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真会抵达凌云寨的时候,正值隆冬,整个北陵冰天雪地、滴水成冰,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军中很多兵士水土不服,外加思乡心切,一下病倒了一大片。
云小鱼也一病不起,跟很多兵士一样,开始是咳嗽、头晕,到后来数日高烧不退。
就在她生病的这段日子里,群真会与北陵起义军、北陵朝廷之间的关系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两年前北陵起义军全线起事后,跟北陵朝廷一直处于胶着状态,形势紧急。他们的统领魏连江那时请群真会出兵支援,褚兰舟和于锦堂为了这件事还特意来北陵见了魏连江一面,但那年八月向天雕忽然病重,这事就没谈成。
去年十月群真会在东陵国内失利,向南霄决定率领大部队来北陵支援魏连江,实际还有个想法就是在北陵养精蓄锐,准备东山再起。
谁知群真会还没到北陵,北陵起义军自己却先起了内讧。
魏连江的副将科尔哈茨跟魏连江两人不仅性格各异,而且在做事方法和处世态度上也大不相同:魏连江是个颇有抱负、能屈能伸的人,而科尔哈茨虽然骁勇善战,但却刚愎自用、脾气暴躁,这就导致了两人一直以来龃龉不合。
后来他二人在出兵方案上多次产生分歧,科尔哈茨几次不听军令擅自出兵,终于惹怒了魏连江,两人针锋相对,谁都容不下对方,彻底反目成仇,在皇城附近的据地接连对起火来。
最后还是魏连江未忘本谋,他主动去找科尔哈茨,劝他暂时放下个人恩怨:“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我如此对耗下去,得利的是朝廷,那这些年咱们的努力就白费了!”
科尔哈茨却并不买他的账,回话道:“论资格论能力论威望,我都不输你,凭什么你做主帅我为副将?咱俩换个个儿,我就同意议和!”
魏连江见科尔哈茨毫无诚意,一怒之下甩手而去。
他紧接着来到凌云寨,对向南霄说:“科尔哈茨这个人虽有些本事,但却狂妄自大、有勇无谋,我断不会把兵权交给他。事已至此,我想请总舵主支援我,将来打下天下,与总舵主平分!”
此话正中向南霄的下怀,向南霄当即同意。
与群真会联手后的魏连江部队兵强马壮,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科尔哈茨虽然蛮勇但也知道此番绝无胜算,无奈之下只好主动撤兵,退到云湖关以南。
如此一来,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北陵国内的格局就变成了魏连江、群真会与北陵朝廷之间的对弈。
但就在此时,事态又发生了变化。
北陵朝廷派使者请见向南霄,并带去夜昱亲笔书信一封,书信行文甚有诚意,内容是想约请向南霄面谈。北陵使者传达了夜昱的旨意,力劝群真会与朝廷联手,共同对付起义军,并承诺平定叛乱后封侯加爵、子孙世代荫袭锦衣千户。
对此,向南霄很是犹豫。
他的内心实际是倾向于跟北陵朝廷联手的,但起义军的魏连江与老舵主向天雕是故交,这份情义又不能不理。
向南霄拿不准主意,便叫来陈天河、褚兰舟和沈瀚亭等人一起商量。
褚兰舟听完,对向南霄说道:“总舵主,你应该答应北陵朝廷,原因有三。首先,魏连江这个人表面看来宽仁大度,实则野心极大。他能忍人所不能忍,也必能为人所不能为,将来天下两分之时,他一定不会信守承诺。其次,北陵的这只起义军里虽然也有几个能人志士,但却凤毛麟角,闲人匹夫、市井无赖占了大多数。这些人有反抗的蛮力却没有统治的才力,更没有顾全大局的长远之见和知人善用的眼界和胸襟,这样一群人即便胜了,也断不能让他们来治理国家。再次,现在的北陵朝廷表面看似太平,实则内里孱弱,昱王无能,朝中也无能将,这也是他们想跟咱们联手的原因。总舵主可借此要求北陵国助咱们一臂之力,则推翻苍氏王朝、重返东陵的大事可成。”
向南霄又问了其他人的意见,陈天河和沈瀚亭对褚兰舟的说法深以为然,但底下众人却看法不一。
