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你直接回家就对了。」
他非常担心,但实在没有空将她押回家。不过歷经了这麼多事情…他这个堂妹总该受到一点教训和警惕了吧?
事实证明,明峰完全把明琦想简单了。这位「柔弱胆怯的美少女」不但半路上下错站,还意外邂逅了重伤的九尾狐王狐玉郎,差点去当了九尾狐王的王妃,又险些把命给丢了。
但这些精彩的情节明峰一点儿都不知情。他若知情,非发心臟病不可。
毫不知情的明峰匆匆赶回中兴新村。虽说是暑末,南列姑射的阳光依旧泼辣的撒欢,照耀在麒麟屋前的草地上,显得这样灿烂。
广大的草地上,支著晒衣竿,蕙娘细心洗过晾上的白被单,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蓝得深沉的天空,几丝轻柔的云。白墙小楼,碧绿草地。
赶回家的明峰獃住。他住在这裡好几年,却从来没去细看过他和麒麟的家。这完全不像罗纱临终前的幻梦,但又完全是罗纱的梦幻田园。
就是这裡。就是…他和麒麟住了好些年的这个地方。没有井,没有三合院,却是他最想回来的地方。其实根本不用去寻找,只要是他的家,不就是罗纱的家吗?
没有井可以让西瓜浸凉…但是罗纱,二十一世纪了,我们有冰箱。我可能不会种田,但我们可以并肩种花。罗纱…
如果你还活著,我想在这裡娶你。种上几棵荼蘼,几棵花楸树。麒麟虽然是个不像样的师父,但她也会对你好。
如果你还活著,就会有秧儿和瓜儿。
但你不在了。
他没有马上进屋,反而在广大的草地上徘徊。最后,他在麒麟最喜欢爬的那棵大树树下站定。掏出那小小的布包,一直忠实的,从魔界跟回来的,罗纱的遗物。
含著眼泪,他轻轻念诵著,恳求大地母亲接纳他最爱的女性。像是回应他的哀伤,轻柔的地鸣之后,树根下开啟了一条裂缝,刚好让他放进罗纱的遗物。
但他却没有勇气让裂缝合拢。凝视著那个布包,他热泪如倾。
香风乍起,熟悉的芳馨环绕,像是模糊而透明的拥抱。最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魂飞魄散的罗纱,隐约荡漾的在他眼前现形。她按了按自己完整的左眼,又按了按明峰的左眼。
失去魂魄,只餘思念的罗纱,指尖沁凉如夏夜。
「你…让人好不放心。」罗纱微笑,完整的左脸、鬼魅般的右脸,一起微笑起来,「也只能将仅存的眼力,送给你了…」
「…请你放心。」明峰颊上滑过一串串的泪珠,神情却轻鬆愉悦。明知道…这只是思念。但罗纱即使到这种地步,还是思念著、担心著。「我会用你的左眼…看尽世界。」
她微笑,闔目飞腾於空,化作一股香风,沁入树根之下。
明峰在树下站了很久,直到微风吹乾了他颊上的泪。
他的追寻终於找到终点,而他,也正式和这段早逝的恋情告别。
他在树下坐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情绪比较平静了,才走入屋裡。
明峰相信,麒麟和蕙娘一定早就知道他回家了,但她们是这样的聪慧(就算麒麟是酒鬼,也是个聪慧的酒鬼),知道他的伤痕得自己治疗。
可能,非常可能,麒麟早就知道他的答案,但她从来不说。
走进客厅,麒麟抱著酒瓶,正在看「火影忍者」的动画。薄醺的眼睛半开半闔,在沙发上缩成一团。没看到蕙娘,楼上传来忙碌的声音,想来蕙娘又急著在打包。
