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的追杀过,他很清楚。但是……
半花妖是和谐的。就跟一般的混血儿没什麼不同,他们拥有一些不同种族的特质,水乳交融。但眼前这个男子却不是这样,人类和妖气涇渭分明,像是强行缝合在一起。
这种痕跡让他心惊,也有些莫名的伤痛。
林越看著明峰,也有点迷糊。他自认见多识广,却没想到在这末世看到一个纯粹血统的人类。这是大自然的玩笑?想起广為流传的预言,他有些不安。
「我姓林,林越。」林越开口了,递给他一张名片,「谢谢你在我赶到前保护我的学妹。」
明峰狼狈的惊醒,发现自己不礼貌的盯著对方已经太久。「不、不。我什麼也不会……我不在场,殃也会自己解决的。」
「或许。」他无奈的笑了笑,放鬆了些。他对殃是善意的。能对殃保持善意,他才不在乎眼前的纯血人类有多奇怪。「但她可能……」他停了口,心裡一阵阵的疼痛,「我还是得谢谢你。」
明峰喃喃的说著客套话。林越。这张精巧的名片有著木质的触感,上面只有优美的篆体写著:
「夏夜 林越」
然后是一行电话号码。
单看「夏夜」,他可能没有感觉,单看「林越」,他也可能没有记忆。但这两个组合起来……
蕙娘在他临行前,塞过一本通讯录,他几乎都翻过一遍了。蕙娘的字纤秀,还贴心的在每个通讯人后面写了简短的介绍。
「夏夜」!他怎麼可能忘记这个机构!即使在红十字会,这个奇特的学术机构也是相当有名的。每年红十字会会派几个学生到「夏夜」研习,因為「夏夜」这个拿政府经费做研究的学术机构,专门研究蛊毒和「裡世界」引发的疫病,在学术上有著崇高的地位。他到了红十字会才知道「夏夜」原来就在他的故乡。
而这个声名远播的「夏夜」负责人,姓林名越,被尊称為「大师傅」。更因為他早年在红十字会研修过,被视為红十字会的荣耀。
麒麟认识大师傅,让他大吃一惊。这可是传奇性的人物呢。
没想到他和传奇人物面对面坐著。
「……大师傅!」明峰兴奋得有点结结巴巴,「我、我出身红十字会,现在是麒麟的学生……」
林越也吃惊了。他是听说麒麟收了个奇特的弟子,却没想到这麼奇特。「哦,难怪……」他鬆了口气,真正的微笑起来,「麒麟行事没半点章法。」
明峰慎重的点头。身為她的学生,真的无法同意的更多了。
因為红十字会,因為麒麟,他们感到亲近许多,开始閒聊起来。
大师傅当了很多年的老师,遇到明峰这样乖巧的学生,越发和蔼,明峰跟从毫无章法的老师太久,遇到这种天生的教职人员,更是相见恨晚。
「当初你来夏夜就好了。」大师傅感慨,「我也不会被那些不成材的学生气得心臟病要爆发。不过你还这麼年轻,来夏夜真的太早。过个几年,你若从麒麟这儿毕业了,看要不要来夏夜进修。你在红十字会研修道术?据我所知,红十字会只有个符论老师,而且已经过世了。」
说到这个,明峰就有点气馁。「是。我在红十字会没有修习到多少道术,倒是管了大图书馆不少时候……」
至於跟麒麟学了些什麼,两个男人很聪明的迴避过去。总不能说厨艺和动漫画的知识与日俱增吧?大师傅是知道麒麟的。
大师傅望著明峰,轻笑一声。「你管图书馆那个部分?」
「我管整个东方部书籍区。史密斯老师搞不太懂这部分,反正我也没什麼课……我的『裡世界史』倒是念得很好。」
「很遗憾,夏夜也没有相关的研究。或者你想学习蛊毒?鬼学?植物学?只要有兴趣,你可以来夏夜看看,我们也有非常庞大的图书馆。或许你会从中找到你的志趣……」
他们讨论了一会儿,更了解夏夜的制度。明峰不禁羡慕起来,或许这是一种更适合的生活方式。安稳、平静,可以与丰富学识常伴左右。
跟从麒麟,他的生活一直动盪不安。或许他非常怀念著大图书馆的岁月,安静的阅读、学习,将一本本古册修復、归类。
或许不完全是夏夜的生活方式,经过交谈,他对大师傅也有种尊崇、孺慕的感觉。但也因為他尊敬大师傅,所以他感到非常不安。他见过、经歷过太多,关於长生的贪念、青春的渴望。
「大师傅,这些都很好。」他直率的望著这位和蔼的老师,「但夏夜的研究是為了长生不老吗?这我不太喜欢。」