有人不同意褚兰舟,反驳道:“跟着朝廷,打赢了最多赏银封地,最后还不是屈居人下?但和魏连江联手推翻北陵朝廷,最后就算他魏连江翻脸不认人,咱们难道怕他不成,就跟他死磕到底,不信打他不过!到时候整个北陵都变成咱们群真会的,总舵主你就是皇上,岂不更好?”这个想法也得到了一部分人的支持。
双方一半一半各持己见,向南霄甚是为难,迟迟拿不定主意。
沈瀚亭这时便劝他:“但凡做决策,都没有十成把握的事。这就好比两军交战,分析敌我五事七计,充分考虑各种因素之后,得出己方胜算多、对方胜算少的结论,就可以出兵了。至于各种突发意外,非人力所能控制,只能见招拆招,考虑太多也是避免不了的。”
向南霄叹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总觉得这样做有悖道义。”
就在向南霄踌躇不决的时候,魏连江的一名副将却在此时跟群真会中一个叫蒙元的大将起了冲突。
这件事的起因原本也十分简单,就是军队宿营地的卫生问题。不过这件事说简单其实也并不简单,但凡有经验的统帅都知道:战场上流再多的血,也没有宿营地不卫生对军队的打击更大。
军队驻扎一是取水,二是污物,在需要长期驻守的宿营地内,如果不能有效处理病尸与秽物,则会瘟疫蔓延,不战自溃。
在这一类事情上,群真会在向天雕的带领和影响下,作风跟正规军是一样的,他们会在距离营地粮食一定距离的安全地带挖掘一定数量的大坑,作为污物处理场所,虽然简陋却有着严格的规定和处理方案。
蒙元正打算这么做,却被魏连江的副将说浪费人力、耗费资源,不仅不合作,他手下人还不拘小节四处豪放,弄得宿营地恶臭扑鼻。
蒙元开始还耐着性子提醒,但那副将当耳旁风,再后来还派人在蒙元的军帐里放了一套女人的衣服,讥讽他像个女人。
蒙元一怒之下把那人揍了,结果两将之争变成了两伙人的群殴。
但就在这件小事上,向南霄意识到了褚兰舟之前所提到的两军治理观念上的差异问题,外加陈天河也劝他考虑联手北陵朝廷,所以向南霄最终还是决定与北陵国君夜昱见面。
为了安全起见,群真会和夜昱的见面地点既不在凌云寨也不在北陵皇宫,而是在蓬山万重岭上一个叫明台寺的寺院里。
这些事跟云小鱼都没有关系,沈瀚亭却最后决定带她一起去明台寺,这让云小鱼有些意外,其实沈瀚亭是考虑到帮内有些不了解内情的弟子对云小鱼依然怀有敌意,他有些不大放心把她单独留在凌云寨。但他并没有把这些想法告诉云小鱼,只是说带她出趟远门透透气。
可是阮青衣一听说沈瀚亭要带云小鱼去,立马就不乐意了,也要跟去。
沈瀚亭不同意,阮青衣就去找向南霄死缠烂打、软磨硬泡,向南霄被阮青衣折磨得没法,只好对不起沈瀚亭了。
圣祖562年一月十五,向南霄、陈天河、沈瀚亭和阮青衣等一行人抵达明台寺,褚兰舟留守凌云寨。
明台寺隐藏在北陵蓬山万重岭上郁郁葱葱的丛林之中,寺院无山门,共有两殿,第一殿为弥勒殿,第二殿为大雄殿,加上两边厢房,构成一个天井。
向南霄等人一到这里,便发现这个山间小寺是个别致所在。
它立于高岗,侧傍危崖,山中巧峰排列、怪石参差;悬崖下奇花异草,曲径旁幽竹林立。佛堂之上宝相庄严,明净琉璃,是个远离红尘是非、绝世独立的清净地方。
向南霄入住当晚,便见到了北陵国君夜昱。
夜昱看来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细长,容貌十分端正。只是他虽有九五之尊的气质,但却脸色发黄,精神和气色很差。
向南霄见夜昱年纪轻轻就一副憔悴衰老之态,对褚兰舟的话更加深以为然。
向南霄向夜昱行礼叩拜,夜昱竟然从宝座上站起身来,走下地台亲自扶起向南霄,说道:“免礼,向总舵主,请坐。”
向南霄见夜昱贵为一国之君却对他如此以礼相待,心中不禁很是感动。
夜昱吩咐给向南霄等人添茶加水,端上精美的点心,然后对向南霄说道:“这明台寺清净雅致,而蓬山风景奇秀,照理寡人应该先带向总舵主四处看看,游览几日。只是我偶感风寒……”
他话没说完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
旁边的侍女急忙端来清水,拿了粒丸药给他服下;这粒丸药服下不久,他才喘顺了气,勉强笑着继续道:“只是我偶感风寒,身子不大舒服,所以不能亲自招待诸位了。”
向南霄见夜昱脸泛病态的潮红,猜想他的病绝非“风寒”这么简单,于是道:“陛下盛情,在下不胜惶恐。陛下龙体欠安,不知可否准许在下开门见山?”