这是很平常的景色。他跟麒麟住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这个样子。但他没想到,他会这麼想念她们。
想念快喝出钻石肝的麒麟,想念忙个不停的蕙娘。或许罗纱的死别让他更不捨,不捨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愣著做啥?」麒麟醉眼惺忪的转头看他,「去厨房帮我把下酒菜端出来,我现在不方便。」
「…听说你炸的是食道不是腿。」温柔的情感宛如朝雾,一碰到麒麟就化成太阳穴的青筋。
「啊…我腿上有猫啊…」麒麟心不在焉的喝了口酒,「快点去。乾喝酒很没意思欸…」
「…你腿上哪来的猫啊?!」明峰吼她,「唬人你也有诚意一点!」
「被看穿了吗?」麒麟托著腮,「我好怀念以前的笨蛋徒儿。之前你只会暴跳,看不出来我唬你呀…」
「谁是笨蛋啊?!」明峰还真的暴跳如雷,「你不要想说这样就可以混过去!化育池到底是怎麼回事?!这种会死的事情是可以试试看吗?!还喝?你还喝?!你不要想说这样可以混过去…」
麒麟用指头堵住了耳朵。
这个举动让明峰的大脑瞬间当机,他暴吼一声,夺走了麒麟的酒瓶,麒麟大怒的将他踢飞,抢回她心爱的酒。捂著自己可能瘀青的屁股,明峰愣了几秒,扑上去跟麒麟拼命,这屋子开始久违的大战,真格是地动山摇。
在楼上收拾行李的蕙娘,有些无奈的望著天花板簌簌掉落的灰尘。这两个怎麼都养不大…
她放下手裡的工作,走下楼。麒麟骑在明峰身上,死命的挖明峰紧紧抱在怀裡的酒。
「…主子,冰箱有我刚买的薄酒莱。我买菜回来你睡著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
麒麟欢呼一声,从明峰身上蹦起来,直奔厨房,靠著冰箱门就开始灌,一面津津有味的吃著乳酪。
鼻青脸肿的明峰摇摇晃晃的扶著沙发起身,「就算是薄酒莱你也别这样灌!有没有点女孩子的样子?怎麼看都是路倒的烂酒鬼!…等等,」他猛然醒悟,「喂!麒麟,你还没说你干嘛非变成慈兽不可啊!!」
麒麟含含糊糊的回答,「唔…(嚼嚼嚼),啊就…既然有这种设定,就什麼都玩看看啊,慈兽算隐藏人物欸!这也不是普通人可以有的体验…」
…这是理由?这也好算是理由?!
「有一半的机会会翘辫子啊!我可不要替你披麻带孝!」
「还有一半机会不会嘛,人生自古谁无死…」麒麟伸出食指摇晃,「我跟各殿阎罗都有交情,说不定会放我归阳,若不能,好歹也可以混个官儿做做…」
「…冥界封闭了不是吗?」明峰额头的青筋几乎有蚯蚓粗,「连冥道都不通了,你还指望阎王给方便?」
「对喔。」麒麟开始伤脑筋,「那我去拜託舒祈…」
「甄麒麟!」明峰怒吼,「你给我正经点!」
「我向来是个严肃正经的人。」
「………」
麒麟死都不告诉他為什麼要去寻化育池,被他缠到烦了,麒麟高举双手:「我错了,宋大爷,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打电话给你,应该自己悄悄的出国去…」
「你敢?!」明峰对她挥舞拳头,「你敢自己偷跑,天涯海角我也去找你鞭尸!」
「这是损毁尸体,违反法律的欸。」麒麟喃喃的抱怨,「你是师傅还我是师傅?是我听你的还是你听我的?」
明峰完全忽视她的抱怨,身為一个不像样师傅的弟子,就是这麼劳心劳神,他早就觉悟了。「到底是為什麼?你说!」
她是哪根筋不对,收了这样一个囉唆又杂念的徒儿呢?麒麟纳闷起来。这年头的食客和徒弟,真的一个比一个嚣张了。瞧瞧这审案子的口吻!
