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离颇是满意,亲自伸手将许太医扶了起来,美目轻转,脚下一旋,却又是不着痕迹地转了身走向了玉阶上的凤坐。
“本宫知道公主的事情若不是太医从旁相帮,怕是会棘手得很,太医的恩情,本宫没齿难忘。”
莫青离拖着长长的裙裾一步步上了正殿的玉阶,一身烟紫色的宫装称得那身段窈窕窈窕又端庄。
许文远立在大殿的中央,却是不敢抬头直视:“娘娘的意思微臣不明白。”
莫青离晓得许文远这是不想介入的意思,当下也不再为难。赵昀凰的那只手乃是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早已是废了的,精明如许文远,又哪会瞧不出来?许文远只说是近来被人折断,亦是帮了大忙了。
“太医的功劳本宫心里明白,为聊表谢意,本宫许你许家一门亲事如何?”莫青离言笑奕奕,眉眼中尽是欢喜。
许文远晓得自己若是不答应是走不出这念伊殿的,知道的越多,即便是恩同再造,也是留不得。当初卷进这样的是非也是情非得已,如今已是没了退路:“只不晓得娘娘指的是哪家的姑娘?”
莫青离扬唇浅笑,神态间的得意竟让许文远深处了一丝寒意:“高乐公主年十五,不日便要及笄,将其许配你许久门第,当不会辱没了你许家门楣。”
高乐公主乃太后的小女儿,自幼锦衣玉食深受宠爱,因此性情骄纵,娇贵蛮横,许文远一听青贵姬的这番心思,心下却是一惊,只是这门亲事在这个时候说来,亦是不容拒绝:“微臣谢娘娘隆恩。”
莫青离得意得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句道:“公主骄纵惯了,日后太医可得叮嘱许家大公子,凡是可要担待些。”
大公子?许文远满脸的惊愕,本以为是将公主许给了兄长家的二公子,没想到却是自己那痴傻多年的大儿子。
☆、第65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树倒猢狲散,皇后善妒,残害皇嗣,被打入冷宫,皇帝诏令彻查中宫,东凤宫内人人自危,一时间乱做了一团。
又有宫娥密报,皇后密谋杀害秋贵嫔腹中的胎儿以陷害青贵姬,人证物证俱在,皇帝龙颜震怒,而此刻早已心灰意懒的秋贵嫔更是道出了实情。
原来当年莫青衣生养赵昀凰难产也是皇后做的手脚,致使青妃胎向斗变险些难产致死,再牵扯到当年昶王府的内幕,废后一事,已是不容置疑。
是日忽逢骤雨,豆大的雨珠便那么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砸在人的心上,激起无数的暗流,却冲刷不净曾经落满的尘垢。
向晚时分,龙阳殿殿门大开,卫承德急急而出,却是带出了两道皇旨:
中宫失仪,害皇嗣,妒嫔妃,祸乱后宫,惘为国母,有损国之典范。今废之,贬为庶人,出帝陵。
礼部尚书元书和,年事已高,政绩斐然,封固业侯,准其还乡。
而后群臣跪而求情,皇帝逼而不见,却是无法转寰。
福寿宫里,元太后静跪在佛堂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檀香气息,却没能定了她的心,一遍六度集经念完,元太后缓慢地睁开了眼,眼前的佛祖依旧慈眉善目,却已是不如从前坦然。
只好搭了嬷嬷的手,起身问道:“贾仁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嬷嬷摇了摇头,却感觉太后搭在自己臂上的手一沉,又道:“天色不早了,她也该来了吧。”
太后口中的“她”一早便被带进了宫来,已在偏殿等候多时了。听太后如此说,贴身嬷嬷才朝一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又扶着太后在榻上端坐了,才领了其余宫人退了出去。
青铜莲台上的烛火已有些暗沉,太后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再睁眼的时候,眼前已是多了一个人了。
元太后挥了挥手,打断了女人的曲膝之势,不耐道:“你可知哀家今日急召你来所为何事?”