大师傅饶有深意的看他,「长生不老不好吗?」
「很不好。」明峰回答,「麒麟是因為变故,才不得不长生不老。她很辛苦……真的。她说过,长生不老是种恶毒的咀咒。人类不要自找成為妖怪。」
原本以為顶撞了大师傅,没想到他笑了。「你说得没错。现在我知道麒麟為什麼要带你了……她可是极為贪懒,推掉多少有才能也有野心的弟子。」
他深思了一下,「你说你管过大图书馆,你对『七三一部队』有多少认识?」
明峰的表情一阵空白,努力压制剧烈的颤抖,却不太成功。他无法抵抗这种污秽的邪恶,当初他是抱著垃圾桶整理关於「七三一部队」的史料,那种宛如热病的痛苦,如今记忆犹新。
「……在中国大陆实行大规模细菌战的人体实验。」他咽著口水,勉强嚥下欲呕的感觉。
大师傅点了点头,短促的笑了笑,「是,大致上是这样,但不完全。除了『七三一部队』,还有其他的……还早於七三一部队。我想禁书区可能有记录。」
明峰呆呆的望著大师傅,记忆不太情愿的转动。是,他在禁书区整理过。那是残破的几页报告,有被火焚的痕跡。但那几页有著残存的、阴阳道的咒存在,花了不少人力物力净化,还是阴森如鬼魅,几近成妖。
「……那个部队,代号叫做『蛊』。」他脸孔苍白的回忆著。因為日文报告却用个艰深的汉字,所以他印象特别深。「这支部队负著祕密任务,潜伏在云南一带。但中间亡失太多页了,只有末页还很清楚……」
原本苍劲有力的日文却因為忿恨扭曲,「夏夜夺走了一切!」
当时他一面吐一面整理这些史料,以為是「夏雨」,或者说是研究成果都因為夏雨引发洪水之类的天灾才毁灭,因為「夏夜」是不可能夺走什麼。
「是我们拿走了他们所有的研究报告。」大师傅坦然,「我们就是『夏夜』。」
明峰惊呆了,好一会儿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你生於和平,我希望你也死於和平。」大师傅的语气平和,带著一丝灰暗的沉静。「希望你这一生,都不知道战争的滋味。」
那一年,烽火连天。
那时的林越还是个普通的、医学系的学生。他已经快要毕业了,却爆发了这场战争。不愿意放弃学业,他跟随著学校迁徙,準备到陪都重庆。
同校师生约百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起踏上这条艰困而漫长的旅程。本来是怀抱著乐观的希望,却没想到这条旅程是不归路。
半路上,他们被突然出现的日军绑架。一百多名师生,面对不到十人的日军,却没有一个逃脱。因為领军的娇小日本军官,弯著血染似的嫣红嘴唇,说,「来。」
这个字镇住了他们,然后被带入地狱。
这个化名為「铃木大佐」的日本军官,其实是残存的阴阳师之一。他本姓「御小角」,出身有名的阴阳道世家。
和保守自制的本家不同,铃木大佐狂於「御鬼」,并且对云南蛊毒有著奇特的热切。一来是政府的委託,二来是他个人的野心,当七三一部队开拔之后,他带著另一支队伍往云南而去,準备用他的才能彰显於世。
日本定义中的「鬼」和中国惯用的「鬼」,实质上并不相同。日本的「鬼」比较接近妖兽、精怪,根源不一,有些是由人妖化而成。他精於役鬼,但这种「鬼」非常罕见,无法成為有效的战力。
长年研究之下,他认為,可以像病毒感染一样,让人类成「鬼」。但这样的「鬼」不听使唤,没有理智,但他发现云南蛊毒可以控制人的心智,即使成「鬼」也不会失去效果。
於是,默默的,他在云南隐蔽的山区,开始了他庞大而残酷的实验。这群只是偶然被拘捕的师生,就成了他的牺牲品。
自从被拘捕之后,他们就被拿走了名字。他们成了「原木」和标号的组成,不再是人类了。
这个庞大残酷的实验其实是种妄想。人类的血缘非常复杂,除非是有稀薄的「鬼」血统,不然无法被感染。他不明白这些,只是将碎割的「鬼」移植在实验体身上,并加以蛊毒。大部分的人都因此发狂,在痛苦不堪中死亡。少数成為「鬼」的实验体,也活没好久,就自体爆裂。
深受挫折的铃木大佐非常愤怒,但他还不知道自己的错误。他想,从日本带来的原株不能的话,那中国土產的「鬼」呢?
