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从内侍口中套得的信息,林俐得知,就热闹程度来讲,西市要比东市更强一些。所以,林俐在圣旨中,特意要求将行刑之地设西市。
西市的东北角,有一片空地,行刑之地便设在了这里。在石晏到来之前,刑场已经准备就绪。行刑的前一天,大理寺在敦化城中四处张贴告示,通告今日将在西市剐人。
剐人是个难得一见的事,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砍头,因而城中很多好事者,不顾深秋寒凉,穿着厚厚的衣服,顶着嗖嗖的西北风,从城中四面八方涌来。使得原本已够拥挤的西市,变得更为拥挤。
行刑的场地,早在石晏一行到来前,就准备好了。刑场的四周用两指粗细的麻绳圈好,防止老百姓情绪太过激动,妨碍了刽子手干活儿。绳圈的周围,每隔一定距离,设置一名手执长矛的士兵。
刑场中间安放了两个一人多高的粗木桩橛,是待会儿捆刺客用的。刑场的正前方,用土黄色的细麻布搭出了一个小小的棚帐,棚帐里摆了一张不大不小的胡床。
行刑队伍来到刑场,围观的百姓自动向两旁闪去,给行刑队伍让出一条通道。扎巾箭袖的士兵在百姓敬畏的目光里,手执长矛,腰悬佩刀,威风凛凛地鱼贯进入刑场,按着长官的指令,迅速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几名士兵把两名刺客的尸首迅速扒*光,捆绑在桩橛之上。士兵捆尸首的时候,石晏沉着脸从厢车里下来,向布棚走去。石晏出现之前,围观的百姓基本都闭着嘴。石晏出现之后,围观的人顿时不淡定了,嗡嗡嘤嘤地低声交流开来。
“这就是广平王啊?”
“是吧,不是说今天监刑的是广平王吗?”
“不愧是王爷啊,真有派!”
“可不!”
“桂花,你看王爷长得是不比东街卖胡饼的好看!”
“你眼睛长脚后跟上去了?卖胡饼的能跟王爷比?”
“你眼睛才长脚后跟上去了呢!”
“……”
石晏不理百姓的七嘴八舌,径自走到胡床前,一撩锦袍后襟,潇洒落座,此举又是招来一片惊艳之声。老百姓以前倒是也见过几回天潢贵胄,然而长得像石晏如此丰采过人的天潢贵胄,还真是头回见。
“开始吧。”落座后,石晏沉声下令。
石晏的身旁站着这队士兵的头目,一名官阶不高的军官。听到石晏的吩咐,军官扭身面向石晏,一拱手一抱腕,“遵命!”说完,转身向前走出几步,站在石晏的斜前方,从怀里掏出一个细竹筒来。
拔掉竹筒的盖子,军官从竹筒里倒出一卷打了火漆的公文。破开火漆,展开公文,军官朗声而读。这是一道由大理寺卿颁布的公文。
公文大意是:今天我们在这里对这两具尸首实施最为严厉的刑罚——剐刑。因为这两具尸首在生前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胆敢公然行刺我们的国主。两名刺客虽然自尽身亡了,但是我们依然要对他们的尸首处以严厉的惩罚。这样作的目的,就是要警告那些心存不良歹人,收起你们的狼子野心。不然,这二人今天的下场,便是你们明日的样板。
读完公文,军官大声宣布,“行——刑——”
这一嗓子喊出去,随即有两名高壮的士兵手执鼓槌,一前一后,站在一面能有水缸口粗细的牛皮大鼓前,咚咚地敲了起来。鼓声低沉空旷,一声声,回荡在深秋阴霾的天空下,听起来份外震慑人心。
五十通行刑鼓后,剐刑正式开始。
执行此次剐刑的两名刽子手是刽子手界的资深人士,干到现在,经他们手砍剐过的犯人,不计其数。砍头对他们而言,跟切萝卜一样,剐人就像片烤鸭。哪块儿有骨头,哪块儿有筋,哪块儿是瘦肉,哪块儿是肥肉,他们闭着眼睛都知道。
两名刽子手不慌不忙,从各自的怀里,摸出个油渍麻花的鹿皮卷来。一扯鹿皮卷的一角,鹿皮卷翻滚着展了开来,露出了里面的家伙——几把寒光闪闪,款式奇怪的小刀。