周蕙暗暗打量着太后的疲累神情,废后一事已传遍了整个上京,曾经俨然控制了半壁江山的元氏终是元气大伤难再成气候,太后作为元氏的龙头之人,为之忧心也是理所当然。
“太后稍安勿躁,元氏根基尚在,何愁日后没有翻身之时?只是臣妇却是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周蕙拢了宽袖,恭敬地回道。
元太后有意无意地睇着眼前低调内敛的妇人,淡淡地挤出一个字来。
周蕙被这一个“说”字震得一愣,略显富态的身躯也不甚明显地颤了几颤:“太后息怒,臣妇不过是以为凭借元氏如今的实力,是不必屈居人下的,太后这般委曲求全,待对方势力壮大,再想一朝行事,怕是不易了。”
元太后捻着手边的佛珠,不经意地往暗处靠了靠,九莲台上儿臂粗的香烛吐着晶亮的烛泪,那烛心却是一暗,只听“哔啵”一声,又瞬间明亮了许多。
周蕙被这死寂中的一声惊得脸色白了白,只低着头不敢看太后一眼,却听榻上的太后沉声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只觉这句犹如自地府传来,周蕙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赶忙跪了急道:“太后恕罪,臣妇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替元氏叫屈罢了。”
元太后隐在暗色之中冷眼瞧着眼前的女人,又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一转,伸了手将她扶了起来:“哀家多心了,你又怎会背叛于我?”
周蕙颤抖着手,顺着太后看似柔弱却强劲的力道起了身来,又听太后闲闲道:“哀家听闻那昭阳殿的夕夫人是你失散多年的女儿?”
一提起自己的孩子,周蕙却是做出了一个母亲的本能反应,猛地抬头戒备地盯着一脸慈和的皇太后。
“看你的反应,那应该是不会错了”,元太后拉着周蕙的手,拐了个弯儿去到了寝殿,“当年哀家派人去将那孩子带走,本是要斩草除根的,没想到那人却心软了。”
周蕙似是还未曾反应过来,只觉被太后握着的手一阵酸麻,才惊悚地瞪大了眼睛:“太后娘娘这是为何?”
元太后依旧一脸温和的笑,却让人心生忌惮不敢放松:“当年哀家恨那凌婉青入骨,却奈何先帝将她保护得太好,哀家当真是无从下手,直到那日哀家在宫里遇上了你。”
周蕙浑身燥热,只如置身炭火,经太后这么一说,又细想了她适才的那句话,已是一下子明白了,只见她无奈一笑,瞪着太后道:“所以你故意带走了我的孩子?”
元太后点头:“是。”
周蕙心下一沉:“所以你陷害是小姐弄丢了我的孩子。”
元太后不答,已是默认。
周蕙无力地抽出了自己被元太后控制住的收:“所以你让我跟小姐反目,所以你借我的手害了小姐,也害了凌家。”
“哀家不过是激发了你对那贱人的恨,你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你知道有那贱人一天,莫谨言都不会正眼瞧你,你对那贱人的恨,又哪会比哀家少?”元太后突然面目狰狞,朝着步步后退的周蕙逼近。
周蕙被逼到了墙角,避无可避,却是一咬牙,昂了头:“元奕啊元奕,小姐待你不薄,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竟能如此狠的下心?”
元太后也被她突然的强势惊得一愣,只一瞬又反唇相讥道:“不薄?她当年待你,不也是亲如姐妹?可是哀家是什么身份,又岂会如你一般受她的施舍?她待你又如再生,当年你逼着她吃下那‘木樨春’的时候,可有心软?”