他猎捕了一隻树妖。
那隻树妖还很年轻,不到百岁,才刚刚结好内丹。光滑、圆润,生气蓬勃。他安静的住在深山裡头,将根深扎於大地,仰望日月星辰,无忧无虑。
铃木大佐却残酷的将他猎捕,然后将刚修為人形的他活生生的凌迟。将所有的碎片都植入还活著、奄奄一息的实验体中。為了谨慎,这次他没有同时加上控制心智的蛊毒。他对自己的禁咒非常自信。
成果虽然不令人满意,但也还可以。存活下来,还保留智力、理性,维持人形的完美实验体共有四个。
是人类,却也保留树妖的能力。他非常高兴,认為自己找到了成功的方法。
将来,他可以製造一支唯命是从,坚韧、强大的树妖军队。他将获得无上的声望,甚至可以满足自己日渐膨胀的野心。在他的幻想中,他已经因此君临天下。
為了让这完美的实验体够强壮,足以承受蛊毒,他只加强了禁咒。然而,这是谨慎的铃木大佐终生最重大的失误。
这四个人,很巧的都姓林。因為铃木大佐拿走了他们的名字,所以没有注意这个奇妙的巧合。这四个林姓后代,祖上可上溯到相同的祖先,一个美丽而强大的树妖。
他们身有稀薄的树妖血统,所以在这场残酷的实验中存活下来。得到不自然的强壮和法力,并且从禁咒中清醒过来,怀著师友被杀和树妖殞命的双重怨恨。
低声交谈、并且饮泣。在这之前,他们虽然同校,却很陌生,但在这之后,他们隐隐的知道了自己不幸的命运。被这样残酷操弄过后,他们不再是人类,也不是妖怪。他们成了异类,只有这四个人是至亲了。
他们互称学长学妹,怀著必死的决心,打开了禁咒。
第一次杀人,他们都很恐惧。但是这样邪恶、污秽,若不清除,一定会有更多人受害。两个学妹都边哭边杀害衝过来的日军,他和学长也咬牙,尽力忽略穿透人体的噁心感。
那一夜,他们屠尽了整个日军营地。只有竭力护卫文件想要逃走的文书官,他们实在下不了手。
他这样拚命,这样努力,就是想要护卫这些资料。这些资料起码有五六个木箱的量,直到现在,经歷如此血腥恐怖的一夜,他还不放弃他的职责。
茫然四顾,他们找不到始作俑者的铃木大佐。多杀这个文书官也没什麼用吧?