夜昱用手捂着口,似在强忍咳喘,缓缓点头道:“好,你说。”
☆、第一百四十八章 初见夜燳
向南霄与北陵国君夜昱在蓬山万重岭的明台寺会面,商讨联手镇压起义军的事。
向南霄开门见山道:“群真会愿与朝廷联手,但有两个恳请,望陛下能够恩准。”
夜昱问道:“是什么?”
“第一,领兵将军的委派须得双方商议而定;第二,待陛下平叛军、定天下之后,还请陛下协助我群真会出兵东陵。”
夜昱听罢,缓缓拿起一块丝绸手帕按了按嘴角,背靠着宝座沉思半晌,说道:“第一条没有问题,但这第二条么……”他放下丝帕,“当年先皇流落东陵,东陵对先皇有礼遇善待之恩,因此先皇曾经立誓,除非东陵主动发难、侵我国土,则永世不与东陵为敌。这第二条有悖先皇誓言,寡人若答应了你,便是陷先皇于不义,向总舵主再换个别的要求吧。”
向南霄没想到夜昱一口回绝,缓声道:“陛下既想联手,为何又不肯拿些诚意出来?”
夜昱道:“信守承诺便是寡人最大的诚意,寡人若是背信弃义之人,你还愿意与北陵联手抗敌么?”他这番话说得虽然好似气若游丝,但语气却甚是坚决。
向南霄没想到夜昱一副病怏怏的软弱之态,却将道义看得甚重,反而让他有些另眼看待。但他却故意不动声色道:“若是双方能够取长补短、各取所需,也并非不能考虑。”
他想借此试探下夜昱的反应,但夜昱这时又猛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他咳得根本停不下来,脸色都发紫了。
总管太监赵英急忙上前搀扶住夜昱,对堂下高声道:“宣太医!”
夜昱咳得说不出话来,却伸出颤抖的手摆了摆。
赵英急道:“陛下,你的病犯了,必须得叫太医来看看了!”
夜昱还没来得及答话,后堂忽然蹿出一个人来。这人眉清目秀,容貌俊雅,他哇哇大叫着奔到夜昱身边,抓住夜昱的肩膀就开始拼命摇晃,一边摇还一边使劲拍打他的后背,大叫道:“昱儿,昱儿!陪我玩!”
夜昱让这人拍得眼冒金星,险些昏厥在地。
赵英大惊失色:“王爷,王爷!快住手!陛下要被你拍死了!”
那人笑道:“你要不要一起来玩?”忽然抬脚一脚把赵英从台上踹下去了。
赵英像滚皮球一样栽倒在地上,摔得满脸乌青,也顾不上疼,高声呼叫道:“来人,快来人,把王爷带走!”
那人却双手不停,在夜昱胸前背后噼里啪啦一顿乱拍,边拍边笑:“你也拍我,拍我!咱们一起玩!”夜昱已经被他拍昏了过去,哪里还能跟他玩儿?