两名刽子手从各自的剐人刀里挑出一把,又分别用大姆指试了试刀刃,然后将鹿皮卷重新卷好收回怀里,这才从容动手。各干各的,一人一具尸首。
也许是同行,操作步骤差不多,也许是有亲戚关系,两刽子手的动作,从掏鹿皮卷到选刀,到试刀刃出奇的一致,堪称神同步。动手的时候,这二位的动作也是如出一辙,先是上下打量了几眼各自的尸首,接着又在尸首的身上拍了拍,最后选中的相同的部位,下刀开剐。
左一片,右一片,他们面无表情地剐着,仿佛手下的不是人肉,而是烤鸭子,肥鲤鱼。他们干地淡定从容,围观的众人,包括石晏在内,却是看得心惊胆颤。
有的百姓们原本翘首以待,想瞧个新鲜,一见这架式,当即捂嘴弯腰地转身往外挤。有的则是吓得捂住了双眼,然而又不敌不过好奇心,便偷偷地把手指裂开一条小缝,从那道小缝里向外观瞧。有的倒是既没捂嘴逃走,也没捂眼偷瞧,依然保持着正常模样。然而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那些人的腿,突突地打着颤。
石晏也在打颤,从身体到心脏,全在哆嗦。不过因为是坐着,有宽大的外袍遮挡,远处的百姓和士兵根本看不出他的异样。他自己也竭力维持着镇定自若的形象。
谈笑风生是不可能了,一来场合不对,再者也根本笑不出来,吓都要吓死了。他唯一能作的,只是让自己看上去从容不迫,云淡风轻。如果可以,他也想像那些观刑的百姓转身就跑,或是把眼捂上,可惜不能。他是王爷,他是监刑官,他绝对不可以在大庭广众下失了态。
饶是心脏在腔子里吓得一阵阵收缩,饶是吓得汗毛倒竖,胃里一阵阵反酸水,石晏依然咬牙坚持着,把整个剐人过程看了下来。边看边在心里咒骂着他大哥石宪,以及两名挨剐的刺客。
他骂石宪黑心烂肝,不得好死!
骂两名刺客废物!饭桶!两个人射不死一个人,还舔脸号称神箭手,活该被剐!
刽子手刚一动手行刑时,石晏就在心里骂开了,一直骂到行刑结束方止。
两个多时辰后,两名刺客由两具尸体变成了两堆肉片和两具骨架,行刑宣告结束,石晏迫不急待地站起身来。因为腿吓得早已犹如两根棉条,站起来时,两个膝盖一软,他向前跄了一下,差点儿跄个大马趴。
整个行刑过程中,始终站在他旁边的军官,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他,“殿下!”
石晏摆了摆手,不着痕迹地挣开军官的搀扶,勉强牵了下嘴角,“没事,坐久了,腿有些发麻。”说着,他跺了跺脚,迈步向前走去。
军官没再说话,对石晏一抱腕一躬身。待到石晏走出几步后,军官抬起头来,状似看向远处的士兵,实则却是不动声色地扫了石晏的背影一眼。
快步走到车前,石晏抬腿,踩着车前的踏凳,一言不发地钻进车中。车门刚一关上,他就抬起衣袖捂住嘴,一阵阵干呕起来。太可怕了,他的眼前现出剐刑现场的画面。一边压低声音干呕着,他一边使劲甩了甩头,想要把那些可怕的画面甩出脑海。
车子没有直接回广平王府,而是去了皇宫。他还得去向他的好大哥复命。
在石宪的寝宫里,林俐接见了前来复命的石晏。
“皇兄!”石晏走进石宪的寝室,抢步上前,对半躺半靠在御榻上的林俐躬身施礼。
“来人,赐座!”林俐马上进入表演状态,声若蚊蚋地吩咐立在榻前的两名内侍。
两名内侍低应一声,从房间的角落里抬来一张胡床,放到御榻近旁。
石晏落座。
“子羽,辛苦了。”石宪的头脸依然肿得厉害,一双眼睛还是两条缝的状态。林俐睁着这两只缝眼,声促气短地对石晏说。
石晏微微一笑,“臣弟不辛苦。那二人作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臣弟恨不能亲手剐了他们。死后行刑,真是便宜他们了!皇兄的伤势可好些?”