学长将文书官掷远,他又爬著回来抱住木箱。
「你怕不能交代?」学长沉鬱的笑,「你告诉铃木大佐,是我们拿去了。」
「你们是哪来的间谍?可恶的支那猪……」文书官断了腿,还不断的怒骂。
学长仰望星空。不管发生了多少残酷血腥,星星依旧欢笑的闪烁,在这淡漠的夏夜裡。
「我们是『夏夜』。」他在沙地上写著,让文书官看清楚那两个汉字,「等你见到铃木大佐,就这样告诉他。要他等著,我们会去跟他要回这笔血债。」
他们打昏了文书官,将所有的研究报告都取走,然后放火烧了这个残忍的实验营地。
「我们应该烧掉这些报告。」殃虚弱的说。
「不,」林越抹去颊上的泪,「这是我们同学、老师尸骨堆积起来的血泪。我们该研究这些,用以行善,才真的能够凭弔他们。」
学长和另一个学妹赞成,殃只是落泪,没有说话。
那一个夜晚,「夏夜」成立了。
「学长成立了『夏夜』。当时的政府接纳了我们,也接纳了我们的研究。或许他们有他们的想法……但我们也有我们的想法。」大师傅淡漠的说,「我们在云南成立了研究所。当时有许多流亡学生,在那种战争的时代……许多人家破人亡。我们召集这些一无所有、只餘学术热诚的学者,从事蛊毒之类的研究。渐渐有了规模,后来為了躲避战火,随著迁播来台。」
他望著火红灿烂的夕阳。夏夜,即将降临。
「学长和我都是学医的。一开始,我们一面研究,一面互相学习。另一个学妹是学哲学的,后来她就著资料整理,开始深探幽冥。而殃……她是学声乐的。」
大师傅苦笑,「在我们那个年代,学声乐的女生很稀少,若非有一定家底和财富……但她不是因為家世和富有。」
「她天生是个声乐家,若不是战争爆发,破碎了她的家庭,她应该在维也纳深造才对。她一直很惶恐、害怕。但我们没有注意到她的孤独……当时我和学长学妹都致力於『夏夜』,像是投入没天没夜的工作可以忘记自己已是异类。」
「殃那时在帮植物学的老师建立温室。后来到台湾她也如此。但她封闭自己,除了对植物歌唱,几乎不与其他人交谈。」
后来,红十字会跟他们接触,发现殃歌唱足以促使植物生长开花结果,跟她提及红十字会也有人拥有类似能力,并且开堂授课,她就执意去了红十字会。
后来听说胆怯、温柔的殃居然成了妖异猎人,并且固执追捕逃过战犯命运的铃木大佐,将他斩杀在御小角本家的大厅,大為惊讶。
但当时,学妹失踪,学长外出云游,夏夜只有他独撑。他花了一些时间安排,才去探望殃。
他终於知道殃為何滞留在红十字会不归,為何成為妖异猎人。她恋爱了。她和红十字会最出色的法师成了搭档和情侣,她陪著法师到处追猎,并用没有被妖力污染的纯净歌声编构完整而柔韧的咒网。
「恋爱真的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大师傅微笑,带著模糊的感伤,「原本失去笑容的她,变得这样美丽、温柔,总是微笑著。她是多麼美啊,她的声音和她的人……她是多麼美啊……」
那时她的恋人凯撒,喜欢叫她「Dryad」。这其实是个美国人的错误转译,他知道殃姓林,林是树木的意思,而她又是树妖体质的人类。那个美国人将殃介绍给凯撒时告诉他,殃是「Dryad」,林精。
大师傅去红十字会几个月,和凯撒处得很好。觉得这个年轻法师应该会让殃得到幸福,感到很安慰。「夏夜」不能没有他,他便和殃和凯撒告别,回到「夏夜」。
等他知道殃出了意外,已经遍寻不到她的踪影了。身受重伤的凯撒已有老态,口口声声说殃已经死了。
他不相信。
他们被强迫改造成妖怪,血脉有著神祕的连结。他知道殃出了大事,但还没有死亡。
他的预感是对的。云游的学长将毁了半张脸、残废、连声带都受损的殃带回来。她身心都受到巨创,而且感染严重的尸毒,连林越都束手无策。更糟糕的是,她不肯开口,盲哑如静默动物。大师傅见过太多心伤而死的人,他害怕这个温柔的学妹也将枯萎死去。
但她却顽强的、带著残毁的身心活了下来。在「夏夜」潜心研究医学五年,然后又不告而别。
「她什麼都不肯说。