「啊就…我人类的部份已经完蛋。」她决心简化整个事实,「不变成慈兽,我可能活不久。」
你知道的,「活不久」是个非常曖昧的名词。从蜉蝣的角度来看,活不到一个鐘头叫做活不久;从人类的角度来看,再活也活不到一个月叫做活不久…
从慈兽的角度来看,活不到三百岁,就是夭折,活得不久了。
麒麟用的就是慈兽角度,但当然,她是不会告诉徒儿的。
果然明峰脸孔苍白起来,双唇颤抖。麒麟赶紧把头一低,省得被他看破拼命忍住狂笑的衝动。
「…情况这麼糟糕?」他连声音都不稳了。
「其实没有很糟糕。」麒麟声音古怪的说,听在明峰耳裡,像是在压抑啜泣。
「你為什麼不早说?!」明峰大声起来,「还跟我卢卢卢卢什麼卢?!蕙娘,我们马上去收行李,机票订了吗?几时出发?这不能耽搁了啊!」
蕙娘忍不住开口,「其实…」她实在不忍心看明峰这傻孩子让主子耍得团团转。
麒麟在她手臂上捻了一把,「别说,蕙娘。白让明峰担心做什麼?」她神情怪异的微笑,「我累了,先回房休息去。」
「快去休息。」明峰误会的更深,「你有病啊?干嘛故做开朗?还有五成的希望不是吗?去去去,晚餐你想吃什麼?我去弄!」
已经走上楼梯的麒麟没有回头,「…霉乾扣肉可以吗?我想在…在…在出国前吃一次客家菜。」
明峰瞪著麒麟的背影,和应龙起共鸣的感觉又袭上心头,简直让他无法呼吸。麒麟…麒麟不会死的,他不会让麒麟死掉的!
「好。」他别过头,「快去休息。」
他不知道的是,麒麟憋到房间,锁好门,坐在床上开始放声大笑。如果他知道被麒麟唬了,非衝去试图将她大卸八块不可。
飞往地中海的旅途很漫长。
虽然漫长,但没有明峰原本担心的灾难。他对搭乘飞机一直都很排斥,要不是状况紧急,他实在很想建议搭船前往比较安全。
想想看,他搭几次长途飞机,都有大大小小的灾难。去红十字会上学,弄到飞机迫降,和麒麟出差,和金毛犼大战。这次不知道会遇到什麼状况…他实在忐忑不安。
尤其是一上飞机,原本坐在窗边的明峰就乾扁的和蕙娘换座位。因為小小的窗户挤满了将脸压在玻璃上的眾生,大半都是精怪。要驱赶他们,他们没恶意,单纯对明峰好奇(说不定还有点小小的崇拜):不赶他们,将脸压扁在玻璃上的精怪又有几分恐怖,更有几分爆笑。
只好请蕙娘坐在窗边镇压,麒麟坐他们中间,明峰坐在走道旁。
但没想到,这样也不得安寧。
他们搭经济舱,但得到头等舱的待遇。两个貌似双胞胎的姊妹花空姐,巧笑倩兮的嘘寒问暖,服务的无微不至,还衝著明峰拼命笑,交头接耳的兴奋低语。
「…你问。」
「不要啦,你问…」
推来推去好一会儿,双胞胎空姐之一走了过来,声音兴奋得发抖,「呃…请问,宋明峰先生,您认识…英俊吗?」
明峰吃了一惊,抬头看著这位俏丽的空姐。又陌生又熟悉的气,光滑柔顺的黑髮偶尔会不太安分的蠕动一下。
「你们…?」明峰訥訥的,「你们是…英俊的族…我是说,你们是英俊的亲戚?」
「对对对,我们都是她的族姐!」两个空姐热情无比的过来和他握手,非常激动的大晃,「英俊真是好福气,跟了少年真人当式神!她打电话回家,我们都替她好高兴呢!她从小就呆,又很排斥变化人形,连性别都还没有。这年头要在人间讨生活,不变成人怎行呢?没想到她不但会变了,性别有了,还嫁人生子了!妖力一整个提升许多…」
这对空姐嚵ㄟ衫驳模彀途兔煌9I羟宕嗪锰耍觞N看都是一对佳人,半点破绽也没有。谁想像得到,这样清丽娇柔的空姐,居然是一对妖鸟姑获呢?
不过…也对啦。身為空航守护妖,再也没有比空姐这样的职业掩护更好的了。连明峰都没认出她们的身分,寻常的驱魔师更抓不到头绪。
不知道麒麟看出来没有?
「美丽的小姐们,」麒麟笑笑的举举酒杯,「再来杯香檳如何?」
「禁咒师都开口了,我们敢不依麼?」空姐之一笑著,「要多少有多少,只是…少年真人能不能帮我们签个名?」
…签名?!
「那有什麼问题?」麒麟很大方,「要签多少有多少,就怕你们纸张不够。」
她们俩立刻奔去取了签名板,殷殷的看著明峰。
「為、為什麼要签名?」他整个窘起来,「為什麼我要罚写名字?」
「明峰大人,你在我们族裡可是很有名的!」她们俩个交握双手,「继世者欸!传说中的继世者…我们的族妹居然是继世者的式神欸!」
「继世者好帅喔!」
「而且这样体贴温柔的照顾自己的式神…您还允许她结婚生子欸!」
「我们好羡慕啊~」
「就像主人和女僕的关係…好浪慢~」
…你们在说什麼,我怎麼都听不懂?