夜昱的六个贴身侍卫这时疾步走了进来,对那人先行了个礼道:“燳王爷,多有得罪了!”上前架住夜燳就往下拖,夜燳怒道:“你们这群蠢货,竟敢动我?”那几名侍卫似是听惯了,继续架着夜燳往出走。
夜燳忽然放声大哭:“你们都欺负我!昱儿,你不管管他们么?”他这么一哭,夜昱居然悠悠地醒了,他伸手拦道:“放下他,让他回来。”
那些侍卫一听,只好放下夜燳,夜燳立刻跟个孩子似的跑回到夜昱身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抹着眼泪哭道:“你要跟他们说,以后再不许这么对我。”
夜昱擦着头上的汗,温言道:“好,但你也要听话,我之前说,我谈事的时候你不能出来,为什么不听?”他说话的中气似乎比一早足了许多,脸上不正常的潮红也退去了。
陈天河看在眼里,心中忽然一动,默默扫了一眼正坐在地上哭闹的夜燳。
夜燳哭了片刻,忽然不哭了,自语道:“我饿了。”起身就往堂后走,但经过向南霄身边时,他停了下来,直直地瞅了向南霄半晌,忽问:“你是谁?”
向南霄看到刚才一幕,已经猜到此人就是传说中的疯王爷,他起身行礼道:“在下向南霄,参见王爷。”
夜燳也不回应,只道:“你站近些。”
向南霄略一迟疑,往前跨了一步。夜燳却忽然凑到他脸旁闻了起来,向南霄甚是尴尬,往后一躲:“王爷你这是做什么……”他话音刚落,夜燳却突然惊叫道:“你是一只梅花鹿!”
向南霄一怔,就这瞬间的功夫,夜燳双手抓住他的衣领,一把向南霄的上衣给扒下来了。
这回堂上众人均都大惊,夜昱厉声道:“皇兄,不得胡闹!”但向南霄未等夜昱出声却早已身形轻转,把衣服套了回去。他望着夜燳,眼中既是诧异又是迷茫。
夜燳见他这么快把衣服穿上了,气得捶胸顿足:“你干么穿回去了!”他伸手又要去扯向南霄的衣服,却被侍卫们及时拦住了。
夜昱面有尴尬,吩咐两边道:“快把王爷带回去喝药。”
夜燳满脸委屈地大叫道:“不喝不喝!我不喝药!”但这回夜昱下了旨,不管他怎么喊叫,还是被架走了。
众人经过这荒诞的一出,堂上一时无人讲话。
夜昱擦着额头上的汗,叹了口气道:“惊扰诸位了。……刚才是寡人的皇兄燳亲王。”
向南霄勉强一笑:“不妨事。”
夜昱沉思了片刻,继续刚才的事情说道:“寡人虽不能违背誓言攻打东陵,但你若有此打算,寡人却并不会拦着。况且打仗打的并不是兵马,而是粮草,寡人虽不能帮你“役不再籍”,但“粮不三载”却不成问题。此事只有寡人能做到,魏连江不行。”他握拳凑近嘴边,掩口轻咳了几声,轻声道:“但是寡人今日困乏了,你们也回去商量商量,明日再谈可好?”
向南霄等人听罢,只有起身行礼恭送夜昱。
待夜昱离开,向南霄跟陈天河、沈瀚亭回到自己房中,关上门问道:“你们觉得如何?”
陈天河道:“昱王最后说的确实不错,打仗是考验财力人力的事。”
向南霄颔首道:“粮食是重物,千里运粮需要人运牛拉,人畜都要吃。出发时两万一千钟的粮,去的路上吃掉一万三,到前线交割一千,再带七千回来路上吃 — 把一钟粮送上前线,要耗掉二十钟的成本。如今咱们背井离乡,家产虽有剩余,但这些都不能不考虑。”
顿了顿,向南霄似乎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他沉思了下然后说道:“不过这位昱王却比我想的有主意。”
沈瀚亭听罢忽道:“有主意的怕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向南霄眉头一挑,“哦?”
陈天河问道:“沈左堂,你说的是谁?”
沈瀚亭道:“不知陈长老可曾注意到那位燳亲王,我看他像有些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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