林俐闭了闭眼,“好些了,不似昨日那般疼了。”
石晏暗骂一声,脸上却在同时绽出了欣慰的表情,“那就好,臣弟祝愿皇兄早日康复。”
林俐虚弱一笑,“但愿如此。”
又和石晏唠了几句,林俐作出疲惫之态,“皇兄有些累了,这一上午子羽也辛苦了,早些回府歇息去吧。”
“是!”石晏垂首抱腕,“皇兄好生歇息,臣弟告退。”
林俐闭上了眼睛,“嗯,去吧。”
石晏站起身,退了出去。
一路颠簸回到府中,两只脚刚一迈进府门,石晏就忍不住了,小跑了几步,跑到一棵树下,弯下腰,手扶树干,大吐特吐起来。他上过战场,见过杀人,也亲手杀过人,杀人对他来说不算个事儿。但是,这样的“杀人”,还是平生仅见——死剐。太变态了!
这天夜里,石晏作了恶梦。
梦中,他被人绑在了桩橛之上,四周人山人海,全是围观的人。两个缺骨少肉的刺客,走执利刃狞笑着向他走来。他拼命地挣扎着,无奈绳子捆得太紧,动弹不动。
忽然,一瞬之间,两名刺客又变成了他大哥石宪。他大哥一身猎装,右边的脸上扎着一支箭,鲜血淋漓。他大哥也是手执利刃,向他步步逼近。
“不要,不要!”他惊恐地望着大哥,使劲地扭着身子,“大哥,不关我事,你听我说,真的不关我事!”
“去死吧!”石宪举起刀,向他狠狠扎来。
“啊”的大叫一声,石晏猛地从睡榻上坐了起来,四周漆黑一片。
“王爷,你怎么了?”他的妻子被他的叫声惊醒,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
石晏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原来是梦。
还好,只是个梦。
石晏以为,这次刺杀事件,会随着两名刺客的死告一段落。不过转天传来的一个消息,让他意识到,也许恶梦才刚刚拉开帷幕。
☆、第六个任务(5)
石晏在赵国的地位很高,不但是国主石宪的同胞兄弟,还是赵国的大司马。大司马相当于今天的三军总司令,整个赵国的军队全归他调派。石宪对石晏无比信任;在赵国,石晏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由于国主受伤,不能临朝,石晏在“国主”林俐的授意下,暂行监国之职,代替国主统摄朝政。监刑的转天,下了朝;石晏去内宫向林俐汇告今日朝中动态——大臣们都向他汇报了哪些事情。
一边往石宪居住的崇华殿走;石晏一边在心里切齿痛骂,骂刺客是废物;没能把他大哥石宪一箭射死。不然,现在该是他的小侄子在位。他大嫂陆惠灵是贤妻良母不假,可是要她临朝称制;她还真没那个能耐。所以;如果他小侄子坐了龙床;他当摄政王必定无疑。
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还不是任他搓圆捏扁,为所欲为。过个一年半载的,再把这孩子作掉,太极殿上的国主之位,他不想坐都不行。哪像现在,还要去崇华殿见那半死不活的厌物!