明峰脸孔抽搐了两下,默默的罚写了自己名字。他只希望赶紧结束这种尷尬。这对姊妹花非常健谈,最初的羞赧过去,明峰很快的和她们打成一片,解除不少旅途的枯燥。
「好奇怪呢。」当中的姑获姊姊说,「為什麼我会很想吃明峰大人?」
明峰把嘴裡的果汁都喷了出来。他慌张的擦拭著腿上的果汁,「…啊?!」
姑获妹妹歪著头端详明峰,「唔,我也有点想…」她下意识的舔舔唇,很性感,但让明峰整个毛起来,「明峰大人祖上有蛇的血缘吗?还是龙?」
吭?「这我不太清楚…但从没听说过。」这对姊妹花好奇的在他身上嗅来嗅去,让明峰的头髮都快全体站立了。
味道?蛇或龙的味道?
「应龙是龙的一种没错吧?」明峰搔搔脑袋,「应龙逼我吞下一颗珠子,说那是如意宝珠。但他被关了好久了…关到神裡神经,他的话也不能全部相信就是了。」
「…如意宝珠?」这对姊妹花惊呼,「那可是…」
明峰还没回答,脑袋已经被麒麟巴了一下。
他转头,麒麟笼罩著黑暗,眼中燃烧著怒火,「这麼大的事情,你没告诉我?!我非代替月亮惩罚你不可!」
「…师傅,现在是白天,哪来的月亮?」
麒麟才不管这些,揪著明峰的胸口怒吼,蕙娘為了不引起骚动,张起隔绝声音的结界,看得这对妖鸟姊妹花目瞪口呆。
果然是禁咒师身边引以為傲的殭尸式神。须知殭尸原本不长於结界这类防御性法术,没想到禁咒师的殭尸式神不但精於结界,还精通到可以仅隔绝声音。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蕙娘无奈的瞥了她们一眼,一面拉著麒麟劝著,「是了,主子,我知道你很生气…好不好鬆鬆手?明峰的脸已经跟猪肝没两样了…」
麒麟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鬆手,「你给我说!為什麼这麼大的事情不告诉我?」
明峰呛咳了好几声,没好气的翻了翻白眼,「…你不是摔我电话?我怎麼告诉你?」
「你不会再打吗?」麒麟发著怒,「你若早点告诉我,如意宝珠还能取出来…」
「反正也没食物中毒的现象,不用管它吧?」明峰有些不耐。想想他身体裡藏了一堆不安分的恶灵式神,都活得好好的了。一个小珠子算啥?
「既然你这麼看得开,」麒麟的神情转凝重,「那先恭喜你长生不老了。」
…啥?!
「你说什麼?!」明峰跳了起来,「什麼长生不老?你开玩笑对吧?不过是颗玻璃珠…」
「是啊,不过是颗如意宝珠。」麒麟不怒反笑,慢腾腾的抿了口酒,「不过应龙死到骨头都成灰了,只剩下魂魄居然还存活,甚至法力都还在,你想过是為什麼?就是他的如意宝珠没毁,直到他将宝珠给你吃了,这才真的死得成。现在你成了如意宝珠的新主人…恭喜你拥有龙一般的寿命和永远的青春啊。」
明峰的脸孔整个苍白了。这泼泥鰍!临死还摆他一道!他可不想自找的当妖怪!
「…师傅,请你帮我拿出来。」他双目含泪。
「现在知道是师傅了?」麒麟冷冷的说,她阴晴不定的低头想想,又把了明峰的脉,向来神气的她,颓下了双肩。
「太迟了。」她凝重的宣告,「已经和你的心臟融在一起。」
这比医生宣告癌症还让明峰震惊。他整个人像是被雷打到,张著嘴,还不死心的挣扎,「…能不能开刀?」他不要长生不老!大家都老去、死去,留他一个孤鬼儿做什麼?!
「可以啊。」麒麟閒閒的回答。
明蜂涌起了一丝希望,他就知道麒麟会有办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