周蕙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轰然向一侧倒了下来,嘴角一丝黑血森然,她却是顾不得,当年虽然不是自己亲手逼凌婉青吃下那木樨春,却的的确确是自己一手安排,如今想来,却是一直在为人利用罢了。
“元奕,你莫要得意,我知道你今天是不会让我离开这福寿宫的,可是你又如何确定我不曾留一手?我早已将一切都写了下来,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有人看到你的真面目,哈哈哈。”周蕙面目扭曲,直指着元太后的面门,直想将她吃了一般。
元太后陡然欺身到周蕙身前,扳着周蕙倔强地偏着的头:“噬骨钉不会让你这么快死的,总要等到七日之后,总要等到你皮肉溃烂容颜尽毁才会让你咽下最后一口气,可是你别忘了,你还有个女儿在我的手里。”
周蕙不可思议地盯着元太后得意的表情,泪终于决堤,是悔,是恨,是不甘,究竟是那般,已无人能够弄清。
送走了周蕙,太后的贴身嬷嬷一人匆匆进了来回道:”太后不好啦,云王要反。”
元太后拍案而起,喝道:“这个不成气的,如今形势不明,皇帝究竟拥有多少实力我们尚不清楚,贾仁那边又没有消息,这个时候反,无意于以卵击石。”
还有一句她却没说,那赵子霈的手上,还有那道先帝留下的圣旨,那才是最为致命的。
夜深了,龙阳殿里却不曾上灯,赵子霈隐在夜色之中,手中紧紧地攥着一物,却是一支紫玉燕钗。
卫承德斜睨了一眼皇帝手里的玉钗,叹道:“皇上这是何苦?昨日青贵姬特意来求见谢恩,皇上又何必将娘娘拒之门外?”
许久,皇帝才稍稍动了动,将玉钗往案上一丟,那玉钗极是精致,经这么一摔,却是从中断成了两截。
赵子霈眸色不禁变了变,却依旧冷着声儿:“她叫人送来的?”
“是。”卫承德看着断成两半的玉钗,竭力掩下心内的惊骇,只因此物不是其他,而是当年昶王与莫二小姐的定情信物。
赵子霈的手又伸向那断了的紫玉钗,却在离它一寸的地方停住了,那指节毫无规律地动了动,却终究没再碰触。
“元沁还是不肯认罪?”皇帝转了头,不再看那玉钗。
卫承德将手中的拂尘往腰间一插,匆匆地将那两半玉钗在袖间收了:“皇后――”
这两字一出口,却是被赵子霈投来的阴鸷眼神一迫,卫承德擦了擦额角的汗,匆匆改口:“废后不肯自裁,整天叫着喊着要见皇上。”
赵子霈神色一冷,却是融在了无尽的夜色之中,不被察觉。
☆、第66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冷寂了多年的冷宫,却是开始热络了起来,刚刚送走了曾经独宠后宫的青贵姬,又迎来了当朝的国母,中宫皇后。
这是几百年来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却是的的确确正在发生的事情。
冷宫守门的是个老婆婆,老婆婆又聋又哑,即便冷宫里曾经的贵人叫破了喉咙也是浑然不觉,然而正常人早在百米之外便可听得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呐喊了。
赵子霈遣退了跟随的众人,卫承德清楚皇帝这是有事要说,只示意众人退下,自己则守在门外,面对着空旷的庭院。
此时的元沁已被卸下了所有的头衔与光环,一身的粗布衣衫让她瞧起来与一般妇人无二,一双空洞的眼睛慢慢地转向赵子霈所站的方向,却似是陌生人一样。
赵子霈眸子清冷,轻蔑地看着角落里涩涩发抖的妇人:“你不是要见朕的么?朕已经来了,还有什么话快说吧。”
元沁却是无辜地瞧着沐在阳光下的赵子霈,只如尚国寺上香那日第一次见他:“毕竟夫妻一场,你终究还是肯来见我了。”
“不过是有些事想弄明白罢了,你我之间,见或不见,不重要了。”赵子霈神色淡淡,八年的相敬如宾,或许也曾真的有过感动的,只是那不堪一击的感动终究还是被岁月与阴谋击得粉碎。