怀揣着万分的郁闷之情,石晏走进了崇华殿。双脚踏进崇华殿的一刹那,他整肃了身心,收起了心中的抱怨,怕这份抱怨影响了他的思维和面部表情,若是不知不觉地流露出来,那可就不好了。
“微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进石宪寝室,石晏急趋几步来到御榻前,对着榻上的林俐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林俐看着石晏,心想,装得可真好啊。
“平身,来人呐,赐座。”林俐的表演水平也不弱。
“是。”内侍搬来胡床。
“多谢皇兄。”石晏一撩后襟坐了下来。
“今日朝中可有何要事?”林俐倚着厚厚的锦垫,半躺半靠在御榻之上。
石晏微笑,“并无大事,都是些琐碎的事情,皇兄不必挂心。”
“哦。”林俐点点头,“那就好。”心想就是有大事石晏跟她说,她也不会管,书中说石晏篡位后还算是个明君。既是明君,她相信石晏对朝政的处置不会儿戏。她穿到这个故事里来,不是替石宪处置朝政的,而是代表复仇女神惩罚石晏的。
“对了,”想到这儿,林俐话锋一转,“皇兄有件事要交待你去办。”
石晏马上作出责无旁贷的模样,“皇兄尽管吩咐,臣弟自当尽心竭力。”
“好!”林俐嘉许地一点头,“这次朕遇刺之事,刺客虽然伏法,但幕后真凶尚逍遥法外。朕本欲亲自着令大理寺查办此事,但国事目前由你监管,那么皇兄就将这件事情交给你,由你去跟大理寺的人说,让他们务必在近期内,查出幕后真凶,给朕一个交待。”
闻听此言,石晏的心脏一缩。原以为刺客死了,死无对证,这件事就算拉倒了。不想厌物还要查!他又在心里骂起了那两个刺客。蠢物!给他惹了多大的麻烦!
心里烦恨得冒了火,脸上,石晏却是副恭谨无比的模样,“皇兄放心,臣弟一会儿就命人草旨,交待大理寺彻查此事。此事若是不查个水落石出,臣弟也是寝食难安。”
林俐暗暗冷笑,怕是我要查真凶,你寝食难安吧?
要的就是你寝食难安!
装模作样地又询问了两句林俐的伤势,石晏起身告辞,离开崇华殿径往御书房而去。御书房里摆了两张书案,一张主案,一张副案。主案是国主的书案,副案是监国的。即便国主报恙不能亲理朝政,国主的书案也不能让旁人使用,亲弟弟也不是行,监国也不行。
面沉似水地走进御书房,石晏嫉恨交加地扫了一眼正位上的书案,随即不落痕迹地收回目光,在副案后落座。
“传中书监。”石晏沉声吩咐。
“是。”一名小内侍应了一声,出门去传中书监。
不大一会儿,中书监来了。
所谓中书监者,并非阉人,而是中书省的最高长官。赵国不设宰相,中书监在赵国的地位相当于宰相,掌握机要,地位尊崇。赵国的诏书、圣旨,基本上均由中书监草拟。待国主认可后,再誊写,盖玺,下发,颁布。
石晏把林俐的意思跟中书监大致说了一遍,然后命令中书监根据林俐的意思,草拟一份圣旨出来。中书监领命,去了御书房的外间,一刻钟后,拿着拟好的圣旨又回了来。
石晏拿过中书监草拟的圣旨看了看,“嗯,可以,誊吧。”
中书监拿着还回来的草稿又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中书监第三次进来,手中是誊好的圣旨。石晏粗略地又看了一遍,然后当着中书监的面,在圣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签好名字后,拿起玉玺,加盖上去。
见证着石晏作完这一切后,中书监拿着圣旨的草稿,躬身而退。他的任务并没有完成,按照石晏的吩咐,他还要拿着圣旨的草稿回中书省,命人将圣旨的内容多多誊写几份,再来石晏这里盖玉玺,然后下发给各州刺史,命各州刺史在各自的管辖范围内搜捕真凶。
中书监走后,石晏唤来一名内侍,将封好的圣旨交给这名内侍,命他去大理寺传旨,内侍领命而去。快马加鞭来到大理寺,内侍唤出包括大理寺卿在内的一干人等,当众展读圣旨。
颁完圣旨,内侍将圣旨交到大理寺卿手中,回宫复命。大理寺卿即刻亲自草拟了一道告示,命下属誊写出若干张,张贴在敦化城的各主要街巷,东西二市,以及八个城门的城门内外。
告示的大意是:国主遇刺,刺客虽已伏诛,然幕后真凶未明。有知真凶者,可揭下此榜,速来大理寺相告,待捕得真凶确认无疑后,奖金五百两。除了张贴文告,大理寺卿又派出数名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