过,北和宫诸人不得出现在贵妃娘娘面前。静嫔娘娘不听劝,沈美人她们劝都劝不住她……”
“那,静嫔娘娘如今身在何处?”
抹了一把眼泪,刘公公道:“娘娘今日闯进西苑的时候,偏巧贵妃娘娘也在,静嫔娘娘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气到了贵妃娘娘。皇上当即大怒,教人撵出去,赶回北和宫。说是贵妃娘娘若是安然无恙还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教静嫔娘娘自裁。”
苏凌双目微敛,哂笑。他并不觉得意外,在他父皇心里,贵妃娘娘是个宝,其他人连根草都不如。
“殿下也知道,贵妃娘娘的身子骨跟纸糊的一样,若是真……”刘公公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叫你乱说话。”
“别打了。”苏凌伸手制止了他的动作,“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你是静嫔娘娘身边最得力的人,她现在正是需要人的时候,你不陪在她身边,到这儿来做什么?先别自乱阵脚。我去西苑那儿看看。”
苏凌顿了一顿,又道:“我请太医院院判去冯家看看。都到这个时候了,冯家老太太想来也熬过这个冬天。”
刘公公连连道谢。
苏凌教人拿了他的名帖去请太医院院判,他则换了一身衣衫,前往西苑。
冬天的白昼较短。
苏凌来到西苑,已是傍晚。
他这数月来,开始参与朝政。皇帝有时也召他去西苑面圣。他刚到西苑,就有人去禀报。
不多时,小太监请他入内。
刚随着宫人走进暖阁,苏凌就感到一阵暖意袭来,暖暖的香风直往人脸上扑。他定一定神,上前行礼:“父皇,贵妃娘娘。”
暖阁里银炭烧的正旺。皇帝和姚贵妃围坐在一张红木圆桌边,身上的衣衫并不算厚重。皇帝面色红润,而姚贵妃脸庞雪白,双眉轻蹙。
“怀思过来了啊?”皇帝抬眸瞧了他一眼,“正想着要不要叫你过来,谁知你自己倒先来了。”
“怀思”是皇帝给苏凌取名萧瑾时,一并给他的字。因为身份原因,这字也只皇帝一人叫过。
苏凌自己对“怀思”这个字,并无多少好感。他原名萧凌深,去崇德书院读书时,借用母姓,化名苏凌。至于皇上后来给他赐名萧瑾、字怀思,他都不大习惯。
苏凌拱手施礼:“儿臣不经传唤入内,还请父皇恕罪。”
皇帝摆一摆手:“都是自家人,说这些做什么?”
苏凌勾一勾唇角,没有说话。他心中颇不以为然,自家人么?去年这个时候,父皇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还清楚地记得,去岁怀敏太子出事,他接到姑父阳陵侯苏景云的通知,匆匆忙忙赶回宫。当时内心深处未尝不曾想过,可能会得到承认,然而迎来的却是皇帝的震怒。
他的生父盛怒之下,挥剑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