元沁抿了唇,目光虚空地望着赵子霈身后的自由天地,神情恬静美好,似是忆起了往事:“那日尚国寺是我第一次见你,后来你向我父亲提亲,父亲与姑母本是不愿的,是我执意要嫁做昶王妃。”
赵子霈不语,只看着眼前突然之间沉静了下来的元沁,只觉又是回到了初见之日,却原来她对他的初见并非大婚,而是在那之前。
只听元沁又道:“我一心只有一个你,你却只爱着那对你不屑一顾的莫青衣,我恨,我恨莫青衣偷走了你的心,更恨那个贱人莫青离霸占了你的人。”
“住口”,赵子霈打断了元沁的话,背后的双拳紧握,却是压制下心间汹涌而来的恨意,沉声道,“所以你故意放出青离有孕的消息,让她无从立足。你明知道我不能违背元氏的意愿将青离接到身边给她一个名分,你便借机挑起昶王府与凌相的矛盾。”
元沁却是莞尔一笑,浑然不觉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何过错:“你都知道了么?也好,当初我只想除掉莫青离,后来之事已非我所能料的了。”
“后来”,赵子霈向前走了几步,让自己融在了冷宫里太阳照射不到的地方,“后来你又设计想要害死分娩在即的青妃,后来虽然单盎秋的滑胎与你无关,可是你也是存了那样的心的吧。”
无关?元沁似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的罪名是残害皇嗣,皇帝既晓得与自己无关,却依旧这般狠心送来了白绫与鸩酒,却原来这番错与不错,皆是错了。
“你知道我是清白的?”元沁犹不死心,扬眉追问道。
皇帝摇头一叹,转头不再看她:“因为那孩子,是朕杀的。”
只这一句却犹如晴天霹雳,古言道虎毒不食子,他竟能狠心至此?
元沁只觉得眼前之人甚是陌生,却见皇帝隐在暗色之中,即便仅仅离他一步的距离,却让她生出天涯之感。
“为什么?”她抬了头,心中其实已有了答案。
赵子霈俯下了身,盯着元沁惊惶无措的一双眼:“欠下的债都是要还的,当年害了她的人,一个都别想安生。”
她?难道一切只是因为她?这么多年,三千粉黛无颜色,一直以为他的心里只有一个莫青衣,却原来一切竟都是为了那莫青离?
元沁似是不敢相信,她猛地一跃上前揪住赵子霈的衣襟,疯了一般吼道:“她么?别忘了,当初送她最后一程的可是你与那莫青衣。”
赵子霈眼中的伤痛再不掩饰,那一目了然的哀思与抓狂让元沁再是梗塞难言。
皇帝一把按住元沁抓着自己前襟枯瘦却有力的手,一根根掰开了那苍白的指节,一阵阵刺痛了她的心,原来痴缠半生,最后却是他要自己放手,何求?如何求?
“我会还她,包括我自己。”赵子霈一字一句,犹如钢刀刻在元沁的心上,却麻木了,再感受不到疼。
皇帝转身,再不愿看跌坐在地上的妇人,阳光透着半开的破旧木门挤了进来,却再也温暖不了谁的心:“我知道你不会让秋贵嫔那孩子出生,所以我,宁可自己动手。”
是呢,当初盎秋不过只是一步棋,本以为是技高一筹终于斗垮了莫青衣,却不想竟陷进了皇帝设下的局。
所以皇帝才会给盎秋那甚于青贵姬的恩宠,所以皇帝才会流连燕梓宫,将那秋贵嫔捧上了天,原来都只是一出戏而已,原来都是他赵子霈演给自己看的一出戏而已。
皇帝的背影逐渐被那刺眼的阳光所吞没,正如他从来都不曾来过,元沁怔怔地爬到冷宫里唯一的桌案前,油光可见的朱色托盘依旧摆在那里,一把匕首,三尺白绫再加一杯毒酒,这便是她的归宿,生无可恋莫如归去,元沁苦笑一声,抓起那杯无色无味的鸩酒,一仰头,往事如烟亦如尘,一语成谶。
赵子恒出了福寿宫,狂放不羁的脸上难得得写满了愁容,那日云王亲卫皆已整装待发,却被太后的一道口谕生生阻断,时机尚不成熟,究竟何时才能成事?
迎面小跑来了一个小太监,也不行礼,匆匆走过了云王的时候却塞来了一张小签,那字迹娟秀,却异常熟悉,赵子恒皱了眉,看着那“太液湖”三字,心间竟是五味杂陈。
时值初夏,湖面上荷叶连天,朵朵新荷或含苞待放或吐露芬芳,游鱼簁簁激起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